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能量體’。

光從字面意義上來理解, 應該是給某種東西提供力量的——給什麽東西提供力量呢?李棠稚嗎?

李棠稚就是地心會信仰的東西嗎?

陳乙覺得這點仍舊要存疑。

即使恢複了記憶,知道李棠稚不是什麽純潔善良無害的單純少女,但陳乙仍舊相信一點:李棠稚和他始終是站在一起的。

李棠稚不會害他。

想着想着, 不知不覺間陳乙便走到了家門口。他定了定神, 收回思緒,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院子裏。

他不想在奶奶面前露出異常。奶奶畢竟是老人,年紀到了,什麽地心會啊死而複生啊邪惡信仰啊——這些東西聽着就太吓人了,最好不要帶到老人家面前來。

吃過晚飯,陳乙幫着奶奶收碗, 奶奶邊洗碗邊囑咐陳乙:“今天晚上睡覺得記得關好窗戶啊,晚上可能會下雨。”

陳乙往門外面看了一眼, 外面陰雲沉沉, 壓得天空都比往日更低些許。他低聲應了。

奶奶又道:“你今天下午出去不是找章林江去玩啊?”

陳乙:“……不是。”

奶奶:“我就說呢。”

陳乙:“章林江來找我了嗎?”

奶奶:“是啊, 今天中午過一點吧,背着包騎着自行車來的, 說是要找你爬山。”

陳乙幫忙遞碗的動作一頓, 回頭:“他去爬山了?爬什麽山?”

奶奶:“當然是這附近的山啊, 我們村裏還有別的山嗎?”

“……”

洗過碗, 陳乙立刻拿出手機給章林江打電話——電話忙音響了好一會兒才被接起, 電話那頭,章林江的聲音傳了過來:“陳乙?咋了?”

陳乙靜默片刻, 開口:“奶奶說你今天下午來找我了?”

章林江:“是啊, 想來找你爬山來着,結果奶奶說你不在家, 我就自己晃悠回去了。”

“所以你現在在自己家裏?”

“對啊, 在看電視呢, 怎麽了?”

章林江的聲音裏混着一些雜亂的背景音,隐約可以聽見晚間新聞的聲音。陳乙松了口氣,垂眼:“沒什麽,你最近就好好待在家裏,別到處去亂跑。”

章林江:“怎麽了?你突然跟我說這個——”

陳乙沒有回答他,直接挂斷了電話。他推開自己房間的窗戶往外看,左邊就是李家的房子;外面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隔壁的房子卻還沒有亮燈,在夜色中越發顯得安靜寂寥。

現在才晚上七點半。

陳乙将打開的窗戶又拉上,只留下一小條縫隙,随後又上了閣樓。

閣樓很久沒有人進去了,大門沒鎖,只是虛掩着。陳乙推門進去,目光于黑暗中巡視閣樓內部。

雖然閣樓的屋頂仍舊低矮,但就內部空間而言,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讓人感到逼仄了;屋子裏的書籍資料乃至許多繪畫手稿,在陳乙小時候就被陳文霍清理了出去。

他那時候也沒問陳文霍把東西清哪裏去了——就算現在再打電話去問,陳文霍肯定也不願意告訴他。

昏暗閣樓驟然亮起。

不是白熾燈刺眼明亮的光,而是十分柔和的,月光似的光線。那光線迅速填滿閣樓,空中的灰塵也被月光照出形狀。

李棠稚站在空蕩蕩的閣樓之中,伸手往空中揮了揮。她的手揮動時帶起氣流,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的灰塵也随之湧動,好似許多星辰的碎屑在跟着李棠稚的指尖飛舞。

李棠稚垂下手臂,轉過身望着陳乙。她平時總是以穿着夏季校服,紮高馬尾的樸素形象出現,但今天晚上的李棠稚有些不一樣——她穿着暗橘色的高領針織毛衣,底下是藏藍色過膝裙,小白鞋也換成了深棕色坡跟皮鞋。

黑色長發放了下來,似乎還用卷發棒卷過,劉海和臉頰側的碎發都微微內扣,托着那張白皙小巧的臉。

原本就很像可愛的洋娃娃了,這樣稍微精致的打扮一下,似乎是放進商店櫥窗裏也不會讓人覺得違和,可愛得讓人想不出形容詞。

陳乙看慣了李棠稚穿校服。

往三年前的回憶裏翻找,大多數和李棠稚有關的記憶裏她也是穿着校服的;但此刻她突然換了個模樣,這讓有點不敢直視她了。

他有些不安的,腮幫子動了動,舌頭舔過自己牙齒,視線從李棠稚身上移開。

李棠稚朝他走近,皮鞋踩地的聲音與小白鞋踩地的聲音截然不同,實心略硬的後跟踩在地板上時聲音可比平底鞋清晰多了。

平時陳乙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在他眼裏男人和女人區別不大,唯獨在李棠稚身上,陳乙每每看李棠稚時,總感覺是在透過一個放大鏡看她。

所有的,哪怕是極其細微的變化,只要發生在李棠稚身上,陳乙就能迅速發現。

很快李棠稚就走到了陳乙的面前——閣樓的窗戶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攜帶着微熱暑氣的夜風吹進來,雨點噼裏啪啦砸在敞開的玻璃,以及窗戶前的一小塊地板上。

外面下雨了。

陳乙想到自己初次見到李棠稚的那個夜晚,那是個晴天,月光明亮照着山路,好似無形的指路标,指引着陳乙走進了地心會的祭祀現場。

現在回想起來,便能後知後覺發現許多疑點:月光即使再亮,也不應該将路照得那樣清楚。

山路即使再平穩,也不該連塊絆腳石都沒有。

幾歲的小孩子,好奇心再重,也不可能獨自一人進入群山深處,連皮都沒有被蹭一下。

就好似冥冥之中有人拉着那個孩子的手,把他送到了李棠稚面前似的。

陳乙眼前的李棠稚,臉上第一次變得毫無笑意。

她仰起臉看着陳乙,伸出手捧住陳乙的臉,低聲:“他們打算今天祭祀。”

“那群廢物,以前只敢在晴天祭祀。但現在他們膽子大了,敢在雨天祭祀——”

她說話的口吻不再天真可愛,深黑色瞳孔裏隐約流露出幾分暴躁和戾氣。但她捧着陳乙臉頰的動作卻很溫柔,就像是捧着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

陳乙沉默片刻,開口:“雨天祭祀和晴天祭祀,有什麽不一樣嗎?”

李棠稚撇了撇嘴,臉上露出幾分孩子氣的不悅來,嘟嘟囔囔:“我讨厭雨天。”

“雨天會影響我的視線和判斷,也會讓人變得遲鈍。而且雨天……”

她頓了頓,沒有繼續往下說。陳乙垂眼,略帶好奇的望着她,李棠稚咬了咬唇,不高興的接着往下說:“下雨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到神廟了。”

“我的腦袋還在神廟裏面呢。”

她很不高興,連說話都氣嘟嘟的,說着說着,生氣的跺腳,小皮鞋的鞋尖踩到陳乙鞋面上。

陳乙想看一眼自己被踩了的鞋,但是李棠稚捧着他的臉,所以他沒辦法低頭去看,他的視線被李棠稚的手固定在某個範圍裏面,晃來晃去都是李棠稚生氣的臉。

李棠稚生氣的時候也很好看,她似乎鮮少有不好看的時候,明明那張臉并非美麗到完美無瑕——她鼻尖太翹,右邊臉頰上斜着落下兩顆痣,鼻梁骨上又恰好有一顆痣,眼睫毛太密卻不翹,不是瓜子臉……

這張臉若按照時下對‘美麗女孩’的要求來看,有許多能挑刺的地方。但陳乙每次看着李棠稚,都覺得她很漂亮,很耀眼。

鼻尖太翹很可愛。

斜着落過去的不規則的痣很可愛。

密密的眼睫在下眼睑覆下陰影時很漂亮。

還有……

陳乙腦子裏飛快的掠過一些畫面,他眼珠顫了顫,更多的回憶湧上來。

他想起來了——他見過李棠稚穿這身衣服的。

在初三寒假。

初三寒假前夕,期末考剛結束,正好遇上元旦。

林下縣元旦有廟會,在鎮上辦。廟會相當熱鬧,有請神活動,還有游街活動。

廟會還沒正式開始的前幾天,李棠稚就跟陳乙說好了,要兩個人一起去廟會上玩。

陳乙沒有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的經歷,他在林下縣的整個小學生涯加上初中三年,要多自閉有多自閉,除了李棠稚之外幾乎沒有其他朋友。

所以陳乙也沒有和其他人一起出去逛廟會的經驗。

往年林下縣也有廟會。

可往年李棠稚又沒有邀請他——但今年和往年不一樣了,今年李棠稚邀請了他,他要和李棠稚一起去參加廟會。

當天一早,吃早飯時陳乙端着面碗思索良久,問陳文霍:“爸,你有和女孩子去過廟會嗎?”

正在吃面的陳文霍被自己嘴裏的面條嗆到,咳嗽的臉都紅了。等他好不容易咳嗽完,擡頭再看向陳乙時,表情越加嚴肅:“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打聽!”

陳乙:“……哦。”

于是他繼續低頭吃面,盤算着等會用平板閱覽器查一下百科。

陳文霍心不在焉往自己嘴裏塞了一筷子面條,眼角餘光卻瞥向陳乙——初三的少年個子已經接近一米八了,高挑而挺拔,就是表情有些冷酷。

但幸好陳乙面容随媽,精致秀氣,皮膚黑點倒也還算好看。

陳文霍幹咳一聲,努力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怎麽?有女孩子約你去逛廟會嗎?”

他其實心裏是有點納悶的。

就陳乙這自閉兒童似的社交能力,連個同性朋友都沒有,上哪找女孩子逛廟會啊?

陳乙回答:“李棠稚喊我陪她逛廟會。”

陳文霍恍然大悟,把心放回了肚子裏:“棠棠啊——那沒事了。”

是李棠稚啊。

那就正常了。

他剛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裏,忽然間又察覺不對,大驚:“棠棠幹嘛約你逛廟會?”

陳乙哧溜面條,抽空回答:“不知道。”

陳文霍懷疑:“就你們兩個人?”

陳乙:“不知道。”

陳文霍:“……那你知道什麽?”

陳乙:“李棠稚約我逛廟會。”

陳文霍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唉聲嘆氣,心想:完了。

這兒子是真傻。

陳乙吃完面,跑回樓上,找出平板開始搜索——怎麽和女孩子逛廟會。

搜索引擎給出了很多建議,說要準備小禮物,要穿得清爽一點,要提前洗澡洗頭,還要穿運動鞋,這樣方便幫女孩子拿東西。

陳乙認真按照搜索引擎上的建議洗了澡洗了頭,挑衣服時他犯了難:他的衣櫃是陳浮玉一手包辦,但他不确定什麽樣的衣服才叫清爽。

但他想既然是和李棠稚出去玩,那麽應該要李棠稚覺得清爽才對。

于是陳乙給李棠稚打了電話,問她覺得什麽樣的衣服很清爽。

他只是想問一下李棠稚的意見,結果電話打完,李棠稚人也跟着來了。李棠稚說要看一下他的衣櫃,陳乙覺得沒關系,就讓她直接進來了。

陳乙的房間是非常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間,除去東西收拾得比較整潔外,也和當下大部分同齡的男孩子沒有什麽區別。

李棠稚站在門口問陳乙要不要拖鞋,陳乙說不用,于是李棠稚就踩着小皮鞋進來了。

她平時都穿普通的平底運動鞋,這還是陳乙第一次看她穿小皮鞋,鞋跟扣地的聲音和運動鞋的聲音很不同,要更清脆一些,和陳乙的房間有點格格不入。

陳乙注意到李棠稚今天穿的衣服也和平時不一樣。

暗橘色的針織毛衣寬松柔軟,藏藍的過膝裙顯得她小腿皮膚很白。

陳乙看了一會兒,問:“你冷不冷?”

李棠稚在他面前轉圈,問他:“不好看嗎?”

她轉圈的時候,裙擺也揚起來,像一朵展開的花,花瓣蹭過陳乙手背。陳乙老實回答:“好看,但是看起來好冷。”

“沒關系,我不冷,而且這是我第一次和男孩子約會,要好看一點!”李棠稚很興奮,臉頰紅紅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亮。

她打開陳乙的衣櫃,陳浮玉衣品很好,給陳乙挑的衣服也好看,風格是那張寬松休閑的,秋冬季衣服的布料摸上去柔軟而富有質感。

衣櫃裏一股子留香珠和樟腦丸的味道。

李棠稚擺弄那些衣服,陳乙也湊過去看,兩人肩膀挨着肩膀。陳乙忍不住悄悄瞥一眼李棠稚,看見她寬松毛衣下裹着的小小的肩膀,和他的肩頭比起來,李棠稚的肩膀特別小。

像珍珠骨架披着一層綢緞似的。

她密密的眼睫撲來撲去,臉紅的時候臉頰上那幾粒痣變得更加顯眼。陳乙看得有點熱,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頸,把目光移開。

李棠稚高興道:“你試試這件外套?”

她取下來一件黑色的呢子外套給陳乙穿。這件衣服其實不适合初中生,過于成熟了——但是陳乙個子高,骨架大,穿起來倒也不違和。

李棠稚繞着他打圈,眼睛亮亮的,是那密密眼睫也遮不住的亮。她今天好像特別的興奮,神态不像平時那樣接近人類。

轉了幾圈後,李棠稚踮起腳湊近陳乙,挨着他的胸口,鼻尖聳動,嗅了嗅。

兩人一下子貼得很近了,陳乙緊張起來,垂着眼,心髒咕咚咕咚的跳。

平時李棠稚身上總是涼涼的沒什麽溫度,但這次她貼近時,陳乙居然覺得李棠稚身上很熱。她身上還有一股很好聞的香氣,是愛幹淨的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氣味,芬芳可愛。

李棠稚:“你身上好香啊!”

陳乙摸了摸她的頭:“你身上也很香。”

“不一樣的。”

李棠稚搖頭,她搖頭時,烏黑的頭發就在陳乙手心磨來磨去,打着卷,被蹭得亂亂的。

她連着衣服一起抱住陳乙的腰,仰頭看向陳乙:“陳乙身上的味道是特別好吃的味道。”

“……”

陳乙沉默了一會,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這句話。

這時候陳乙卧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擰動門把手——陳乙猜應該是陳文霍或者奶奶。

他沒有要躲的想法,也沒有讓李棠稚撒手;因為陳乙打從心眼裏認為李棠稚對他做什麽都是理所當然的,不需要感到驚詫的。

但今天的李棠稚格外反常。

在房門被推開的瞬間,李棠稚忽然抱着陳乙往衣櫃裏一滾,反手把衣櫃門帶上。

衣櫃裏挂着的外套,毛衣,被二人撞着壓下來,劈頭蓋臉堆埋住二人。

霎時衣服的氣味充盈鼻尖,光線昏暗,嬌小的少女嵌在陳乙懷裏,胳膊還抱着他的腰。

李棠稚仰起頭看陳乙,他夜視力太好,在衣櫃昏暗的光線中也能看清楚李棠稚的臉——她白皙的皮膚比平時更紅了一些,呼吸落到陳乙胸口,嘴唇微微張着,露出一點雪白的牙齒。

陳乙忽然意識到今天的李棠稚格外不一樣。

她的嘴巴比平時更紅一點,皮膚也更白,她的臉上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化妝品的味道,很淺,甜膩柔軟的繞在陳乙鼻尖。

衣服堆在他們身上,也埋住了李棠稚。

衣櫃裏的空間太小了尤其是同時塞下陳乙和李棠稚。陳乙覺得自己摔進來的姿勢就非常別扭,一點也不舒服;可是李棠稚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陳乙猶豫了會,終究還是放棄了推開李棠稚去開門的想法。

衣櫃外面響起腳步聲,還有陳文霍自言自語的聲音:“小乙跑哪去了?屋裏明明還亮着燈,人怎麽就不見了?”

他的影子從衣櫃縫隙裏透進來,繞過那些衣服,繞過李棠稚比平時更漂亮更生動的臉。

原本覺得無所謂的陳乙,忽然緊張了起來。他抓着埋住自己胳膊的衣服布料,眼睛同李棠稚對視着,李棠稚對他眨了眨眼,密密眼睫像蝴蝶似的撲騰。

衣櫃外面陳文霍的聲音漸漸遠了,但他還沒有走出陳乙房間。

李棠稚兩手撐在陳乙胳膊上,隔着衣服布料摸到少年堅硬的肌肉。

她想了想,問:“陳乙,你想不想親我?”

少女嫣紅的唇一張一合,甜甜的巧克力一樣的氣味從她唇上口紅,從她呼吸裏,撲上陳乙的嗅覺神經。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上千字,更新會推遲,大家不要等哦,啵啵啵愛你們【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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