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夢魇
沈清顏病倒了。
這場病來的急,連着燒了三日都未退去,身子滾燙滾燙的,甚至比謝闕掌心溫度還要高。
他将喝完的藥碗擱置一旁,低頭注視着躺在床上的人。
那樣的纖細羸弱,宛若枝頭搖搖欲墜的花枝,輕輕一折就斷了。
……
是夜。
“轟隆——”
雷聲壓在烏雲裏滾動着,聲聲沉重悶厚,銀白色閃電劃過夜幕,光線一下子照亮了殿內。
黑暗中,隐有哽咽聲響起。
那聲音似呢喃細語,嗚嗚咽咽,令人聽不真切。謝闕半支起身子,下意識去摸沈清顏額頭,不想拂過沾滿淚珠的睫羽毛,指腹濕漉漉的。
她在哭?
謝闕皺了眉,他坐起身,借着微弱燭光看向床裏側。
只見沈清顏雙手環肩,臉面埋在軟枕裏,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她雙眸緊閉,眼角淚珠劃過臉面,留下道道淚痕,瞧着可憐極了。
嘴唇翕張,好像在說些什麽,謝闕只得低下身仔細聽着。
“娘親……求您,不要走……”
她在喚娘親。
謝闕喚宮女打了溫水進來,他坐在床邊,浸濕帕子敷在沈清顏額頭上。可她還是哭的厲害,肩頭抖動,整個人都在發顫。
他又将帕子放回盆中,重新躺下,将人緊緊抱在懷裏,順手将貼在臉側的碎發拂到耳後。随後低下頭,輕輕在柔軟臉頰上吻了下,吻去滾落的淚珠,動作輕柔的無聲安撫着。
沈清顏不怕雷聲,而是怕雷聲勾起那些埋在深處的記憶,如今夜般,她又夢到了那個下雨天——
淅淅瀝瀝雨聲伴随着悶雷,毫不留情的砸向地面,濺起水坑裏的淤泥。
年幼的她躲在門外,透過門縫看見了青絲散亂的娘親。
記憶中的娘親溫婉可人,談吐優雅,會輕聲細語的哄她入睡,也會在父親嚴厲時偷偷塞給她塊糕點。可眼前這個攀着男人的肩,唇角溢出細軟不成調嬌媚聲的娘親卻讓她感到陌生……那不是她的娘親,不是……娘親絕對不會做出對不起父親的事!
她拼命地想要說服自己,偏生畫面愈發香豔,混合着噼裏啪啦的雨點,急而焦躁的迸發在心頭。
她受不了刺激,哭着轉身跑進了雨裏。從那以後,父親娘親之間的争吵越來越多,父親看向她的眼神愈發不喜,娘親則是摸着她的腦袋日日出神,那雙眼睛裏似乎飽含了許多情緒,但她太小了,看不懂。
那時候覺得,只要她不說,父親就不會知道,他們還是一家人。
誰知生辰那日,她高高興興地從外面回來,見到的卻是娘親躺在冰冷地面上,任憑她怎麽叫都沒有回應。
後來,府裏流言蜚語漸漸傳了起來,有時候連她都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父親的孩子。
“轟隆轟隆——”
雨點如豆大般砸在檐角,裹着雷聲遠遠而來,悠長而去。
沈清顏醒來時,軟枕被浸濕了大半,她迷茫盯着帳幔,好半晌都沒回過神。
嗓子喑啞的疼,剛發出個音節就忍不住咳嗽,很快就有水遞到唇邊,她看都未看,一口氣喝了幹淨。
“還要嗎?”
對方聲線低沉,卻是再熟悉不過。
沈清顏轉過身,愣怔怔盯着身後的男人。
她眨眨眼,似是有些睡懵了,好半晌才想起來是誰。
“陛下?”
“嗯。”男人湊過來,額頭與她相抵。
“退燒了。”
天尚未亮,外面的雨還在下着,寒風搖曳的窗戶吱嘎作響。
“……陛下守了臣妾一夜嗎?”
離得這般近,她都能看見對方眼底血絲。
謝闕沒應,轉而揉了揉她的發,放柔了語氣,道:“夢見什麽了。”
“陛下,”她輕聲道,“您說,世上所有娘親都是疼愛自己孩子的嗎?”
她想不通。
想不通娘親為何要在她生辰那日服毒。
……是因為怨恨父親,也怨恨她嗎?
“真想知道?”
謝闕将茶杯放到小桌上,不等沈清顏開口,又道:“先睡,等天亮了,朕再告訴你。”
他掀過被子蓋住沈清顏的肩,将人摟在懷裏,輕輕撫摸過她的脊背。
這會兒沈清顏腦袋還昏昏沉沉的,意識未完全清醒,模樣也乖巧得很,躺下後眼皮漸漸發沉,依偎在男人懷裏睡着了。
翌日醒來,天邊已然泛晴。
灑進來的陽光蘊着溫暖舒适的氣息,如夢如幻,好不真實。
沈清顏手背抵住眼睛,遮住光線。
身側空蕩蕩的,人已經走了。
念香推門走進來,見她醒了,臉上掩不住的歡喜,忙放下托盤扶她起來,又往身後塞了個軟枕,這才将藥汁遞給她。
藥汁泛着苦味,聞着味胃裏就泛酸,沈清顏推遠了些,示意念香先放下。
“您可算是醒了,要是再不醒,陛下都快要住在咱華池閣了。”
她語調輕快,聽得沈清顏心裏一陣怪異,好奇的打量念香幾眼,道:“怎覺得我一覺醒來,你就被人給收買了似的。”
念香将溫水遞給她漱口,撇撇嘴,“奴婢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您燒了三日,陛下就守了您三日,除了上朝外,其餘時間都在跟前,連喂藥都是親自來,那樣子比奴婢都還要上心。”
三日?
昨夜她瞧見帝王眼底的血絲,以為是沒睡好,沒想到竟是在跟前一直守着……
沈清顏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情緒。
待用完早膳,喝下藥,蕭瓊和楚袅袅也過來走了一趟,二人擔心的不得了。
才不過是說了小會兒話,整個人仿若跟從水裏撈出來般,後背衣衫都浸出一層薄汗,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等再醒過來,外面天色已經黑透,念香站在門口,來回踱步,時不時往外張望着。
沈清顏輕喚出聲,“念香,你看什麽呢?”
“自然是在看陛下啊,”念香跑過來,倒了杯茶,試試溫度後才塞到她手裏,“前幾天這個時候,陛下都會過來,就算什麽都不做也能坐上許久,奇怪了,今日怎的沒來了。”
沈清顏唇角輕抿,無奈的笑了笑。
喝茶時,餘光不經意瞥過小桌,那裏空蕩蕩的,她記得清楚,原先應有手抄的佛經才對。
她指了指小桌,問:“念香,放在桌上的佛經呢?”
念香給她捏着肩,頭也不擡道:“就在剛才您還睡着的時候,安公公來了一趟,把佛經取走了。”
沈清顏動作一頓。
“今兒是哪天日子了。”
“正月二十了。”
正月二十,是帝王母妃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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