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屋內。

衆人皆忙碌着,裴元嗣站在衣槅下張開手,餘光瞥見阿萦站在屏風後小心地打量着丫鬟服侍他更衣。

換好亵衣丫鬟們都自覺退了出去,他又走到桌邊坐下慢慢吃着一盞茶。

這是他每天睡前的習慣,臨睡前喝一盞茶,順道把白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腦中過一遍查缺補漏,有過改之無則加勉,算是睡前省身。

月影西斜,更漏緩緩倒着,等裴元嗣吃完一盞茶,自省完畢,将粉瓣水青瓷的茶盞規整地擺在了桌上。

四下仿佛無人,安靜地只有窗外此起彼伏的蟲鳴與男人的呼吸聲,裴元嗣微微側身,發現那膽小如鼠的女子已不知何時也換好了衣裳,從屏風後悄然換到了燈下立着。

都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女孩兒今夜身上穿着一件繡折枝海棠花的軟綢亵衣,烏的發,雪色肌,低垂順眼十分安靜,甚至都沒有特意地去裝扮。

卻幹淨,纖弱,青澀無比,白與黑的強烈對比沖擊着人的瞳孔。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睥睨而來的冷冽視線,她愈發局促不安了。

濃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胡亂眨着,纖纖柔荑掩了掩露出精致鎖骨的衣領,白綢褲下一雙白嫩小腳的腳指也宛如受驚般蜷縮在一處,只恨沒有鞋兒遮住兩只露于人前的玉足。

裴元嗣收回視線,神情微斂。

片刻後起身走向床榻,沉聲道:“還愣着做什麽?”

……

裴元嗣本以為阿萦會主動坦白五天前她意圖私逃出府的事情,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且還被他親眼看到了,她實在應該給他這個裴家家主一個交代,說清事情來龍去脈。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像是那日的事情從沒發生過一樣,如果不是适才他進來時她那副耗子見了貓一樣躲閃畏縮的眼神,裴元嗣都幾乎要以為是他認錯了人。

“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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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聲命令道。

又是這個姿勢……

阿萦很不喜歡,她便擡眸頗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太情願,又好像是畏懼他的強權,還是老老實實地按照他的指令趴在了枕上。

她将臉深深埋在被褥裏,企圖遮住自己燒紅的臉,然而眼睛卻看到不該看的,羞得她慌忙捂住。

眼中情不自禁沁出淚花,兩條細細的胳膊被他反剪着壓在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挺翹柔弱的身軀艱難地承受着她難以承受的沉重。

阿萦很是無福消受,抽着氣斷斷續續地哭了好幾聲。

裴元嗣聽見了,但他的面色依舊冷酷,他向來不會憐香惜玉,更何況是對一個妾,床.笫之間便由着自己快活,對于他人的苦難充耳不聞。

直到行動間她淩亂的衣翻上去一片,那原本該膩如羊脂玉一般的美人背上,竟有兩道一指多長,猶如蜈蚣一般醜陋的疤痕,盡管已經淡到看不出來。

莫名有些興致闌珊,可皺着眉繼續将她的小腿折起,卻見掌中那抹細滑的雪肌上依稀還有幾塊青紫未消,像是雪中污泥般觸目驚心……

裴元嗣忽地頓住。

……

事畢之後,阿萦甚是疲倦,卻沒有前兩次那般難捱了。

燈都已經滅了,帳中安靜地只剩兩人微重的呼吸聲。

阿萦艱難地翻了個身,不光心口疼,渾身上下都像是被人用斧子劈開折斷過一樣,她靠在枕上無力地平息着,再無半分氣力擦身。

迷迷糊糊間昏睡了過去,不過片刻又驟然自四年前被嫡母鞭打的那場噩夢中驚醒過來,渾身都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摸了摸後背的鞭痕和小腿上的青紫,阿萦暗忖自己這招雖險卻沒走錯,不枉她不上藥忍了這些多天的疼。

夢中她的殘魂誤入玉镯之中,因着這一番機緣她可稱得上是閱人無數,通常那些青樓裏來尋歡的男人們——若在雲雨時看到女子身上醜陋的鞭痕多半會興致立減。

當然,也會有一些是例外。

就像男人們天生骨子裏便憐香惜玉,不論他們表面裝得有多麽正人君子、不好女色。

而裴元嗣與那些貪色風流的男人不同,他性情正直耿介,見不得弱小受苦受難,對于一個與自己有着數次肌膚之親的女子,看見她身上的那些鞭痕、傷痕而生憐惜之情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此處,阿萦悄悄扭頭看了一眼身側的男人。

裴元嗣應是睡熟了,他入睡一向很快,前世有時候她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睜眼一看他身姿巋然不動,很叫人氣惱。

只有時她翻動得實在厲害了,他才長臂一伸将她緊緊卷進懷裏,迫使她再也動彈不得。

阿萦的手在裴元嗣眼前輕輕晃了一晃,确定男人當真是睡着了,這才将男人壓在她身上的手臂小心翼翼撥開,将自己的手腕輕輕地抽了出來。

這男人大手大腳,整張床光他就占去了一多半,阿萦不想和他手腳相觸,索性翻了個身縮到床沿,祈禱自己半夜別掉下床去。

這麽胡思亂想着倒也很快進入了夢鄉,沒注意到一側的男人其實早就醒了。

裴元嗣的确是入睡快,但他同時也很警惕。

年輕時常年在軍中,枕戈待旦,腦中需得時時刻刻繃緊一根弦,因此一有風吹草動他立刻就清醒了。

裴元嗣神情複雜地看着阿萦蜷縮成一團離他遠遠的嬌小背影。

這女子仿佛和他開始時想的不太一樣。

不僅很怕他,好像還有些……

嫌棄。

翌日一早,趙氏命秋娘親自去錦香院将裴元嗣請過來,擺滿了一桌子的菜。

沈明淑與裴元嗣約定,每月除了初一十五,逢五逢十的日子他都要留宿在錦香院,一直到阿萦有孕,生下衛國公府的小世子為止。

昨兒三十,今天便是三十一,兒子雖說總對她不留情面,但總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随叫随到。

這約莫……也算是孝順了罷?

趙氏這麽安慰着自己,其實她對長子也是有愧的,年少時為了争一口氣與裴仲禮的那些莺莺燕燕們争鬥個不停,以至于忽略了兒子的成長,長女也不幸患病夭折。

因為這件事情,她知道長子一直怨恨她到現在,可她的苦衷又有誰能體諒呢?

如今她年紀愈發大了,就想早些抱上孫子,她算是看出來了,沈氏那女子絕不是個賢良淑德的好東西,要是叫她的庶妹日後懷上了大孫子,國公府就愈發沒她這個太夫人的一席之地了。

而且她衛國公府金尊玉貴的小世子,怎麽是能從一個小娘養的肚子裏爬出來的,那是斷然不行的!

趙氏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卻心疼地道:“嗣哥兒,你看你好容易來娘這裏一次,可要多吃一些,娘看你最近都瘦了,是不是近來朝堂上的事情太多,累着了?”

“唉,娘還記得你才七八歲的時候就格外用功讀書,大冬天的還在外頭練武,那時娘真是為你心疼得掉眼淚啊,你還記不得娘親手給你縫了一件小襖,你後來一直穿到十歲上……”

趙氏不停地給裴元嗣夾菜,口中念叨着那些年的“艱辛”,說到動情處淚盈于睫,冷不丁裴元嗣皺眉打斷她道:“娘,這一米一粟皆取之于民,當思來之不易,只是早膳,何必如此鋪張,日後切不可再如此!”

趙氏老臉一紅,氣惱得直接扔了手中的牙箸。

愛吃不吃!這哪裏是兒子,這分明是生養了個爹啊!

裴元嗣面無表情地看着趙氏撒潑。

他又不是那十七八歲的年輕後生,親娘說兩句便動情得掉眼淚。

他今年二十有六,已近而立之年,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判斷能力。

更何況他與趙氏自小就沒親厚過,他還沒開口說,那件小襖分明是秋娘給他縫的,根本不是出自趙氏之手,趙氏愛惜容顏,怎麽可能冒着針紮纖纖十指的風險給他做小襖?

是秋娘見他天不亮便在外面習武凍得手腳生瘡,偷偷給他縫了一件小襖穿,趙氏知道後還為此大發雷霆,責怪秋娘多管閑事,把那件小襖給扔了,又讓繡房的人給他重新做了一件金絲線繡的。

“娘下次若再如此,兒子看撷芳院的用度是該削減一些了。”

趙氏漲紅了臉,“娘今年都四十多了,享受享受生活怎麽了?那沈氏你以為就是個安貧樂道的?她私底下攢的那些家私怕是比我還要多,你怎也不去管管她!”

裴元嗣肅着臉道:“沈氏如何,兒子自己有決斷,但娘是打年輕時生活便極奢侈,如今兒子在朝中掌管軍務,此務歷來乘高居險,那些人都唯恐兒子不行差踏錯,好将兒子換了去。”

“古語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許多惡果都是由千千萬萬的小事積累而來,娘正是因為上了年紀,才更應該積攢德行,而不該掉以輕心……”

趙氏聽得一個腦袋兩個大,“你又吓唬娘,你是陛下的親侄子,陛下罰誰也不可能罰你啊……”

見兒子一副已到忍耐極限的模樣,忙捂住自己的頭道:“哎呦嗣哥兒,娘這頭怎這般疼呢!你別走別走,你離上衙還有一個時辰,這麽久咱們娘倆都沒好好說會兒話了……好了你別氣了,都是娘的不是還不成?”

趙氏頹然,知道這家裏的主人不是沈明淑也不是她,而是她這好兒子,說不過還是認錯得好。

本來還想提兩句他舅舅平江伯,就是剛起了個頭見兒子臉色不對,趕緊換成了他尚算機敏的大表弟,這事兒才算揭過去。

“渴了吧,這是你愛喝的老君眉,吃完正巧消消食。”趙氏忙招呼人來上茶。

端茶的“丫鬟”穿了件鵝黃色的薄錦妝花比甲,纖細的手腕上套着只赤金粉紅芙蓉玉镯,走近來時身上那股脂粉氣熏得裴元嗣長眉微蹙,不由擡眼。

薛玉柔一時心如擂鼓,嬌羞不已地低下頭去,“表哥……”

裴元嗣便莫名想到昨夜阿萦在她身下含着淚喚他大爺,她不會像眼前女子一般紅着臉望他,反而一見到他就跟小鼠見了大貓兒似的緊張得渾身發抖,每回行事時他都得費上一番功夫,還将他的手臂扣的都是她的指甲印兒。

許是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對,早晨起床時他在下頭穿衣,她便坐在帳子裏頭掀起帳子一角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見他瞧過來又飛快地拉上帳子。

“嗣哥兒啊,這茶可是玉柔親手給你泡的,泡茶的水用的都是清晨收集的露水,這孩子對你的心意……”

“時辰不早了。”

裴元嗣沒有接薛玉柔的茶,起身便直接離去,甚至看都沒多看薛玉柔一眼。

薛玉柔尴尬地端着茶盞,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姨母,我……我還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女兒家的臉皮薄,趙氏沒辦法,只能好生安慰了外甥女一番讓丫鬟将她扶下去了。

“秋娘,你說難道玉柔真比不上那個小沈氏?”

趙氏眼底不由浮現出一抹愁緒。

秋娘開口:“有件事情,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您……”

“那快說,別磨叽!”趙氏不耐煩道。

秋娘猶豫了一下,俯身過去在趙氏耳旁低語了幾句。

趙氏瞪大雙眼,半響方道:“你說這事是真的?”

秋娘慎重地點了點頭。

“好啊,我早就知道她是個不安分的,沒想到竟敢用這種下三濫的招數來對付我兒子!”

趙氏不知想到了什麽,忽冷笑一聲,對秋娘招招手道:“你過來,照我說的去做。”

作者有話說:

大爺:難道不應該是我嫌棄她?

哈哈,大爺的心情受到了一萬點暴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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