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周歷跟蹤了程芯大半天, 這小姑娘吃完午飯在休息室睡了個午覺,就到少年宮閱覽室開始寫暑假作業,全程乖巧又自閉。

一直到下午六點——棋社關門, 程芯和棋社朋友們告別離開少年宮。周歷遠遠在後面綴着, 心裏盤算這次跟到她回家就收工,白白五百塊就到手,多輕松的事兒啊!

而且也不累,程芯畢竟只是一個普通小姑娘,沒什麽反跟蹤意識,周歷跟得十分輕松, 中間大部分時間還都是在少年宮裏吹空調,連太陽都沒有怎麽曬。

要是天天都能接到這種活就好了!周歷打從心裏眼喜歡這種輕松活。

程芯回家搭乘的14路公交入站, 周歷連忙戴上鴨舌帽快步走到公交站, 準備等程芯上車的時候跟着她一起上去。但奇怪的是, 程芯沒有上車——她只在公交車入站時擡眼瞥了一眼公交車,随即便垂下眼繼續看手機。

此時天色微暗, 馬路邊的街燈全部亮了起來。程芯站在昏黃朦胧的路燈裏, 小巧的臉被手機屏幕光照得有些蒼白, 她不知道在看什麽, 表情略顯驚惶, 上排牙咬着下唇。

周歷覺得程芯這個反應很不對勁。

他生怕自己記錯,趕緊拿出手機再度查詢公交路線, 确認能從少年宮站直達程芯家附近的公交車只有14路。如果錯過了剛才那班車, 程芯就還要再等半小時才能等到第二班車。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心裏感到困惑,周歷連忙将這件事簡單編輯一下發給陳乙。他發出去的信息很快就從‘未讀’狀态變成了‘已讀’, 但結果卻和周歷今天發出去的其他消息一樣, 全都是已讀不回。

這時候又有公交車入站。周歷只好暫時放下手機, 分心去關注程芯的情況。

只見程芯擡頭看了眼車號後,便毫不猶豫的上了公交車。周歷暗暗詫異,但也沒有耽擱時間,緊随其後上車——為了不引起程芯的懷疑,他上車後主動坐在了距離程芯較遠的前排,将背影留給程芯,自己則假裝玩手機,實則通過司機頭頂上的反光鏡悄悄觀察後排程芯的動靜。

他們搭的是9路公交,程芯穩穩坐在後排,看來一時半會是不會下車了。周歷趁着這個空隙,用手機查了一下9路公交的路線。

9路公交确實不會路過程芯家,甚至它的整個路線都和程芯回家的路沒有多少重疊。但9路公交會經過程芯的學校,淑儀女子中學。

所以程芯乘坐9路公交,是為了回自己的學校?但是都這個點了,還是暑假期間,學校又沒有課,她回學校幹什麽?

周歷感到疑惑,不管怎麽想都覺得這件事情充滿了不合理的地方。再聯想到來委托自己的青年身份不明——或許是之前在林下縣的那次經歷過于奇幻可怕,以至于周歷對危險的感知能力提高了。

他不禁在心裏喃喃自語:不會又碰上邪/教徒搞祭祀吧?不……不會吧?人可不能在一個坑裏摔兩次啊!

半小時後,公交車抵達淑儀女子中學站。後排的程芯站起來,三兩步下車;周歷咬咬牙,迅速起身跟着下了車。

現在已經快七點了,天空中已然悄悄挂上一輪明月,幾顆稀疏的星子缭繞周圍。周歷又給自己的雇主發去一條信息,向他報告了程芯的動向。

雖然已經七點多了,但是淑儀女子中學并沒有關門。大敞的校門旁邊,門衛室亮着光,一個上了年紀的門衛正抱着保溫杯在打盹。

周歷綴在遠處看着程芯進了學校,心裏不禁犯嘀咕。

這……還要追上去嗎?雖然他是答應了雇主要一直跟蹤監視程芯,但他付的錢可只有跟蹤監視,不包含讓他自己深涉險境啊!

萬一,萬一這個程芯也是搞什麽,邪/教徒祭祀那一套,自己這不是送上門嗎?這次可不像上次那麽好運,剛好和兩個條子一起被綁,還能蹭他們的便利逃出生天。

這次可就自己一個人,真要被什麽邪/教包圓,他可就是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周歷腦中霎時閃過許多。而就在他猶豫思慮時,程芯的背影也變得越來越遠。

道路兩旁高大茂密的梧桐樹在燈光照射下落下張牙舞爪的陰影。而程芯嬌小的背影很快就被枝葉淹沒,漸行漸遠。她孤身一人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麽柔弱,在夏夜略帶涼意的微風中甚至顯得有些蕭瑟。

這時周歷腦中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今天中午所看見的場景:程芯也是獨自一人孤孤單單的坐在食堂裏吃飯。

雖然只跟蹤了程芯不到一天,但周歷認為自己已經大概摸清楚了小姑娘的性格:沉默寡言,心事重,不太會交朋友。

才十幾歲呢——這個念頭令周歷對程芯升起了一絲憐愛。姑且不論程芯是不是邪/教徒,要讓周歷眼睜睜看着一個乖巧可愛的少女置身危險之中,周歷也會覺得良心不安。

于是糾結許久,最後周歷一咬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快步追進校園內。他始終讓自己和程芯保持着相當一段的距離,走路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時不時還會預判程芯回頭的時機,迅速閃身躲進旁邊的灌木叢中。

這些對偵探來說都是必備技能,小菜一碟。

程芯穿過了教學區和操場,一路走到宿舍區。但她并沒有進宿舍,反而是朝着宿舍樓後面的體育館走去。

越靠近體育館,程芯的腳步越慢。但不管是多慢的腳步,程芯始終是在往前走的,很快她就走到了體育館門口;這個點距離城市的休眠時間還很早,體育館內燈火通明,裏面還有幾個人在打羽毛球。

程芯看着裏面絲毫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大人們,因為夜間難得的揮灑汗水的運動,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她心中的憂慮便更深了一些,不禁嘆了一口氣。

從今天開始,她就和這些人不一樣了,他們已經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中間已經隔着一層可悲的,厚厚的屏障了。

但她并不後悔。

握緊自己的書包帶子,程芯深呼吸了一口氣,伸手推開體育館的大門,沿着邊緣緩步跨過整個體育場。在從正門走向後門女廁這段數百米的路程中,程芯心裏想了很多。

她覺得自己這次極有可能有去無回,但幸好她已經寫好了遺書放在房間裏,并在遺書中十分理智的分配好了自己所有零花錢的用途……雖然在買完道具之後,她的零花錢已經所剩無幾了。

走到女廁入口時,程芯忍不住再次深呼吸,以此來降低自己的緊張心理。但她忘記了自己畢竟是在廁所門口,一呼吸頓時鼻腔裏被塞滿了腐敗的味道——瞬間湧上來的惡心險些讓程芯當場吐出來。

她連忙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和胸口以緩解那股惡心的感覺,同時瞥了眼女廁裏面:按理說學校廁所都有安裝聲控燈才對,但體育館女廁的聲控燈卻極度不穩定,白天時稍微一點動靜就會亮起來,但晚上卻總是失靈。

程芯抿了抿唇,打開自己的書包,從裏面拿出一串平安符挂在脖子上,又抓出一把橡皮筋捆好的符咒,還有一把半臂長用銅錢串成的短劍。

這幾樣東西的出現,将聲控燈壞掉的女廁襯托得更加可怖了。

程芯左手符咒右手銅錢劍,将小型手電擰亮後和護身符一起挂到脖子上,板起臉視死如歸走入女廁。進入女廁後那股腐敗的味道變得更加濃烈了,雖然大部分廁所的味道都不會好聞到哪裏去,但是少有廁所的臭味裏會混雜如此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就好像這間廁所的馬桶裏面裝的不是排洩物,而是被強塞進去的腐爛屍體。

程芯咽了咽口水,垂眼緊張看着廁所隔間的門底。隔間廁所的門底下有一線縫隙,可以窺見些許廁所裏面的地面。

一間,兩間,三間……走着走着,很快就來到最後一間。最後一間的門縫底和其他間廁所的門底截然不同,它的門縫沒有絲毫亮光,黑漆漆的一片。

程芯沒能忍住再度咽了下口水,握緊手中銅錢劍和符咒,小心翼翼趴下身子,目光向門縫內望去——挂在她脖子上小型手電墜地觸碰地板,在這安靜的廁所中,響起極為清晰的一聲‘咔噠’聲。

這聲音也跟錘子似的落在程芯心髒上,令她變得更加緊張了。她戰戰兢兢接着水電光往門底縫隙裏看,卻恰好和一雙蒼白外凸的眼球對上視線!

那樣狹小的縫隙,只能照見那青灰臉龐長條形的一部分,那張臉死死貼着門縫,一副要從門縫裏擠出來的樣子!

程芯不受控制的發出一聲尖叫,心髒瘋狂跳動的同時手腳缺不自覺發軟,頓生絕望——就在程芯以為自己今天晚上必定要死在這裏的時候,一直跟在她後面的周歷沖進來撈起程芯,又用自己這輩子最快的速度狂奔了出去!

廁所門外那條狹窄的走廊明明也不長,短短十幾米卻讓周歷跑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眼看出口就在眼前,周歷面露喜色,卻在拐彎之後又看見了女廁入口!

周歷臉上喜色未褪,眼瞳因為恐懼而顫抖。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交彙在他臉上,他喃喃自語:“完了完了,這回要交代在這了。早知道就不該爛好心的,我這輩子就不是做好人的料啊……”

哐當!哐當!哐當!

齊刷刷廁所大門被甩開的聲音響起,在這狹小的空間內狠狠撞擊着人類的耳膜。周歷和程芯都被這聲音吓得心尖亂顫,程芯撐着周歷的肩膀回頭,聲音發抖:“鬼,鬼,鬼是不是,要出來了啊?”

周歷心中慌亂,胡亂回答:“我怎麽會知道?我又不是專業抓鬼的——”

忽然,他想起程芯抓在手裏的銅錢劍和黃符,心底驟然蹦出一絲希望:“你手上不是有銅錢劍和黃符嗎?這玩意兒有用嗎?”

“呃,客服和我說是很有用的……”程芯有點心虛,回答的底氣也不怎麽足。

她這樣的回答語氣,使得周歷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內心哐當又沉了下去。這種時候再後悔和咒罵自己的心軟都已經無濟于事,周歷幹脆把程芯放了下來。

“算了,不管有沒有用,先試試再說。”

他從程芯手上拿走銅錢劍,又将程芯推到自己身後:“等會要是真的冒出個鬼來,我先用銅錢劍砍它,到時候你就把符咒撒它身上。”

程芯連忙點頭。

這時女廁內哐當哐當的大門也開到了最後一扇,漆黑的門內緩慢爬出一個……人?

周歷不知道這玩意兒到底還應不應該被稱之為人,畢竟它看起來……長得十分寒碜。猛地一看确實像個死人,皮膚青白眼珠外凸,幹癟的皮膚,但是它那條吐出來長度超過下巴,還有尖銳的能把瓷磚地板撓花的指甲,可半點不像個正常的屍體。

那雙外凸的眼珠子看起來有點搖搖欲墜的危險,在眼眶裏轉動幾圈後盯住了周歷。雖然已經在林下縣見識過邪/教徒的祭祀現場,但邪/教徒和真正的怪物到底是兩回事,被這種惡心的怪物盯着,周歷不自覺有些手腳發軟,即使急促呼吸也仍舊無法阻止大腦因為缺氧而陣陣眩暈。

眼前似乎有黑影閃過,周歷多年混跡三教九流的反應能力讓他的胳膊快過大腦的揮舞了一下銅錢劍!

銅錢劍和怪物身體相撞,清脆響聲後銅錢劍折斷,幾枚銅錢橫飛出去綴于黑暗之中。周歷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被怪物撲倒在地,他身後的程芯發出一聲尖叫,在被吓得眼淚鼻涕一起流的同時,程芯還沒有忘記周歷的叮囑,将手上厚厚一疊黃符拍到怪物頭上。

雖然有黃符阻隔,程芯的手并沒有直接觸碰到怪物的頭頂。但在拍下去的一瞬間,看着怪物因為外力而脫落的頭發,以及噗叽噗叽墜地的兩顆眼珠子,程芯一口氣梗在喉嚨裏差點沒暈過去。

你不是怪物嗎?!怎麽拍一下還帶掉頭發和眼珠子的啊——程芯在心裏無聲尖叫着,同時又感到絕望。絕望的不止有程芯,還有周歷。

撲壓在身上的怪物力氣大得可怕,在壓上來的一瞬間指甲就劃破了周歷的衣服,深深紮進了他的皮肉裏;劇痛外加缺氧,周歷反抗的力氣已經小了很多,完全無法和怪物抗衡。

然而下一秒,身上怪物的重量,手臂肌肉被尖銳指甲刺入的撕裂感,被抽離了。周歷茫然看着自己頭頂的天花板,從怪物頭頂落下來的黃符和兩顆軟乎乎的眼珠子砸在他臉上,帶着一股腐爛的惡臭氣味。

……黃符起作用了?

周歷心底閃過這個念頭,但是等他勉力爬起來時,很快就發現并非如此;那堆黃符和銅錢劍一樣只是好看的擺設品,真正救了他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吧?

走廊光線不好,對方還戴着鴨舌帽和口罩,周歷只能看見對方過于高大的身形。正是青年單手抓着怪物的腳将怪物從他身上拖了下來,怪物也很快反應過來,扭身纏着青年胳膊準備攻擊。

但随着怪物扭身,迎接它的卻是青年冷硬的拳頭,一拳恰好砸在怪物臉頰上,打得它整顆顱骨凹陷下去,殘破皮肉下紅白液體流淌,隐約可見頭骨中蝴蝶的形狀。

走廊頭頂的燈忽然明明暗暗起來,無形的尖嘯聲在這片狹小空間中響起,同時卷起一陣暴烈的風!

在那暴烈的風中,普通人的雙眼無法看見的,一雙手撕開了怪物的身體。它終于意識到以人類的形态,就算榨幹這具身體所有的潛力,也無法和面前的青年對抗。

既然用人類的身體不行,那它變回怪物不就可以了嗎?

黑暗扭曲纏繞的霧氣中,一只赤紅的獨眼注視着青年。狂風吹飛了青年的帽子,黑色短發下是深淺斑駁的膚色,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但露在外面的那雙淺色眼睛——卻是如此的美麗。

青年的影子在不穩定的搖晃的光線中拉長變形,黑影組成的猛獸只伸出一只爪子便輕易按住怪物的原形。與此同時走廊中肆虐的狂風并沒有停,但這股狂風已經不再屬于那只怪物。

就像貓咪戲弄老鼠。

黑暗霧氣被拖入青年的影子中,狂風也漸漸平息下來。走廊屋頂上不斷明暗起伏的燈啪嗒一聲亮起,這次它沒有再突然熄滅,而是維持了繼續發亮的狀态。

陳乙垂眼,撿起自己的帽子重新戴回頭上。在正常的燈光底下,他的影子仍舊呈現不正常的形狀,像一只被靜電支配了毛毛的大貓——在別人眼裏是猙獰,但在陳乙眼裏倒是和炸毛的貓一樣。

挺可愛的。

他眼珠緩慢轉動,目光落到周歷和程芯身上。周歷癱軟在地大口喘氣,已然無法動彈,這時候程芯居然還沒有被吓跑,反而不知道從哪鼓起一股勇氣,戰戰兢兢擋在了周歷身前:“你……大哥哥,你應該是,是好人吧?”

陳乙沉默片刻,點頭:“嗯,我是好人。”

見他承認自己是好人,程芯松了口氣。大概因為高中生的腦子總是如此單純,她倒是一點也沒有想過陳乙可能騙她的——她轉身扶起周歷,卻發現周歷身上燙得有些異常。

“他身上好燙啊,吓發燒了嗎?”程芯疑惑的自言自語。

陳乙走到周歷身邊蹲下,從自己背包裏拆出一支抑制劑打進周歷體內。抑制劑迅速安撫了周歷被淺度污染的精神,他身上高熱緩慢退下,原本渙散的眼睛也逐漸有了焦點。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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