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十五的月亮,似一輪皎潔的玉盤懸于夜空中。

沈明淑從暖閣出來時,阿萦已是被周媽媽幾盞果子酒灌得不醒人事,巴掌大的小臉上面色紅潤,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乖乖巧巧。

“老奴适才驗過了,”周媽媽迎上來道:“待過去這酒勁兒,想來那酒的效用便上該來了。”

周媽媽說罷,見沈明淑神色恍惚,不由勸道:“夫人,不如此事還是算了罷,大爺對夫人一往情深,想必是不會納那薛氏,我們這般,大爺該……”

“他該如何?”

沈明淑一口打斷周媽媽,“便是大爺不會納薛氏,可我呢,我要一輩子受趙氏的譏諷白眼,沒了薛氏,那老虔婆還有其他的外甥女,她會以孝道逼着大爺納,大爺拒絕了一個,能拒絕得了一世?我不甘心!她私底下如何罵我,罵我是下不出蛋的雞。我都知道,媽媽,我不甘心啊……”

說到最後,沈明淑的語氣已有幾分哽咽。

她只想要個孩子,這半年來她精挑細選了多少女子,唯有兩三位入得她的眼,而這兩三個人裏,真正合她心意更是寥寥無幾。

有些要麽胸大無腦,太蠢,竟妄想背着她勾引大爺,被她狠狠抽了幾十個巴掌随意配了一個商賈做繼室。

有些雖好拿捏,卻容色不夠,連大爺原先房裏的兩個丫鬟都及不上,又如何與趙氏那花容月貌的外甥女抗衡?

有些……譬如阿萦,好拿捏,好顏色,性子還格外怯懦膽小,不會惹是生非。

且因她救過她一次,對她這個長姐格外感恩戴德。

不過,有時過人之處亦是缺點,阿萦生得實在太美了,沈明淑不放心,這才猶豫了許久。

之所以今晚咬牙切齒地下定決心,是她今日見過了趙氏那外甥女,薛玉柔。

薛玉柔不愧是曾經京城第一美人趙氏的外甥女,她一站到那裏,怕是這滿園子的花兒都要失色,即使沈明淑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沈明淑本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既然下定了決心,便當機立斷,阿萦願也不得願,不願也得願,未免夜長夢多,擇日不如撞日,今夜十五,正是裴元嗣留宿汀蘭館的日子,一個月就這麽兩天,沈明淑不想錯過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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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有朝一日大爺被薛玉柔那個妖妖調調的女人勾了去,她将悔之晚矣!

沈明淑看着榻上渾身已漸漸泛起紅暈的阿萦,閉了閉眼道:“扶到暖閣去罷。”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衛國公裴元嗣必定要留宿汀蘭館陪妻子的日子。

今夜亦是如此,回歸仁院沒多久,周媽媽便親自來請了,裴元嗣換了身衣服過去,等到了上房,他剛要進去,周媽媽卻支支吾吾地說夫人在暖閣等大爺有事商議。

裴元嗣便轉身去了暖閣。

暖閣無人,屋裏還燒着地龍,熏人的熱氣撲面而來,輕紗曼舞,其中還夾雜着淡淡的果子酒甜香。

沈明淑卻不在屋內。

裴元嗣長眉微蹙,傾身去了內室。

內室也無人,挂着茜紅軟紗帳的架子床上卻落下一截白玉似的柔荑分在熱然。

裴元嗣雖有疑惑,卻未曾多想,走到床邊撩開帳子。

原以為會看見一臉病容的妻子,誰知床上躺的卻是一個陌生少女,再仔細一看,這少女冰肌玉骨,杏眼似水,赫然是他白日見過的妻子那年紀稚幼的庶妹!

裴元嗣先是震驚,不可思議,而後英挺的臉龐驟然變得鐵青,隐有怒容。

沈明淑聽見暖閣的門被人從裏到外“咣當”一聲踹開,一時心中是悲喜交集,急忙沖出去攔住裴元嗣,邊哭邊道:“大爺,求您憐惜憐惜明淑,求您別走!”

裴元嗣毫不憐香惜玉地扯開妻子的手腕,寒聲道:“讓開!”

“我何嘗不想讓,把自己的丈夫讓給別的女人……可是大爺,我要一個孩子啊,沒有孩子,我将在國公府毫無立身之地,大爺若是對明淑還有半分情意,求大爺憐惜明淑!”

“我早就對你說過,即使沒有孩子,你的衛國公夫人之位也絕不會動搖……”

沈明淑不肯撒手,死死地拽着裴元嗣的衣擺泣不成聲:“大爺便當是我求您!求大爺看在我祖父的顏面,看在我為裴家辛苦操持三年的份上,成全了我!”

“你這是在逼我?”

裴元嗣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那是你的庶妹!”

從世俗上來說,約定俗成,可從禮法上來說——他是姐夫,要他納自己的小姨子為妾,他做不到!

“是庶堂妹,大爺不用擔心的。”

沈明淑哭得梨花帶雨,原本便蒼白消瘦的臉龐愈發顯現出五分病容,憔悴不堪。

十八歲之前裴元嗣只是都督府的勳衛,十八歲之後裴元嗣随老慶國公出征契國,一戰成名,其中少不了老慶國公的提攜教授之恩,裴元嗣以老慶國公為老師,對其敬重有加。

老慶國公料到他死後慶國公府會走向沒落,因此在病逝前求裴元嗣娶他的大孫女沈明淑為妻,在老慶國公病逝後,裴元嗣回京述職,為遵守承諾,在趙氏已經為他已經選定了妻子人選的情況下執意娶了沈明淑。

兩人成婚之後一直膝下無子,沈明淑幾年來求醫問藥,以至于讓偏方吃垮了身子。裴元嗣勸過她多次,怎奈她始終執迷不悟,近來更是三番兩次不顧他的意願為他張羅納妾,即使他明确拒絕。

這次,甚至是把自己的庶妹都推到了他的床上。

裴元嗣望着遠處闌珊的燈火,只覺疲憊與可笑。

沈明淑那廂還在忐忑地哭着,冷不防下巴被人一擡,男人淡漠的鳳眸落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毫無波瀾地問:“我再問你一遍,明淑,你不後悔?”

沈明淑一愣,旋即心中當真生出淡淡的悔意,猶如藤蔓一般拉扯得她的心口隐隐作痛。

然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唯有咬着牙堅持道:“我不悔!”

“好。”

裴元嗣說罷,扭頭重新進了屋。

沈明淑癱倒在地上,望着丈夫寬闊的背影難以自抑地流下兩行苦澀的淚。

……

阿萦像是發燒一般,時冷時熱的滋味絕稱不上舒服,清醒時她隐約迷離地瞧見一雙淡漠冰冷的鳳眼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

耳旁好像朦胧地回蕩着另一個女子沙啞凄涼的呢喃聲——

“紫蘇,窗外的海棠開了嗎?”

“紫蘇,阿玦來看我了嗎?”

“我是不是要死了……”

……

阿萦形容枯槁地靠在架子床上,曾經那雙盈若秋水,顧盼生輝的杏眼再也不見了絲毫的光亮,只是空洞地望着窗外光禿禿的枝桠。

回顧她這短短的一生,起先嫡母為報複強迫她嫁給年長她三十多歲的曹大人,她逃出西府時無意為長姐所救,帶入衛國公府。

長姐嫁入國公府三年,一無所出,郁郁成疾,看中了乖巧懂事的堂妹阿萦,并許以重利,恩威并施,勸說阿萦給丈夫做妾。

為了弟弟的前程,也為了自己的将來,她一時糊塗,賭上了自己的一生。

十六歲生下裴元嗣的庶長女,一年多後又生下長姐望眼欲穿的世子。

而她十月懷胎冒着生命危險生下的一雙兒女皆被長姐奪走,在外人面前溫良賢淑的衛國公夫人,私底下對卻阿萦動辄奚落打罵,若她敢碰一下小世子,長姐便将所有的怒氣都灑在柔弱的女兒和多病的弟弟沈玦身上。

從此後她再不敢打聽弟弟的去處下落,再不敢多看兒女一眼,只能在沒人的時候一個人偷偷地躲在房間中思念哭泣。

一年之後衛國公出征,那是一個寒冬,冬日的鵝毛大雪與凜冽的朔風冷得她時常瑟瑟發抖。

她生了一場大病,病情遲遲不見好,不到三個月便油盡燈枯,臨死之前腹中還懷着裴家大爺的第三個孩子。

她死了,極不甘心地、永遠地死在了那個下着大雪的冬日夜裏,紫蘇和菘藍發現時她的屍首已然渾身僵硬。

她倔強地扒着窗口,仿佛這樣便可以爬出窗外,看一看外面廣闊的天地,看一看自己活潑可愛的一雙兒女,看一看自己多年不見體弱多病的親弟弟……

死後她的魂魄沒有去往那九幽森羅之殿,而是寄托在了自己生前的一只折枝海棠花玉镯上。

這只玉镯被丢在陰冷幹燥的庫房,渾渾噩噩許久,忽有一日見府中張燈結彩,一個小丫鬟躲進庫房清閑,口中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府中又納新姨娘了,我看夫人這幾日的火氣一點就着,還整日吃齋念佛,唉,這些時日我可得躲着她遠一點。”

又不知過了許久,還是那丫鬟在她耳旁唠叨,這次卻嘆口氣道:“夫人落敗了,聽說是犯了大錯,大爺不休棄怕是也得送去莊子裏,也不知日後小世子與二小姐該交給誰養……”

她驟然夢醒,拼盡渾身氣力想從玉镯中鑽出。

她的綏綏和昭哥兒,她的一雙兒女,她的骨血,決不能任人欺淩!!

她終于有了意識,不再混沌,終日卻只能以淚洗面,僅有一次殘魂神識沖破玉镯,正看見那一身桃紅色妝花褙子的新姨娘将手伸向她的昭哥兒,用力地掐了一把嬰兒的細肉冷笑道:“莫落在我手中,我定叫你養不大,養大了也是個不争氣的纨绔子弟!”

她憤怒地尖叫着想要沖過去撕爛那女人,可惜她只是一抹殘魂,魂魄歸位,她又回到了那陰冷幹燥的庫房,不得往生。

又不知過了幾載,那只海棠花玉镯被小厮偷了悄悄賣出去,賣給一名迎來送往的青樓女子。

後來那女子有了餘錢,嫌棄這镯子破舊,便将镯子丢到了青樓後院的枯井中。

她聽到恩客們的啐罵牢騷,南面又有了叛軍……叛軍中有一病弱的跛腳少年天縱英才,名為沈決。

一母同胞的弟弟變成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她渾身如堕冰窟……

……

心口一股劇痛襲來,那抹殘魂神識也在這劇痛中逐漸消散。

眼前的朱樓高閣、青苔碧瓦頃刻間扭曲成了九幽森羅,宛如片片殘紅落英如雪,紛紛揚揚散落在了冬日凄冷的朔風中。

風過無痕。

那是她的前世嗎?

她如今是生,還是死?

躺在床上的阿萦,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半夢半醒間聽見身側隐有穿衣的窸窣聲。

一條黑底繡金的腰封自她懷中抽走,上面鑲嵌的羊脂玉扣磨得她輕輕打了個哆嗦。

不,她不想死!她要活!

因此睜開雙眼時,阿萦幾乎是想也不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那條尚殘留着男人體息餘溫的腰帶。

作者有話說:

阿萦是非典型重生,算是半重生,下一章會解釋(因為劇情需要)

好像忘記和大家說年齡了,阿萦今年十六,姐夫今年二十七,年齡差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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