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趙氏被禁足,頌哥兒這幾日便都住在怡禧堂,兖國大長公主上了年紀喜靜,頌哥兒不敢在祖母面前喧嘩,從進了門以後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地不說話。
兖國大長公主了然地看着孫子,過了會兒果然外頭傳來衆人緊張的請安聲。
“大爺!”
軟簾一掀,裴元嗣皺着眉神情不悅地走了進來,先對着上首的祖母行了禮,而後徑直朝着頌哥兒走過去。
大哥這臉色在頌哥兒眼中看來無異于暴風雨的前兆,頌哥兒結實的小身板已經吓得瑟瑟發抖,忙不疊求饒道:“大哥饒命,大哥饒命,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口中說着不敢不敢,實則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哪樁事又惹得大哥生氣,總之求饒就對了,裴元嗣才不會因為他幾句求爺爺告奶奶的話就饒恕,從決明手中接過戒尺就在頌哥兒的手心上狠狠打了十數下。
頌哥兒疼得眼淚直在眼眶打轉兒,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裴元嗣:“男子漢大丈夫,欺負一介弱女子,虧你做得出來,孽障,下次再要我看到,你就別整日琢磨着怎麽出去了,先把你關在屋裏十天!”
頌哥兒委屈巴巴地說:“我,我沒欺負阿萦啊,我是和她玩笑……”
裴元嗣冷着臉喝斷,“閉嘴,去書房面壁思過!”
“好了,先吃過午膳,再去面壁。”兖國大長公主道。
祖母都發話了,裴元嗣也就沒說什麽。
但飯席上他沒給頌哥兒一個好臉色,以至于頌哥兒食不下咽,膽戰心驚,匆忙扒拉了幾口飯便主動“面壁思過”去了。
用完午膳兖國大長公主才問:“适才是發生了何事,怎惹得你發了這樣大的脾氣?”
裴元嗣将紫園發生的事情告訴兖國大長公主,大長公主點點頭,和顏悅色道:“你新納的姨娘倒是與頌哥兒投緣,頌哥兒近來時常會在我面前說起她,你見她如何?”
“她這性子還算老實敦厚,否則也不會被這混不吝欺負,若是日後能繼續安分守己,讓她生下世子也并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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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裴元嗣還是征求了兖國大長公主的意見,“祖母您怎麽看?”
裴元嗣年幼時曾被兖國大長公主在膝下撫養過一些時日,父親裴仲禮、二叔裴仲宣兩兄弟都是大長公主的貼身婢女所出,因此兩人算不上是親祖孫,但兖國大長公主恬淡睿智,裴元嗣對這位祖母充滿敬重,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時便會來詢問她的意見。
“我與她沒見過幾次,怎能只憑一面之緣就下及定論?”
兖國大長公主笑道:“祖母知你素來行事謹慎,世子之母的德行品貌,還是要你喜歡才對,你既覺得不錯,那想來人便是不錯。”
裴元嗣心神方定,然而兖國大長公主卻又突然話鋒一轉,“話雖如此,看人卻不能皆看表面。有些人是浮于表面,而有些人是心中有所求,以此為僞裝。疾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肅之,祖母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斷。”
裴元嗣就沉默了下來。
當年他的父親裴仲禮曾納過一妾,此女性情柔順謙卑,極得他父親的喜愛,平日裏對他與母親趙氏也是百依百順、委曲求全,叫旁人指摘不出半個錯處。
直到某一日他無意間親眼見到這女子用十分粗俗的話破口大罵他的猙獰模樣,那張嬌美的臉蛋上因為憤怒妒忌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處,再也沒了平日裏在他父親面前時的溫柔恭順。
……
頌哥兒午膳沒怎麽用,上課的時候餓得肚子都要冒酸水了,幾乎夫子剛剛說今日課畢他便迫不及待地竄出了學堂跑回怡禧堂找東西吃。
“大……大哥?!”
頌哥兒往嘴裏塞了兩三塊糕點同時嚼着,扭頭一看見裴元嗣就在旁邊正襟危坐着,吓得頓時話都說不利索了。
裴元嗣瞥他一眼,“你急什麽,餓鬼投胎?”
“不不,沒想到您傍晚還在這裏,祖母她老人家呢?”
頌哥兒努力咽下去口中的糕點,喝了一口小厮遞來的水轉移話題道。
裴元嗣下午沒事,就沒去都督府留在了怡禧堂看書,“裏間歇着。”
頌哥兒嘿嘿一笑,谄媚道:“大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今天的事就別跟弟弟計較了行不?”
裴元嗣沒理會他,繼續看着手中的書。
頌哥兒不放棄,從懷中掏出塊帕子,裏面包着幾塊糕點,像獻寶一樣地又轉到另一邊湊過來,“大哥您看一天書也累了吧,快嘗嘗這個糕點,這糕點可香可軟了,您也墊墊肚子……”
裴元嗣瞪他一眼,沒抵得過弟弟的熱情被迫吃了一塊。
沒想到這糕點軟香甜糯,入口即化,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不錯。
“好吃吧大哥?”頌哥兒這才道:“這是阿萦做的‘軟香糕’,我就說我和她關系很好吧,她特意做了送來給我吃,我怎麽可能欺負她……”
裴元嗣的臉色突然就沉了下去,“你再說一遍,是誰做的?”
頌哥兒後退一步,“阿、阿萦啊。”
裴元嗣攥住頌哥兒的手腕,将他手中包着軟香糕的帕子一掌打落在地上,沉聲道:“以後不許再與她接近,若是要我看見你與她厮混一處,休怪我這個做大哥的對你不留情面!”
說罷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頌哥兒目瞪口呆。
……
阿萦自是不知裴元嗣與兖國大長公主一番對話。
一個月後沈明淑的禁制解除,放下身段親去歸仁院向裴元嗣好生賠了一回錯。
妻子犯錯,歸根究底是他這個家主沒能斷好家務事,裴元嗣不願多生事端,何況沈明淑誠心悔過,如今管家權在祖母手中,他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因此受了沈明淑的茶,訓誡了她幾句便叫人将她送回去了。
沈明淑遂以為事情就此揭過,安心等着五日之後裴元嗣去阿萦房中的日子。
前幾日她剛讓大夫給阿萦看過了脈,結果不盡人意,但阿萦進國公府的日子畢竟太短,沈明淑相信興許再有一兩個月就會有好消息。
哪知到了二十那日裴元嗣卻根本都沒回後院。
轉眼又過去五天,五月二十五這日傍晚,阿萦坐在屋裏打絡子,安靜地等着汀蘭館那邊傳來的吩咐。
約莫到了掌燈時分,汀蘭館那邊終于來了人,來的卻是周媽媽本人。
周媽媽憋着火氣把阿萦從頭到腳貶斥了一通,因為今日——裴元嗣又推脫有事拒絕來錦香院。
推脫一次便罷了,兩回還都是同樣的理由,周媽媽篤定是阿萦上次伺候裴元嗣的時候言辭不當冒犯了大爺,警告阿萦日後安分守己,沒事不要胡亂說話。
阿萦一語不發,任由周媽媽數落。
周媽媽發洩完怒火揚長而去。
等人走了菘藍就小聲抱怨道:“大爺不來許是因為那日姨娘沒有對大爺行禮,大爺必定是記在心上怪罪了……”
“哪日?”阿萦反問。
“就是……就是你宿在歸仁院那日啊。”
阿萦拿起桌上沒打完的絡子繼續打着,淡淡道:“我不記得了。”
裴元嗣既然已經原諒了沈明淑,就沒有繼續晾着她的道理。
阿萦手下穿梭不停,實則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這幾日她把那日在紫園發生的事情來回想了個遍,确定自己應該沒有說錯話。
那裴元嗣為何要無緣無故地疏遠她?
她也想不明白。
到了月底,眼看裴元嗣還是沒有來後院的跡象,沈明淑坐不住了,命令丁嬷嬷與紫蘇一道陪着阿萦去歸仁院請裴元嗣。
臨去前她千叮咛萬囑咐,生怕阿萦再說錯了話。好在只是送些吃食,先試探下大爺的态度如何,若是大爺仍是避而不見阿萦,那想來就是阿萦不知做錯了何事惹得他不快,并非是對她仍有遷怒。
到時候她再從中斡旋想辦法,也好過一日日這麽耗着。
阿萦提着食盒站在庭院中,廊下的微風拂過她繡着雲紋的裙擺,輕飄飄地像一朵迎風盛放的淡粉色小花。
丁嬷嬷在她耳旁不停地念叨,待會兒進去了見着大爺該如何說話,切忌不要多言多語惹得大爺厭煩,阿萦低眉順眼地聽着,一直等到決明走出來對她道:“大爺正忙着,姨娘先回去吧。”
丁嬷嬷急道:“大爺在忙什麽?再忙也要吃些東西啊,這些吃食都是夫人親手為大爺準備的,大爺多少吃一些,算是圓了夫人的心意!”
決明道:“那就将食盒留下來,姨娘回去吧。”
這意思簡直再明顯不過了,裴元嗣根本就不想見阿萦,丁嬷嬷不好沖決明發脾氣,又掐又推了阿萦的腰一把,低聲罵道:“你個沒出息的東西,你是啞巴?”
阿萦踉跄一步,忍着淚意道:“嬷嬷,要不咱們還是回去,下次再……”
“你給我閉嘴!要不是因為你這不争氣的東西,大爺怎麽會落夫人的臉!”
“你給我等着!”丁嬷嬷惡狠狠地剜了阿萦一眼,等也不等她便扭頭走了。
“這下可完了,”菘藍着急地對阿萦道:“她肯定是要去跟夫人告狀,咱們真要回去?哎呀姨娘……你倒是說句話啊!”
阿萦含着淚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面前巋然不動的決明,轉過身去,袖中的十指緊緊攥起。
她知道,裴元嗣能聽得見丁嬷嬷對她的責罵,這樣都不能激起他的憐惜之情麽?
她走了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像是腳底灌了鉛一般沉重……走到院門口,眼看便要踏出院門。
“等等。”身後換了個年輕輕快些的聲音,聽着像是三七。
三七說道:“萦姨娘,大爺叫你進來。”
阿萦撲通亂跳的心便在這一瞬間倏然落到了實處。
後背出了一身虛汗,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收拾好情緒,佯裝驚訝的模樣轉過了身去。
……
三七将阿萦領到書房中,阿萦只來過裴元嗣的書房一次,記得男人的書房裏有一座一人多高的書架,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
上一次她是跟着沈明淑,這一次她依舊什麽都不敢亂看,匆匆瞥一眼便低下頭去乖巧地跟在三七的身後。
三七将她領到裴元嗣面前後便主動退了出去,替兩人掩好門,房中一時便只剩了兩人。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以裴元嗣的性格當然不可能是想與她行茍且之事……
阿萦忽生不好的預感。
果然,裴元嗣先是晾了她許久,突然将手中的狼毫“啪”的一聲扔在了筆架上,擡頭冷冷地看向她道:“你接近元頌是什麽目的我不想知道,但我警告離他遠一些,下次若再讓我看見他與你厮混一處,別怪我對你不留情面。”
這番話既嚴且厲,夾雜着濃濃的警告之意,不是試探,而是肯定。
甚至已經給阿萦的行為斷了性——裴元嗣肯定她接近裴元頌是別有用心。
阿萦先是一愣,而後眼圈兒一下子就紅了。
大大的杏眼中淚光閃動,似是委屈,又似是失望,難過與哀傷。
她張了張嘴,最終卻又什麽都沒解釋,喃喃道:“大爺放心,往後,妾會看清自己的身份,不再癡心妄想。”
裴元嗣那雙冷厲的鳳目始終冷若冰霜,不為所動。
“大爺還有旁的話要交代麽?”
阿萦咬住唇,聲音顫抖着,竭力隐忍才沒有使自己哭出聲來。
“沒有。”
“那妾先行告退。”
三七看見門被人從裏頭推開,阿萦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她在默默地流着淚,可能是不想讓人看見她窘迫的模樣,她走得極快,捂着嘴巴幾乎是小跑着從三七的面前快步走了過去。
三七就望着阿萦的背影,跟着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末尾處修了一下男主心理描寫,不嫌麻煩的寶子可以回去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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