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冷宮

“奴婢聽宮裏嬷嬷說起過,往年這個時候,陛下連安公公都不準近身,更不用說旁人。”

華池閣內,銀川接過念香捧着的金絲羽紗面鶴氅,抖開裹住沈清顏,眉心緊緊皺起,忍不住勸道,“美人,您還是不要去了。”

今日實在不是個好日子。

念香也跟着附和點頭。

沈清顏撫摸過雪團腦袋,似是在猶豫,片刻,她将雪團交到念香手上,提起裙擺往外走,道:“你們也不必跟着了,記住,不準跟上來。”

枝頭積雪未化,在月光的折射下,泛着一層清泠泠光暈。

四周空蕩蕩的,連絲聲音都沒有,挂在檐角尚未摘去的大紅燈籠随風搖曳,忽明忽暗的燈火映着冷寂偏僻的小道,好不滲人。

轉過拐角,冷宮全貌露了出來。

沈清顏大病初愈,這會兒站在夜色中,寒風吹過,讓她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愈發蒼白。

她站在冷宮外,擡頭看向高高挂起的牌匾,前世帝王于冷宮內嗜血殺人的畫面驟然浮現,一陣刺骨涼意沿着脊骨蹿上腦海,如針紮般刺激着敏|感的神經。

攏在袖中的手指捏緊,沈清顏穩了穩心神,上前推開了鐵鏽斑駁的宮門。

殿內只點了一盞燈。

帝王站在殿內,負手而立,大半個身子近乎隐在黑暗中。微弱燭火跳動着映在棱廓分明的面容上,那雙眼睛黑沉如夜幕,眉目陰鸷,如張牙舞爪要爬出地獄的猙獰惡鬼。

那年,先帝疾病纏身,衆王爺皇子蠢蠢欲動,最先暴動的征兆便是榮寵萬千的鹂妃被打入冷宮。三宮六院中,能夠對先帝寵妃下手的,除了當時身為六宮之主的趙氏外還能有誰?所有人都知道,趙家先出手了,而鹂妃,不過是顆被丢棄的抛磚石罷了。

冷宮孤寂凄涼,說白了,就是自生自滅的地方。

謝闕對冷宮一點都不陌生,他是在這裏長大的,甚至說長生殿都不如這裏讓他感到親切。

寒風透過破敗的窗戶灌進殿內,吹的壓在桌上的佛經簌簌作響,謝闕取了佛經捏在手中,清麗隽秀的字體映入眼簾,眼前隐隐浮現少女抄寫佛經時的迤逦腰身。

指腹摩挲過紙張,晦暗眸子柔和下來,露出點點堪稱的上溫情的東西。

桌腳邊放置着火盆,謝闕勾腳踢過,取來燈罩下的蠟燭,待火舌湊近紙張,一下子就燒了起來。

鹂妃去世後,謝闕就将鹂妃的靈位設在冷宮內,祭日時就來冷宮坐坐,一直坐到天亮才回去。

謝闕不信佛,不信衆生,至于抄寫佛經,也不過是那日想與沈清顏多親近些時随口說的。

如今見佛經焚燒後的灰燼,心中陡的生出幾分怪異來。

他重新來過,是否也是佛祖憐憫?

憐憫?

謝闕扯扯嘴角,他不喜歡這個詞。

眼看着火光漸熄漸滅,謝闕站起身,輕輕撫平袖角褶紋,正欲轉身,忽地聽見外面傳來一聲驚呼。

謝闕掀了掀眼皮,往殿外走去。

帝王登基後吩咐過,任何人不準靠近冷宮。

宮內衆人戰戰兢兢,誰也不敢湊近,誰會嫌腦袋在脖子上長得太結實了才去冒這個險。

打開門的瞬間,一只貓兒蹿上屋頂,三兩下隐入黑暗中。

而少女則坐在冰涼地面上,面容蒼白,櫻唇緊抿,雙手按在扭傷的腳踝處不敢亂動。

謝闕快步走去,不等沈清顏開口,直接将人打橫抱起進了殿內。

因無人敢靠近冷宮,殿內也許久未打掃,灰塵混合着蛛網肆意生長,甫一進屋沈清顏就被陰冷濕潮且泛着黴味的氣息嗆得咳嗽起來。

地面太涼,椅子也是髒的,唯有祭拜供奉的桌案幹幹淨淨。

沈清顏咳嗽了好一會兒才停下。

宮內燈火通明,路上亮澄澄的,連路上的小石子都能看得清。

偏生冷宮蕭瑟昏暗,竟連盞燈都沒有,進來時沈清顏壓下心頭恐懼,沿着路面小心翼翼往裏走,許是太過膽戰心驚,冷不防亂竄的夜貓竟将她吓了踉跄,一個沒站穩摔倒在地。

又好巧不巧的扭傷了腳。

沈清顏雙手撐着桌案,腳踝稍稍一動就疼。

手指似是跟木質物什貼着,冰冰涼涼,她低頭去瞧,待瞧清那物什是什麽形狀,上面又寫了什麽字時,臉色白了又白,險些吓得暈倒過去。

這是、這是鹂妃娘娘的靈位……

謝闕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脫下肩頭披的大氅,鋪在椅子上,抱人換了個位置。

擡手摸摸她的額頭,見溫度不是熱的,這才收回手。

“誰讓你過來的。”

他的聲音偏冷沉,往日同沈清顏說話時,總會刻意收斂幾分,如今聽着,倒像是質問。

問歸問,帝王卻蹲下身來,順手拿過燈放在地上,好讓他看清腳踝扭傷的程度。

沈清顏膚色天生白皙,細細腳踝攥在掌心,如同握了塊上好羊脂玉般。

這些謝闕早就感受過,可他眼下無心想別的,只想仔細看清些。

好在,并未傷到骨頭。

帝王不僅聲音冷,神情也冷,沈清顏低着頭,不太敢看他。

很快,太醫被叫到了華池閣。

深更半夜,這個時辰太醫早就睡下,驟然聽陛下傳召,哪裏還顧得上睡不睡的,連忙起身進宮。

太醫提起藥箱離開時,沒走遠,就被安祿海叫住說了會話,這才想起去擦額頭的汗,心裏也有些疑惑。

不都說沈美人是眼下最陛下寵愛的,怎的今夜陛下臉色,這般難看?

精致镂空的香爐擺在閣內,煙霧袅袅升起,燃着清雅淡然的熏香。

鞋襪褪去,擦過藥油的細白腳踝擱在圓凳上。

沈清顏坐着,帝王在她跟前站着,倒垂下的高大陰影近乎将她完全籠罩住。

那道目光仿若有了實質般,順着肌膚硬生生剜過,她像是只被困住的小獸,如坐針氈,無處逃竄,實在難受的緊。

帝王不說話,無人敢開口。

念香銀川跪在地上,額頭緊貼地面。沈清顏生怕她們會受到牽連,探出手,指尖捏住帝王衣袍,輕扯了扯。

實則心口跳動的厲害。

帝王視線掃過二人,“你們先下去。”

“是。”

二人起身,念香面上止不住的擔憂,三步兩回頭的被銀川拽了出去。

“身子還沒好全,去冷宮做什麽。”

他語氣淡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攥着衣袍的手尚未松開,沈清顏仰眸看他,輕聲道:“臣妾想陪陪陛下。”

她知道的,遠遠要比念香銀川想象的多。

前世帝王未曾踏進過後宮,也未寵幸過嫔妃,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嫔妃間少了些勾心鬥角,甚至每逢佳節時會有人在宮中設宴小聚。

她不愛走動,蕭瓊性子冷,唯獨楚袅袅活潑好動,最愛湊熱鬧,幾乎每次設宴都會去。偏生又是個小話痨,回來後就會把宴會上聽到的、看到的說給她們聽。

女人一旦多起來,又是後宮寂寞的女人,說起來最多的難免就是皇室秘辛。

先帝下江南尋美人時,鹂妃娘娘就是這般尋來的。溫婉可人,小家碧玉,先帝最愛聽的就是那口吳侬細語,可惜鹂妃娘娘家中世代從商,離皇都城又遠,想幫也幫不上什麽忙。

聽聞鹂妃入冷宮,也是先帝授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後宮之事與朝堂牽扯起來,饒是白的也能說成黑的。

先帝嫔妃很多,兒子也很多,失去一個廢妃的兒子并不會讓他感到心痛。

年幼帝王吃的苦,也聽說起過幾句。

那種寄人籬下,卑微謹慎的感覺,沈清顏體會過。

今夜是鹂妃忌日,昨夜她卻在向帝王訴說着娘親,如今想想,着實不該,平白勾起人心底痛處。大概是惺惺相惜,又或許是想起帝王衣衫未解,眼底血絲照顧她的樣子,心頭竟忍不住犯軟,這才去冷宮尋人。

世人所謂暴君,其實內心深處也藏着抹柔軟。

若非如此,又豈會年年都去冷宮。

“就為了這個?”

沈清顏怔了怔,似是沒想到他會這般反應,低低“嗯”了聲。

謝闕掀了掀眼皮,掌心覆住暗紋錦袍上雪白如玉的手指,寸寸捏着指節,如同玉件般把玩着。

許久,他道:“下次若是想見朕,直接讓人去傳話便是。”

“可您是陛下,怎能……”怎能有陛下挪步到妃嫔宮殿的規矩。

“陛下又如何,”謝闕看她,“旁人的話朕不聽,你的話,朕總歸是要聽的。”

男人說話時,那雙深邃眸子會直直盯着你,盯着你的眼睛,逼迫着讓你的情緒無處躲藏,脆弱而又怯生生的,在他面前展現的淋漓盡致。

好比是現在,在男人注視下,沈清顏臉頰極為不争氣的開始發燙,發熱。

“臉怎麽這麽紅?”謝闕的手貼上來,指腹勾過雪腮紅暈,動作輕柔的蹭了蹭。

沈清顏慌忙別過臉,眼神飄忽,聲音悶悶的,“大概是屋裏太熱了。”

她頓了頓,道:“今夜之事是臣妾做主,與臣妾的婢女無關,望陛下莫要牽連他人。”

“若真想罰她們,方才就不會讓她們出去了。”

帝王說的這般坦然,反倒是讓沈清顏有些羞愧。

外面的風聲漸漸小了。

深沉的夜寂靜冷清,彌漫着凄涼孤寂的氣息。

按照以往慣例,陛下是要在冷宮內坐到天亮的。

昨夜陛下守着她,今夜她便陪着陛下,也算是扯平了。

閣內光線亮堂,雪團也醒了過來,爪子扒拉着床沿,輕松跳進沈清顏懷裏,懶洋洋舒展攤平。

沈清顏在雪團肚皮上揉了揉。

待雪團眯眼睡着時,她才扯了扯謝闕的衣袖,似含了春水般的眸底映照出潋滟波光,如同一汪清淺月色。

少許壓低了聲音。

“陛下,臣妾想通了。”

“若娘親疼愛臣妾,定是希望臣妾能好好活着,不做那些追憶懷念,沉湎過去的悲恸事。若臣妾整日郁郁寡歡,豈不正是悖駁了娘親的疼愛。”

沈清顏唇角含笑,輕輕說道:“陛下您也是一樣。您方才說了,若是臣妾想見您,随時都能過來,那就請陛下明年的這個時候,也來陪着臣妾吧。”

三年,她可以陪他三年。

前世入宮三載,她便是在三年後出宮的。

無關情愛,是感恩,亦是情分。

謝闕擡眸凝鎖住她,半晌,薄唇輕輕扯出抹笑。

外面的寒風又吹了起來。

他看向窗外,眼底深邃漸漸褪去。

“今年冬天太冷了。”

沈清顏不明白帝王怎麽會突然來了這麽句,只當是他冷,扯過身上裹着的被子,分給了他一點。

不想帝王低低笑了出來,連在外守着的安祿海都聽到了。

是啊,今年冬天太冷了。

他想抱抱太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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