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微妙

桃月裏，天色漸長。昨夜一場急雨，瑤光殿外開得正濃的桃花落了一地的殘紅。

林妩倚在木桶裏擡手捂嘴打了個長長地哈欠，覆滿新鮮桃花瓣的水面上騰着氤氲的霧氣，桃花香馥郁甜膩，萦繞在鼻尖讓人昏昏欲睡。

她擡手揉揉眼睛，強撐起精神，側頭看向正在一旁細細研磨藥粉的青蓉，聲音懶懶地問道：“青姑姑，我還要在水裏泡多久？”

“娘娘，只差最後一味藥未放入水中，再有兩刻鐘就好了。”青蓉擡起眼皮看向林妩，手上的動作不頓。

聽到還要再等半個小時，林妩有些氣弱地唉嘆一聲，手指無聊地撥了撥水面的桃花，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不遠處的幾案上，她不由眼睛發亮。

上面有幾碟精致的糕點，其中還有她最愛吃的薏仁糖糕！

林妩不自覺地舔舔嘴唇，覺得那些糕點像是活了一樣，熱情地向她揮舞小手。

由于皇帝今晚要來瑤光殿，為了不在皇帝陛下面前失儀，她晚膳只吃五分飽，就被青蓉勸說擱下筷子。

突然見到自己愛吃的糕點，林妩覺得整個五髒腑都叫嚣起來了。

她可憐巴巴地望着糕點，聲音軟軟糯糯：“我可不可以先吃一塊薏仁甜糕？就一塊，我只吃很小很小的一小塊……”

“娘娘，薏仁性寒，與方子裏的幾味藥材相克，您如今不宜食用。”青蓉婉言勸說，眼底有一閃而過的不耐。在她看來，若不是那張臉可能有用，嬌氣、天真的三姑娘根本不是送入宮的好人選。

“那紅棗糯米卷怎麽樣？紅棗是養顏補氣的。”林妩撇了撇嘴角，很不甘心地追問。

“娘娘！”青蓉不由加重語氣。将剛剛研磨好的藥粉撒入水中用白玉舀攪了兩攪。

繼續道：“娘娘，您莫要忘了老夫人的囑托。這方子是老夫人特意為您求來，其中的桃花一年只得一季，這怕是今年的最後一次了，娘娘要把握時機，莫要辜負老夫人的一番心意。”

心意？老夫人的心意可不是為了她好……

林妩心中冷笑，乖巧地低下頭，斂住眼底的情緒，輕輕“嗯”了聲。

她嫩白的小手從水中擡起，鞠了捧浮着花瓣的藥湯，湊近鼻尖細細地聞了聞。這藥湯是按老夫人給的方子，依次添料配制成的，除了桃花香還有一種若有似無，很難辨別的味道……

也不知道這據說安全可靠，既催情又可以增加受孕幾率的方子，到底好不好用。

而且，就怕方子是好用的，可皇帝陛下他身體不好用。

想到這兒，林妩默默嘆了口氣。她倏地松了手，水流順着手掌邊緣落下，看着布滿桃花瓣的水面蕩起細小的漣漪，心裏悶悶的。

半年前她還在糾結是嫁給戰功赫赫的表哥，還是齊國公府上文采風流的賀小公子？可誰知道還沒等她定下，登基多年一直不選秀的皇帝，竟會突然下旨選秀。

當初她心裏計較着表哥和賀小公子都有了通房，不滿足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渴望，這才遲遲不肯定親。

可誰承想，她現在不但被家族進獻給坐擁後宮的皇帝陛下，還要趁着年輕鮮嫩以色侍君，在身子還沒長開的年紀就得努力謀寵，争取早日懷上龍種。

否則，有朝一日，等他們事敗牽扯到她，她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

她現在就仿佛在刀刃上起舞，随時都可能死于非命。可偏偏自己都這麽氣慘了，還不能吃飽。一想到晚上自己要餓着肚子伺候皇帝滾床單，她心裏就更苦得不是滋味。

“娘娘，可以起身了。”

被青蓉的聲音打斷思緒，林妩從哀戚的情緒裏回過神兒，她低低地哦了聲，揮手吩咐青蓉：“你先下去看衣服熏好了沒，過會兒喚你時候再進來。”

林妩沐浴時向來不喜歡有人伺候，今天若不是需要調方子，她連青蓉都不會留。

待青蓉退到屏風外面，林妩才從木桶裏站起身，濺落起嘩啦啦的水聲。她姣好的身體上沾着幾片色澤嬌豔的花瓣，更襯膚白勝雪。

最奇怪的是，雖然泡了半個多時辰的水，林妩皮膚竟沒有發皺。本就嫩如凝脂的肌膚反而越發水嫩清透，在琉璃燈火的映照下透着粉嫩瑩潤的光澤，格外誘人。

林妩有些悲哀地吸了口氣，但凡她模樣再差些，祖父也未必會把她當做定北侯府翻身的工具。而那些人，也不會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不過事已至此，多想無用。林妩眨了眨眼逼回眸底的淚光，她伸手從搭架上拿過軟巾細細擦幹身體，等換上裏衣才晃鈴喚宮人進來。

水晶珠簾掀起時發出圓潤的聲響，由遠及近。

來到古代這些年，林妩被衣來伸手的生活腐蝕，現在自己根本穿不好那些繁複的裙子。

在宮人的服侍下，林妩換上嫩綠色低胸短衫，恰好露出隐隐約約的溝壑，她下身穿着軟羅煙紗高腰長裙。外面又披了一層梨花白系襟的紗衣。

掩住幾分媚色，多了些楚楚憐人的嬌态。

換好熏過桃花香的衣服後，林妩從來到銅鏡前坐下，吩咐手巧的阿圓給她梳随雲髻，她自己則對着銅鏡，拿自制的小刷子上妝。

她本就極美，只是膚色過份白嫩，想到夜裏燭火暗暗，為了讓自己美得不單薄，她臉上的胭脂抹得有些濃，直到雙頰緋紅豔如三月桃花，她才滿意地放下胭脂盒。

這胭脂裏被她加了櫻桃汁，味道酸甜，吃進嘴裏應該不會讓皇帝反感。

等一切都準備妥當，天色已經暗下來。

林妩望着天際的半彎月牙，心裏估摸着，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也是時候來後宮施雨露了。她認命地站起身，在青蓉耳邊低低吩咐了幾聲後，牽起裙角向殿外走去。

**

瑤光殿位于後宮西角，位置偏僻，離宣政殿較遠。作為大楚王朝的皇帝陛下，楚澤在批完奏章後又看了會兒書，直到亥時将近，他才緩緩起身，往瑤光殿去。

夜已深沉，只有一彎細小的月牙孤零零地懸在墨色的天幕上。四周很靜，連身後掌燈宮人的腳步聲都微不可聞。

離瑤光殿越近，楚澤的步子越慢，他心中複雜難以名狀。

若不是定北侯想拿她的親事攀附權貴，他也不會将她圈進宮中，納入自己的羽翼。可一想到她入宮後的種種所為，他心中堵疼，反而不知如何面對她。

那會兒宮人回禀，聽到她又去殿外等候，他心中窩火，本想晾着她，可又擔心她仍像上次一樣傻等到半夜。

雖然已經是三月末，但夜裏的氣溫還是有些寒意，她身子弱再生病了……

想到那個不省心的小東西，楚澤只覺渾身都不舒坦。

宣政殿大總管周德順跟在楚澤身後，心底有些奇怪，今夜陛下不但沒有乘步辇，而且步伐忽快忽慢。

陛下這是有心事？莫非……與瑤光殿那位有關？

也不知，陛下對林昭儀，到底是怎麽個态度？

若說中意，這次入宮的六位娘娘，除了稱病的沈美人，卻只剩下林昭儀尚未侍寝。半月前那次，陛下已經讓他去通傳掌燈瑤光殿，可當夜陛下都已經出了宣政殿，卻又突然回來歇在東暖閣，明晃晃的給了林昭儀一個難堪。

可若說不中意，陛下卻給林昭儀九嫔之首的份位。還曾對着這位娘娘的畫像，久久凝視，那眼神兒溫柔的都快滴出水來。就說剛剛在宣政殿，陛下時不時看向更漏，他手中那卷書，更是半個時辰之久，都未翻動一頁……

周德順在心底盤算半晌也沒能想個明白，只能說，陛下對這位林昭儀的态度，實在微妙。

**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楚澤剛踏入瑤光殿外門口，就見不遠處的桃花樹下，少女身姿袅娜，在琉璃燈盞映襯的夜色中，手捏花枝，翹首望向門口。

晚風輕拂，偶有花瓣落下，見他過來，纖細袅娜的少女愣了一下，随即松開花枝，雙手提着裙子滿心歡喜地迎了過來。

林妩從七點等到九點也不見皇帝過來，還以為皇帝又向上次那樣放她鴿子。如今看到皇帝陛下出現，她實在松了口氣。

只是——

皇帝怎麽突然頓住腳步，不過來了？

她心裏有些奇怪，腳下步子不由尴尬地放慢些，同時也盡可能觀察着皇帝。

瑤光殿門口懸挂的燈火與皇帝身側的八角琉璃燈，光影交相映錯，明明暗暗間，皇帝那張臉看得不大真切。待到距離近了，林妩想起教導姑姑說過不能直視龍顏，她只好低下頭微垂眼眸。

雖然剛剛沒有看清皇帝的臉，但他身材還不錯，高高瘦瘦，自有風儀。

林妩不知道皇帝為什麽會突然停下腳步，可她能感覺到，皇帝目光灼灼，一直定格在她身上。想到半月前皇帝說來瑤光殿卻根本沒來，她心底緊張，生怕皇帝陛下這次來了，卻轉身又走掉。

她暗暗吸了口氣，努力鎮定下來，雙手交疊欠身福禮，聲音竭盡婉轉道：“妾林氏阿妩，恭請陛下長樂無極。”

林妩一直低垂着頭，她覺得皇帝陛下的目光仿佛一束強烈的x射線，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穿透。

她等了很久，遲遲聽不到免禮的聲音，心裏不免有些發憷。哪裏還敢按之前計劃的那樣，在皇帝扶起她時順勢攀上皇帝的臂彎，她現在只希望皇帝陛下快點叫起，這種欠身的姿勢實在太難受了。

直到背後都沁出一層冷汗，她才聽到皇帝陛下聲音低沉不辨喜怒地道免禮。

她不由松了口氣，可還沒等她直起身，皇帝陛下就已掠過她，徑自向殿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