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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在老家宛平還有個弟弟小名叫做弘哥兒, 弘哥兒今年十四歲,比沈玦還小兩歲, 芸香從小家裏窮, 為了生計爹娘将芸香賣進沈家,後來芸香父母相繼過世,弘哥兒就跟着大伯和大伯娘常氏生活。
家裏多個人多張吃飯的嘴, 常氏嫌棄弘哥兒是個拖油瓶,多年來一直把弘哥兒當成下人使喚,後來芸香當了沈文德寵妾, 芸香回家幾次,常氏為了讨好芸香才歇了欺負弘哥兒的心思。
芸香生産之前就有預料自己可能遭遇不測,留下遺書給弟弟弘哥兒, 讓弟弟在她死後死心塌地地跟在阿萦身邊報恩。
“求姨娘給小人一口飯吃, 小人願為姨娘做牛做馬,從此後不敢有半句怨言!”
弘哥兒跪在地上求阿萦收留。
阿萦早就聽芸香和沈文德說過弘哥兒在藥堂做學徒做了三年,和別的少年郎不同,弘哥兒并不喜歡讀書科舉, 他自言沒什麽大志向, 平生最喜歡與草藥為伍,想學醫, 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像心中最為敬佩的神醫李東璧那樣懸壺濟世行醫救人, 成為一個對百姓和國家有用之人。
正巧郭太醫有個老朋友上個月到京城會友, 這老朋友不是旁人,正是神醫李東璧。李東璧早年曾在太醫院中做過院判,後來辭官致仕回家遍訪名山大川著書, 為人灑脫義氣, 從郭太醫這裏得知弘哥兒的故事竟主動來到衛國公府, 希望收弘哥兒為徒。
阿萦驚喜不已,她本就無意留下弘哥兒,如今弘哥兒能有這般的際遇實屬大造化!就這樣,在裴元嗣和郭太醫的牽線之下,李東璧順利收下了弘哥兒這個關門弟子,并于三天前啓程離開京城,準備前往江南繼續游歷。
臨行之前阿萦替弘哥兒踐行,弘哥兒紅着眼睛給阿萦磕了三個響頭,兩人就此別過。
一轉眼到了京城的十一月,天氣漸寒,落葉紛紛,秋風蕭瑟。
三個多月肚子還沒顯懷,阿萦這一胎懷相不好,在安葬了芸香之後夢魇的症狀逐漸緩解,就是每天提不起精神,胃口不好,孕吐,總覺得頭暈乏力,一個月下來瘦了七八斤。
郭太醫來看阿萦把脈,說她情志不舒,氣淤血滞,喝了一些湯藥也不見效果。
“萦姨娘是因為親眼看見芸姨娘難産,再聯想到幼時生母難産,這才郁結于心,心病還須心藥醫,這樣的心病,吃什麽藥都不管用,或許時間一長,萦姨娘自己就能想明白了。”
郭太醫如是說道。
裴元嗣下值回來的時候,阿萦正摟着綏綏坐在羅漢床上,母女倆一大一小粉雕玉琢似的親熱坐着,小丫頭小胖手撚起了塊酥軟的栗子糕胡亂塞進嘴裏,吃得恁香恁甜,還不忘給娘親嘴裏也塞一塊。
阿萦讓綏綏吃慢些,給小丫頭擦嘴角道:“蒜市口的鄭家糕點做的栗子糕比家裏的好吃,下次娘買來給你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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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裴元嗣進來了。
綏綏鳳眼一亮,忙掙開娘親沿着床沿跺腳想要下去,阿萦把綏綏抱下去,綏綏嬌嬌地沖着進門的爹爹撲過去,甜甜叫道:“爹爹!爹爹!”
裴元嗣笑着将女兒抱進懷裏。
小丫頭臉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對着爹爹叽叽喳喳地分享今天她做了什麽。
阿萦随後出來,裴元嗣不動聲色地端詳了阿萦的臉色,發現她雖然在笑着,笑容卻仍是很勉強,眉眼之間有幾分疲态。
“去坐着吧,我自己來。”
裴元嗣放下綏綏,一個人去了淨房。
用完晚膳兩人躺在床上,阿萦困倦得睜不開眼,裴元嗣卻還在摟着和她說話。
阿萦第一次覺得他很煩很聒噪,想打斷他又懶得張嘴,慢慢男人低沉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模糊……
“萦萦?”
裴元嗣擡起阿萦尖尖的下巴。
阿萦長睫安安靜靜如鴉羽般鋪陳着,呼吸平和,臉色紅潤,顯然已經睡了過去。
裴元嗣垂眼,大手在阿萦的小衣裏摩挲了幾下。
仍舊是細滑如脂的肌膚,觸手卻沒了從前的豐盈飽滿,甚至能摸到肩膀和肋下幾塊硬梆梆的骨頭。
又是輾轉難眠的一夜。
第二日一早,裴元嗣提前半個時辰出發,并沒有急着去都督府上衙,而是騎着照夜白向相反的方向來到了離家不遠的平江伯府。
兩府相隔也就是三個坊的距離,趙炳安剛收拾好準備出門,一見人高馬大的表哥在外頭專門候着,還挺稀奇地,上馬道:“呦,什麽風把表哥您給吹來了?”
裴元嗣瞥了他一眼。
趙炳安眼底浮着一層青黑,沒精打采,看着比他這個昨晚一夜沒怎麽睡的人精神頭還差。
“還不是女人們那檔子事,操心死我了。”趙炳安嘆氣道。
“活該。”裴元嗣毫不留情道。
趙炳安:“……”
趙炳安嘀咕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找我肯定是有事求我,小心我不幫你!”
“有本事你就試試。”
趙炳安的羽林衛掌守衛巡警,負責宮禁安全,辦公機構在宮城北門的玄武門,而中軍都督府則在皇城之內,從平江伯府到皇城司這段路的距離用了半個時辰,裴元嗣先下馬,趙炳安還得繼續往裏走兩刻鐘。
阿萦的親弟弟都去勸過了不頂用,更甭提張氏一個外人,趙炳安對自己的妻子不抱什麽希望,面上還是拍着胸口保證道:“表哥放心,回去我就囑咐張氏,讓她去衛國公府好生勸一勸小嫂子。”
說着調轉馬頭就要急着走,他快遲到了!
裴元嗣卻沉着臉叫住他道:“你急什麽急,天天遲到也不差今天這一時半刻。張氏是你的正妻,她嫁給你三年無過無錯,是難得的賢良淑德,你趕緊和她生個嫡子出來才是正經事,你若還和以前一樣再在外面拈花惹草,府裏寵妾滅妻,日後有你後悔的時候。”
趙炳安心想表哥你才是寵妾滅妻好不好,我起碼還沒到把小妾帶到春狩那樣正經宴會的地步上,咱倆半斤八兩你還好意思來說我?
不過他并不知道裴元嗣日後已經不準備再娶妻了,心裏如是腹诽,知道說出來裴元嗣肯定又得罵他,索性随口敷衍道:“我知道了,走了走了!”
擺擺手進了大明門。
翌日下午,張氏果然如約造訪。
阿萦和張氏算是君子之交,正如張氏自己所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春狩之後兩人來往并不多,既不顯得生疏,也未曾過分親熱。
上次阿萦有了綏綏剛坐穩胎三個月趙氏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自己要做祖母的好消息,這次阿萦坐穩胎三個月後精神一直不振,趙氏擔心傳出去衆人都上門賀喜,沖撞了阿萦肚子裏的寶貝疙瘩,就忍着暫時沒傳出去。
張氏也是才知道阿萦又有了身孕的消息。
但觀阿萦的面色,她竟比上次見面時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裙擺下的一把纖腰空空蕩蕩,眉眼間萦繞着一抹揮之不去的哀愁,原本明亮清澈的一雙杏眼仿佛蒙上一層陰翳般暗淡無光,看着便極叫人心疼憐惜。
“你這究竟是怎麽了,才幾個月沒見,我都不敢認你了。”逗完綏綏之後,紫蘇将綏綏抱了下去,張氏驚訝道。
阿萦強顏歡笑。
她能說什麽,她也不想這樣,可是夜裏她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中總是會浮現出母親臨死前的畫面,她的确是為母親報了血海深仇,就好像前面那條布滿荊棘一望無際的路她終于有一天走到了盡頭。
她本應喜悅,本應得償所願,再走下去她卻開始茫然無措,這是她想要的嗎,譚氏死了,娘和弟弟就可以活過來了嗎?
不,不是的,從頭到尾她想要的一直都很簡單,就是能一家人團圓和美,永不分離。這些念頭在她腦中來回翻轉、設想,令她身心俱疲,不堪重負。
“我只是覺得很累。”她靠在大迎枕上,呆呆地望着頭頂的承塵。
“你的人生還有這麽長,現在就累了,以後可怎麽辦?”張氏憐惜地握住阿萦的手,“阿萦,你知道嗎,其實我有時候很羨慕你,是真的很羨慕你。”
阿萦疑惑地看着張氏,“姐姐羨慕我?”
她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會羨慕她。
“你有一個成才又孝順姐姐的好弟弟,還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兒,我別提有多羨慕了,”張氏笑容裏多了幾分苦澀,“我娘一共生養了四個孩子,我是大姐,家裏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從小,娘就因為我是個女兒沒有給我幾個好臉色。”
張夫人重男輕女,從小到大張氏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及笄之後平江伯夫人為趙炳安選妻,既然不是親母子,平江伯夫人自然就對繼子的婚事沒那麽上心,張氏閨中名聲不錯,門第卻不高,而她這繼子身份高,名聲卻不好,是京城裏有名的風流種子。
平江伯夫人懷着這份私心替繼子下聘,聘禮竟才給了五百兩銀子,要知道衛國公府當初娶沈明淑時給慶國公府的聘禮不加鋪子、田契地契那可都有三千兩。
就這張夫人還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在張家連擺了三十桌酒席,生怕街坊鄰居不知道自家大女兒成了伯府的世子夫人,有這麽好的勳貴身份還要什麽銀子!
阿萦一直以為張氏是自己心甘情願嫁給趙炳安,她錯愕道:“姐姐,你可是你娘親生的女兒啊,哪有當娘的把自己的女兒往火坑裏推的!”
“自幼便是如此,我早就習以為常,何況我嫁到平江伯府,家裏的兩個妹妹才好找個好的婆家。”
說至此處,張氏才淡淡笑道:“所以阿萦,你與我不同,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世子與我從來不親厚,我早就不在乎了。”
“你品行良善,身世坎坷,若我是男人,我也會憐惜你,何況衛國公如今除你之外,再無別的女人,阿萦,你難道就沒想過有朝一日被扶正嗎?”
阿萦一愣。她當然想做衛國公夫人,但這個念頭她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她萬萬沒想到,張氏竟會主動鼓勵她去争取機會。
阿萦嘆道:“實不相瞞姐姐,我娘是罪臣之後,又曾是教坊司的歌伎,我是歌伎的女兒,怎配得上做衛國公夫人,姐姐不要說笑了。”
“我沒說笑,”張氏正色道:“你娘雖是歌伎,卻早已被落籍從良,何況我聽世子說,如今你娘也有了新的良家身份,是你父親的貴妾。”
本朝律法并不禁止妾室扶正,平民百姓不消說,官員中卻極少有人敢去這麽做。
無他,皆因都察院和吏部對官員的考核中尤為重要的一項便是私德。家宅不寧,德業難舉,而朝中言官素來最喜風聞奏事,一旦被言官盯上彈劾,将家宅私事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日後的仕途可以說是盡毀,因此很少會有官員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将寵妾扶正。
可少,不代表沒有。
“衛國公是陛下的親侄子,他若要扶正你,只要陛下答應了,誰人敢置喙?何況衛國公向來潔身自好,多年來為朝廷裏下汗馬功勞,這樣的功勳又有何錯處可以指摘?”
張氏柔聲道:“最為重要的是,阿萦,你陰差陽錯,嫁給了一個好男人,衛國公對你真的很好很好。”
“你知道嗎,這次我之所以能知曉你有孕,是因衛國公親自找到了世子讓我前來游說,衛國公擔心你這樣下去會抑郁成疾,傷身傷心,他雖然看着寡言少語,不茍言笑,沒想到卻是這般心細如發,體貼呵護。”
“早在今年春天春狩之時,他擔心你見到貴女們會怯場、被她們欺負,便幾次找到世子讓我在春狩時與你結伴同行,從旁指點。衛國公待你一片真心,我嫁到趙家做了這麽多年的媳婦,還從未過他對哪個女子這般上過心。”
……
紮着沖天辮的小綏綏赤着小腳丫子在地毯上興奮地跑來跑去,抱着喜歡的布老虎奶呼呼地叫道:“娘,虎虎,綏綏,玩玩!”
綏綏沖到娘身邊,把布老虎塞到阿萦手裏,眼巴巴地瞅着娘。
阿萦笑了笑,放下手裏的賬本将布老虎抛到半空中,再遞給女兒。
綏綏也抛,兩人看誰抛的遠抛的高。
阿萦故意減力,布老虎遠遠地抛到了桌子底下,綏綏高興地尖叫,沖過去把布老虎撿回來,又膩在阿萦的身邊扭來扭去。
玩了幾個回合,阿萦用帕子擦擦女兒冒汗的額頭,心不在焉道:“姨娘累了,還有別的事情,綏綏乖,和紫蘇姐姐、桂枝姐姐去玩吧。”
綏綏鳳眼眨巴眨巴,有些失望,但還是聽話地走開了。
兩個大丫鬟陪着小主子出去溜了一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的功夫,綏綏回來了,進屋就從紫蘇懷裏跳下來,興沖沖直奔阿萦跑過來,小手背在身後,沖阿萦嘿嘿笑着。
阿萦看了女兒背後露出的一角粉色,“怎麽了,又找到什麽好玩的小玩具?”
綏綏還是笑,鳳眼眯成月牙,頰邊兩顆梨渦若隐若現,阿萦便俯下身,方便綏綏和她講話。
綏綏突然伸出手,從身後捧出一支淡粉色的小花,插到阿萦的鬓邊,脆生生笑道:“花花,娘美美!”
阿萦怔住,摸了摸鬓邊的小花。
“這是二姑娘适才在花房裏摘的,一眼就相中這朵,非要摘回來給姨娘。”紫蘇輕聲解釋道。
阿萦終于放下筆,抱起了小丫頭,柔聲說:“怎麽想着給娘送花兒了?”
“娘,笑笑。”
綏綏小聲說着,忽然摟着娘親的脖子,非常用力地親了一口娘親香香軟軟的臉頰。
阿萦眼圈一下子就濕潤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眉眼間還一派天真爛漫的女兒。
這一個月她心情一直不好,女兒竟然也察覺出來了?
紫蘇遞過來幹淨的帕子,在一旁感慨道:“二姑娘看着年紀還小,其實她心裏門兒清,姨娘不知道,那段時間你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二姑娘不知道偷偷掉了幾回眼淚,還問我姨娘是不是生病了,會不會疼,什麽時候病才能好。”
綏綏還聽不懂紫蘇話中的意思,娘親朝她看過來,她就忸怩地笑了笑,還在因為剛剛偷親娘親的事情害羞呢。
阿萦将綏綏抱到懷裏,母女兩人臉貼着臉,在女兒看不見的時候,阿萦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眼角輕輕滑落下來。
是她疏忽了,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反而忘了自己身邊最重要的人。
裴元嗣今天下衙晚一些。
從前和沈明淑生活,晌午他會直接留在前院,後來有了阿萦,他為阿萦一點點破例,現在即使是晌午擠出時間,他也要回家和阿萦、女兒一起用晌飯,吃完飯再冒着寒風上衙。
裴元嗣在裏間陪着女兒說話,阿萦悄悄退出來,坐到一旁的桌子旁。
紫蘇拆開一盒包好的點心,油紙包打開,裏面還是熱的栗子糕!
“決明和我說,這是大爺下衙之後呀,特意又繞路去蒜市口為您買的。”紫蘇湊到阿萦耳邊促狹地道。
阿萦臉微紅,豎眉瞪她一眼。
用完晚膳綏綏去梢間睡了,裴元嗣還像往常一樣靠在羅漢床上看書。
阿萦端着剩下的幾塊栗子糕坐到裴元嗣的身旁,擡起頭,這才不經意地發現這一個月裴元嗣竟然也跟着她瘦了,頰邊兩側的肉都陷進去了不少。
心裏莫名生了幾分難言的滋味,在他看過來之前阿萦迅速垂眼,将臉靠在他的肩上輕聲問:“您在看什麽?”
她驚訝地道:“怎麽又是《宣宗實錄》?看了兩年多了,您還沒看完?”
“常看常新。”
裴元嗣看了一眼那牙盤裏剩下幾塊的栗子糕,放下書低聲問她:“怎麽不見你吃,不喜歡吃嗎?”
阿萦拈起一塊栗子糕放入口中,入口即化,軟糯香甜。
“我想和您一起吃呀。”
阿萦又拿起一塊,纖纖柔荑親手喂到男人口中。
她今晚有些古怪……
裴元嗣呼吸微重,目不轉睛地看着阿萦白皙嬌美的面龐,自然而然張嘴吃下,喉頭微滾。
或許阿萦說的對,不怪孫貴妃妖媚惑主,實在是,宣宗沒能把持住。
作者有話說:
大爺:抱歉,我承認是我之前聲音太大。
宣宗:……
大爺饞饞的哈哈哈
宣宗的故事原型就是明朝宣宗皇帝朱瞻基的孫貴妃、胡皇後的故事。
ps,本章開頭芸香的弟弟弘哥兒和李東璧後面還有出現,不是水字數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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