39 被将軍

晚上敷完面膜躺到床上, 餘漾還在想着爺爺在白天時說的話。

……

“爺爺知道你退役不止是手的問題。”

安靜的屋內,低沉的說話聲突兀地傳進餘漾耳朵裏,她慢半拍地放下杯子, 眼帶錯愕地看着餘愛民,在看到爺爺肯定的目光後, 她失落地別開眼去,嘴裏嘟囔:“您怎麽知道的?”

餘愛民臉上就有些苦澀:“其實當初你說退役的時候, 爺爺就去問過你的教練了……你根本不是因為手傷退役, 而是因為在訓練時失控, 差點傷到別人才自己選擇退役的, 對吧?”

餘漾眼眸微震,下意識攥緊手心。

很久沒有回想起來的記憶突然湧進腦海,即便她很想忘記,可是有的記憶就是沒辦法忘卻。

她有時會夢見那個下午, 聒噪的夏日,隊友們都在刻苦訓練,一聲聲槍響裏, 每一個人的技術都在突飛猛進,成績越來越穩定, 只有她, 因為手傷拿不穩槍,不僅技術毫無進展, 甚至成績都退步到隊內倒數第一。那天訓練, 蟬鳴陣陣, 她忘記自己隊友跟自己說了什麽, 只記得, 那杆向來只對着靶心射擊的槍, 槍口最終對準了她的隊友。

若不是教練及時沖過來制止了她,她恐怕會釀成大錯。

從那之後,餘漾再也不敢拿槍。

她可以忍受沒日沒夜的康複訓練,也可以接受自己因傷退步的成績,但是她無法忍受自己在她鐘愛的比賽場地上成為一顆不知何時會爆炸的炸.彈,成為隊裏的一顆毒瘤。

即便她後來雙向痊愈了,也依然無法忘記那場噩夢。

況且有了這個既往病史,就算有教練擔保,她也不可能頂住壓力繼續留在隊裏。

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餘漾擡起頭,認真地看着餘愛民:“爺爺,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我已經沒可能站在賽場上了,碰不碰槍又有什麽關系?”

餘愛民搖頭,對她笑了笑:“漾漾,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爺爺帶你走上這條路,知道你有多喜歡射擊,你小時候為了練三姿的穩定,能不吃不喝練一天,誰來叫你都沒用,別的小朋友玩洋娃娃練鋼琴的年紀,你就一個人悶在屋子裏搗鼓玩具槍,你收集各種模型,甚至把遙控器改裝成槍的形狀,只要跟你說起有關槍械和射擊的東西,你就會廢寝忘食侃侃而談,一刻嘴都不停,你問問自己,做這些只是為了比賽嗎?如果不去比賽,你握槍就不快樂了嗎?你只是在騙自己,因為你克服不了恐懼,所以才寧願再也不碰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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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爺爺一聲聲反問,餘漾緊緊抿着唇,心裏好像有什麽在不停翻湧,不知是哪句話觸動到了她的心弦,眼眶乍一熱,她趕緊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如果不能比賽,握槍就不快樂了嗎?

不是這樣的,她只要還有機會以瞄準的姿态讓子彈命中靶心,就會覺得快樂。

片刻的冷靜過後,餘漾重新睜開眼。

她跟爺爺坦誠自己的恐懼:“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傷害別人。”

餘愛民聽到餘漾終于不再逃避,臉上露出笑意,連眼尾的紋路都是放松的:“我給你聯系了一個我昔日舊友,他在米國當射擊教練,同時,他還是一個腦科學和心理學兼修的醫生,你的情況我已經跟他說過了,他說可以去試試,只要克服了拿槍的恐懼,別的問題都不成問題。”

餘漾擰了擰眉,有些猶豫:“一定要去米國嗎?”

餘愛民點頭:“畢竟那邊在這方面相對寬松一些。”

餘漾知道爺爺說的是哪方面,也沒有反駁,低着頭想了很久,她拿不定注意,餘愛民已經起身,拍了拍她肩膀:“沒關系,你可以再考慮考慮,燕大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昨天剛問過他們校長,最近燕大正好有跟米國的交流計劃,交換生的名額裏也有新生,你的條件不難選上。”

聽到爺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猛地擡頭,眼裏有震驚:“您怎麽好像蓄謀已久啊?”

餘愛民假意打了下她手臂:“小兔崽子,什麽叫蓄謀已久,這叫未雨綢缪!”

說着,他嘆息一聲,低聲道:“本來沒想讓你出國的,誰知道……”

餘漾正在走神,後面的話沒聽清,回過神來想讓爺爺再說一遍的時候,餘愛民打岔打過去了:“距離你們開學還有一個多月,趁這個時間你好好想想吧。”

餘愛民轉身要出去,走到門口時,突然想到了什麽,回頭對餘漾道:“如果你決定出國,封睿那邊就不用去了,我會跟傅家老二說的,其餘的不用你操心。”

他說完就走了,語氣裏多了幾分強硬,餘漾沒看到爺爺的表情,但總覺得他提到傅居年的時候,語氣好像有些不悅,連稱呼都變了,從親切的“小傅”變成了“傅家老二”。

爺爺不是挺喜歡傅居年的嗎?

餘漾心頭疑惑,但是當務之急是爺爺給她出的這個難題,也就沒在這件事上多想。

爺爺走後,她這一天都在反複橫跳,左右搖擺,晚上躺在床上時都在糾結,實話說,她是想克服心理陰影的,哪怕以後再也不能參加正規比賽,只作為一個業餘愛好,她也想毫無負擔地面對自己的熱愛,但是,出國畢竟是大事,米國距離遙遠,要橫跨半個地球,在那人生地不熟的,日子肯定很寂寞。

再有,就是傅居年。

餘漾翻了個身,把被子壓在臉下,手指在半空中描摹,眼前漸漸浮現出傅居年躺在身側的樣子。

她總覺得自己的攻略還沒完成。

如果就這麽走,好像差了點什麽。

她的賭約,一直都很順利,甚至傅居年在知道了她在騙他後,都沒有對她發火,就算是看她生病可憐,也不至于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哇!

這麽順風順水地過來,毫無波瀾,一點兒都不驚心動魄,那她的分手肯定也很無趣,以他的性格,大概會成熟體面地選擇放手。

從相遇到現在,傅居年總是對她事事忍讓放縱,她追他,他欲拒還迎,她勾引他,他順水推舟,得知她騙了他,他能很快抽身而退,她一扮起可憐,他就又心軟了……這種若即若離飄忽不定的态度,餘漾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他到底是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還是僅僅只是順勢而為?

餘漾皺眉,怎麽越想越覺得傅居年是個游刃有餘的大渣男?

這一晚上,餘漾睡得極不安穩,做了一晚上的夢,就夢見她在傅居年的車上提分手,然後傅居年就把她丢到了大馬路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她又冷又餓,手機又沒電,就拖着疲憊的身體走了一路,一直走到鬧鈴響。

“叮叮叮~”

餘漾睜開眼睛,緩了三秒鐘,伸手一拍,把鬧鈴關上。

頂着炸毛的頭去洗手間,對着鏡子一照,果然發現自己有了黑眼圈。

又是不祥的征兆。

她化了個淡妝,将黑眼圈遮了遮,早上吃完飯臨出門時,爺爺把她叫住。

“今天讓司機送你過去。”

餘漾正在穿鞋,聞言扭頭去看餘愛民:“二叔應該在門口等我。”

餘愛民揮空棒球棍,不看她,神神在在道:“他今天不接你。”

“嗯?”餘漾皺起眉頭,轉身推開門看了看,大門外停着一輛車,灰色車身,是她家的,果然不見傅居年身影。

她狐疑地看了看裏面,又看看外面,最後收起疑惑,跟餘愛民擺了擺手,坐上自家的車上班去了。

餘漾出門後,餘愛民停下揮舞棒球棍的手,臉一沉,坐到沙發上,手杵着棍不說話。

陳叔把藥端來,無奈地看着他:“老爺子,您就消消氣吧,二少已經像您保證過了,會處理好二人的關系的。”

餘愛民在餘漾面前保持的笑臉此時全然消失不見,聽到陳叔的話,冷哼一聲:“我是把孫女送到他那學習的,沒想到還羊入虎口了,這些小輩裏我最相信他,結果他呢!”

他磕了磕棒球棍,一臉的火氣。

要不是昨天他擔心餘漾工作上犯了錯,多問了傅居年一嘴,還不知道兩個人現在已經談起小戀愛了呢!

一個叔叔,長輩,一個侄女兒,剛高中畢業的小輩,談起情說起愛來了,成什麽樣子!

一定不是他孫女的錯,一定是傅家老二沒憋好屁,見他家漾漾長得水靈就死了賊心色膽,說起來,那天還是傅家老二最先找上門的,豈不是早有預謀?

想到這,餘愛民瞪大了雙眼,追悔莫及:“哎!我怎麽就沒看出他的居心叵測呢!”

陳叔知道餘愛民護短,不好說什麽,其實他心裏覺得這件事或許不是傅二的錯,畢竟大小姐那個性格,誰都強迫不了她,真的不喜歡,怎麽會答應傅二呢。

而且昨天是傅居年自己跟餘愛民說的,在此之前,根本誰也沒懷疑過,陳叔當時就在身旁,能看出來傅二是認真的,出于禮貌和道德才把話跟老爺子說清楚,沒想到老爺子一聽他跟大小姐在一起就炸了,說什麽都不同意,要不是陳叔在旁邊攔着,餘愛民真能把傅二給揍一頓。

老爺子有病在身,傅二不能真把他氣個好歹的,最終只能跟他保證,說會處理好兩人的關系。

老爺子連夜托關系想把大小姐弄出國,也是想物理上把兩人隔絕開,到時候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再深的感情也消磨沒了。

何況壓根就不深。

這才認識幾天?

只是可惜大小姐了,也不知傅二會用什麽辦法終止二人的關系。

**

餘漾也在車上沉思,該怎麽解決這段感情,她預演了無數個畫面,結果到公司,傅居年根本不在。

周密也不在,倒是傅居年的二助林蕭在那,餘漾去的時候,他正指揮別人搬東西,餘漾看到好多人進進出出,還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進去才發現他們搬的是她的東西。

“欸欸?這是我的東西,你們要搬哪去?”

餘漾擋在門口,伸手攔下搬東西的人,問向一旁的林蕭。

林蕭按規矩辦事,對餘漾擺着笑臉,回道:“是老板的意思,說要給餘小姐換個工位,在助理辦公室,一會兒我帶您過去。”

雖然職位上林蕭是餘漾的上級,但是林蕭知道餘漾身份不簡單,所以對她說話時都畢恭畢敬的。

餘漾臉色一沉,道:“我怎麽不知道?”

“這……要不您問問老板?”

餘漾左右看了看:“傅居年不在啊。”

聽到餘漾直呼老板大名,林蕭內心狂汗,臉上笑意溫和道:“老板今天請假了,說是不舒服。”

“還沒好嗎?”

餘漾想起自己那天把他傳染了,還以為一晚上能好,結果他今天還是沒來。

傅居年不是那種有點小病小災的就不來工作的人,能讓他請假,怕是真的病得起不來床。

想到這,餘漾也不進去了,跟林蕭揮了揮手,拎着包就走。

她打車回了紫玉山莊,只不過回的是傅居年的家,路上她給他發消息,但是人沒回,到地方後按了半天門鈴都沒人開門,正當她要找人開鎖時,傅居年的消息姍姍來遲。

敷冰塊:怎麽了?

打個番茄:你在哪?

敷冰塊:家

打個番茄:我在你家門口,開門啊!

隔了一會兒,傅居年發來回複。

敷冰塊:我不在那邊,搬走了,在西城

餘漾看着手機,神情一怔,浮在屏幕上空的手指顫了一下,莫名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二話沒說,撥了電話給他。

天上的雲團從東邊壓到西邊,黑咕隆咚的一大片,好像潑了墨的山,要下雨了,她往檐下躲了躲,同時,電話通了。

不等對面出聲,她開口便問:“你怎麽好端端地搬回西城了?”

那邊沉默兩秒,回了個“嗯”。

鼻音有些重,但低沉的嗓音蓋住了病中的虛弱感,聽起來有些冷漠無情。

“沒必要留在那裏了。”

餘漾握緊手機,提着一口氣問:“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那邊是打火機摩擦的聲音,随着機蓋合上,她聽到他一聲綿長的呼吸,不知是嘆息還是吐煙。

很久後,他平靜而冷淡道:“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我們的關系就此結束比較好。”

“分手?”

“嗯。”

“理由。”

傅居年似乎笑了笑。

“這本來就是你跟別人的賭約,不是嗎?”

餘漾拿着手機,半邊臉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烏雲罩不住雨水,大雨紛紛而落,餘漾在那裏站了很久,才冷着聲音開口:“不是已經說好了嗎?”

“你生病了。”傅居年的語氣顯得有些涼薄,“安慰你而已。”

大雨随風捎了進來,餘漾向後一躲,靠到門上,她沒說話,大腦有些空,可能是因為晚了半步,她覺得不甘心。

沒聽到回音,那邊也有長足的沉默,大雨稀稀落落地下,很快,雨水濕了裙邊,餘漾低頭看了看,把腳往裏收,攥着裙子屈膝靠坐在門旁,然後看着遠處灰蒙蒙的天,微微出神。

“你是怪我騙你嗎?”很久後,她輕聲說。

那句低到被雨水轟碎的問話卻很清晰地傳到某人耳朵裏,讓他想起她在他車裏夢呓的那個夜晚,好像也是像現在這樣,隔絕在人世之外,游離在漫長又寂靜的偏僻小徑裏,她走啊走,但是看不到人,她想讓誰來陪陪她,但是她說“走開,不要回來”。

一根煙不知不覺間已經燃盡,煙灰燎到了手指,他卻沒有反應過來。

等他把煙扔到滅煙器裏時,手指已經被燙傷了。

窗外的雨好像延緩了指尖的疼痛,他靠在落地窗前,語氣與平時無二,就好像一個把自己完全摘除在外,與她無關的人一樣。

他緩緩說着,甚至帶了幾分笑意:“你玩心大,我并不介意,騙就騙了,我不會跟你一般見識,只是這段關系既然始于一場玩笑,就該點到為止。”

他頓了頓,低啞的聲音裏語氣有幾分含混不清,又加了一句。

“何況陪你玩了這麽久,我也膩了。”

作者有話說:

餘漾:記仇(記筆記)

最近工作又有些變動,所以更新調到了晚上23:00-23:30。

不想再被工作影響碼字的情緒,所以我會盡量調整,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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