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睦宗院外阿剩家(重生)
陳郁揉揉眼睛,雙手從臉上移開,晨光撲面而來,燦爛得讓他不由自主又眯住眼睛。支起的木窗,輕巧無華,窗外的院子不大,但整潔、雅致,這裏不是陳家,陳郁低頭摸蓋在身上的被子,色彩素淡,這也不是他的被子。
哪怕樣樣都不是他家的,卻又是十分熟悉。他雙臂抱住枕頭,躺着不想起來,暖意的被窩,甚至并不柔軟的床鋪,都讓他眷戀。木床寬大,能卧兩人,陳郁身側空出一個位置,他伸手去摸,沒有殘留的溫度。
陳郁兩條光腿在被中蹭了蹭,似乎碰着什麽東西,他的手在被褥裏摸索,拽出一條竹蛇,他莞爾,再往被中探找,摸出一把小木弩。
竹蛇也好,木弩也罷,都是制作得精巧的玩具。
陳郁裹着被子坐起身,擺好竹蛇,拿木弩做出射擊蛇頭的姿勢,這時窗外一片枯葉飄了進來,落在陳郁的手背上,他撿起枯葉端詳,枯葉的葉莖很長,似小扇子,似鴨腳。
已是深秋,城西古寺的銀杏樹黃了,那是棵跟古寺同齡的大樹,秋風一刮,銀杏葉紛紛飛入世俗人家。
陳郁把銀杏葉往窗外一擲,它輕輕地又被風吹回來,落在枕邊。
“別在我床上放玩具。”
洪亮帶着少年特有音質的聲音,在陳郁身後響起,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趙由晟衣着整齊,神采奕奕走進房間,正看向睡在自己床上的陳郁。陳郁穿着最貼身的衣服,裹住由晟的被子,他剛睡醒,臉上帶着慵懶,眉眼間柔美,一縷發絲垂在光滑的脖子上。
陳郁将竹蛇和木弩收起,擡頭問:“阿剩,你昨夜睡哪?”
站在床邊的少年,身姿挺拔,眉宇英氣,他接過陳郁遞來的玩具,随手往木案上一擱,回道:“書房。”
書房就在隔壁,平日不是睡覺的地方,但也有床榻被褥,一向收拾得幹淨。
陳郁取來自己衣物,慢悠悠穿系,聽趙由晟說:“你穿好衣服去吃飯,我要去上學了。”陳郁一着急把衣帶打成死結,只得重新解系,問:“你今日也要去上學嗎?我們書館放假了。”
“又不一樣。”趙由晟取來挂衣架上頭的一件錦衣,交給陳郁。這是陳郁的衣服,手感細膩得如同幼兒的肌膚,衣身輕盈但暖和。衣上有香氣,氣味清雅綿長,沾在手上,留有餘香。
陳郁接過錦衣,匆匆套上,拉攏衣領,系結衣帶,他時不時去看趙由晟,而對方站在一旁觀他穿衣,沒有離開,也沒再催促。陳郁将香囊挂在腰間,悵然:“天天要讀書,比魏先生管得都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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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先生是陳郁就讀書館的坐館夫子,好打人手板。
“近來挨先生的板子了嗎?”趙由晟目光落在陳郁腰間的香囊,特制的銀香囊,裏邊封置一小塊香餅,待香餅氣味耗盡,香囊便也就無用,這樣的小東西是相當奢華的物品。
陳郁穿上鞋襪,站起身,摸摸松散的頭發,回道:“先生考的我都懂,叫背的我也會背,挨不着板子。”
他眼睛明亮亮,映着晨曦。
趙由晟颔首,留意陳郁整理衣領的手臂,袖子滑落至手肘處,手上沒有任何傷痕,挨先生板子的學生,手必會紅腫、淤青。
“秦家倆兄弟,還會抓弄你嗎?” 趙由晟像似問得随意。
陳郁坐在床沿,将光腳踩在木床配置的踏箱上,彎身取鞋襪,聽到這句問話,道:“他們哪裏再敢。”
他擡起的臉上,這才有笑意。
趙由晟站得近,見到陳郁微微上揚的眉尾,他眉眼生得好,使人有種顧盼生輝之感。
“小官人,要上學了。”
門外傳來小僮吳杵的喚聲,趙由晟聽後,應道:“這就過去。”
陳郁此時剛穿戴好,雖然頭發顧不上整理,他跟着趙由晟一起出寝室。兩人走在一起,身高差了一截,陳郁要稚氣許多。
趙母早早讓廚娘準備好早點,她在屋中見陳郁出來,叫女婢阿香去廚房,吩咐廚娘将粥熱一熱。陳郁對趙母行個禮,随趙由晟來到院子,目送他帶着小僮離開。
早上的陽光照在陳郁身上,有些微的暖意,院中,幾片枯葉飛動,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
趙母本在屋裏忙事,出來見陳郁還待在院門,對阿香說:“叫小郎君過來吃飯。”
阿香長得五大三粗,是個老姑娘,她小跑去喚陳郁。陳郁伫立在門口,望着趙由晟離去後寂寥的巷子,晨風吹亂他的頭發。
陳郁落座,低頭喝粥,趙母看他頭發蓬亂,笑語:“一會得把頭發梳理,可不能這樣子回家。”陳郁“嗯”地一聲,嘴角有淡淡笑意。
無論主仆,趙家人都起得早,早早吃過早飯。陳郁還在喝甜粥時,趙家二子趙由磬已精力十足,揮舞一把木劍,啊呀呀叫着,比劃招式,從書房的窗戶裏跳出,落在院中,“噗”地一聲,人摔趴在地。
吓得在院中剁草料的老仆吳信連忙過去察看,叫囔:“小官人!哪裏給摔傷喽!”
趙由磬摔懵坐在地上,抱着蹭破皮,傳來疼痛感的膝蓋,他樣貌跟由晟挺像,就是臉要方些。
陳郁擱碗,出院探看,見趙由磬哭喪着臉,傷勢不重,自語:“要擦擦藥,流血了。”
趙由磬推開老吳要攙扶的手,從地上骨碌爬起,這時趙母也出來了,她訓道:“說過多少次不許舞刀弄槍,就是不聽!吳信,把他那些劍弩都給我收走,丢水塘裏去!”
趙由磬懷揣他的“大寶劍”,難過地垂頭。由于他實在太頑皮,而且吳信和陳郁也知趙母只是說說,沒人安慰他。
母子回到屋裏,趙母又好氣又好笑,叫阿香拿藥水給趙由磬塗傷,阿香上藥,趙由罄疼得呲牙,趙母在邊問:以後還敢不敢?
趙由磬比趙由晟小許多,兄弟倆相差七歲。
等趙母忙完事,喚陳郁過來梳發,已臨近午時,便就讓廚婦做飯多做他一份,打算留他吃午飯再送他回家。
陳郁端着鏡子坐在堂中,趙母在身側幫他梳發,結髻,趙由磬在旁玩耍,偶爾朝他們投去一眼。趙由磬的頭發,也是由母親梳理,所以母親幫陳郁梳發,看在他眼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陳郁和趙家沒有絲毫血緣關系,趙母這麽照顧他,實屬難得。
“小郁頭發要比阿剩的柔軟,阿剩那頭硬得紮手,不過現今也不讓我幫他梳理了。”趙母撫摸陳郁的長發,柔柔軟軟的,烏黑亮澤。
陳郁想,他近來也不跟我一起睡了呢。
趙母幫陳郁整理好頭發,在鏡中見他的樣貌,贊嘆:“小郁的母親,定然是位極貌美的女子。”
陳家的男子,長相粗犷,陳郁眉眼柔美,大抵來自母親。
“我已不記得母親的模樣。”陳郁搖搖頭,很平靜,沒有感傷。
趙母大概是怕他難過,沒再說什麽。
四年前,陳郁第一次跟着趙由晟來趙家玩,趙母見他樣貌,心生喜愛,後來知道他早早失去母親,便對他多了幾分照拂。
陳趙兩家都在城西,離得不遠,陳郁時常到趙家來玩,在趙家吃飯,甚至夜裏在趙家留宿,擠趙由晟的床,都是尋常事。
整理好頭發的陳郁,待在書房裏看書,他像趙由晟那樣身子挨靠小榻,并且把枕頭墊高。搬動枕頭時,他發現一本壓在枕下的書,書頁有翻看痕跡,并且在中間折起一頁,顯然閱讀至此。
陳郁把書取出,随手翻看兩頁,發現是話本,講述的是男女情愛故事。
哪怕只有十四歲,陳郁還是懂得男女之情,他見四下無人,忙把書按原樣放在枕下。
心想,昨夜阿剩肯定讀過這本書。
這類閑書,書館裏的學生也有,私下裏傳閱,當然得避開魏先生,否則會遭沒收呢。
書剛藏好,陳郁就聽到有人接近的腳步聲,擡頭一看是趙由磬。
趙由磬抱着一堆玩具,都是刀劍弓&弩,說要藏起來,并讓陳郁不許說出去。陳郁坐在榻上,把腳縮上去,一手搭在枕上,道:“幫你保密。”
趙由磬把玩具藏到一只空書箱裏,還不放心,又把書箱塞進榻底。他爬起身,拍拍衣服問:“郁兄,要不要一起玩。”
“玩什麽?”陳郁拿起本書。
“玩家事兒,爹上次回來,給我買來許多小人!有賣魚漢,麻婆子,黃胖兒……”
陳郁知他還要一樣樣地往下說,應道:“我以前也玩過,你拿來吧。”
趙父在外任職,有時趙母會帶着孩子過去公廨與他相聚,因在同個州府,偶爾趙父也回過家。
趙由磬開心地跑出去,随後抱來一大盒家事兒,擺在榻上和陳郁一起玩戲。見到這些熟悉的物件,陳郁想起自己像他這般大時,總是孤零零一人玩,哪有什麽玩伴。
趙由磬用把小巧的木槍挑起麻婆子,讓它從高處掉落,他問:“郁兄,你們的書館好玩嗎?”
“讀書的地方,哪裏會好玩。”陳郁抓住一只釉面的小螃蟹,放進一口小陶鍋裏。
“總比我們宗學好,我明年就要去那裏上學了。”他也是聽母親提起,才知道明年一開春,自己就得去宗學就讀。
宗學不同其他學校,做為專門教育皇族子弟的官學,學生在校十分拘束不說,犯點錯誤就告訴家長,教官好多還是同族長輩。
陳郁想阿剩剛去宗學就讀那會,和人打架,被責令回家自省,只得到魏先生的書館寄讀幾天。
說來,他們便是在書館裏相遇。
兩個孩子玩着家事兒,直到院中傳來陳家老仆董忠的聲音,陳郁的父親派人來喚他回家。
陳郁沒等董忠進書房找他,很自覺出來,和趙母道別。他常來趙家,兩家仆人相熟,董忠走前,還跟吳信打了聲招呼。
主仆離開趙家,經過睦宗院的東院牆,聽到高牆內郎朗讀書聲,那裏便是宗學,趙由晟此時就在裏邊讀書。趙家在睦宗院外的東南角,離驿街很近,陳郁家還得從驿街再過去兩條巷。
離得不遠,可也不近,這裏卻是陳郁平日最常走動的地方。
“小郎君,可別着涼,快把衣袍穿上。”董忠手裏一直拿着一件風袍,巷口風猛,吹得陳郁衣衫擺動。
陳郁駐足,聽着讀書聲,見跟前枯葉飛舞,他擡手一把抓住,是一片銀杏葉。金黃色的銀杏葉貼服在陳郁掌心,他愣愣看着它,耳邊風聲簌簌。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重生的是趙由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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