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花貍與雨
陳郁脫下的風袍被墨玉接過,她輕輕抖去風袍上塵土,說:“外頭風大,都是灰土,小郎君,先把臉洗一洗。”
她自去廚房忙碌,陳郁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歇起腳來。
隔院傳來男子的言語聲,夾雜着笑聲,陳郁趴在窗上聽,透過镂空的牆窗,他沒瞧見在隔壁院子的人,倒是見到一只小花貍,躍上院牆,溜進他的院子。
雖然沒見到人影,但知道是兄長和他的友人,兄長不茍言笑,笑聲有些耳熟,應該是韓九郎。
墨玉很快端着一盆熱水進來,将柔軟的巾子擰幹,幫陳郁擦臉。她的動作相當娴熟,臉上帶着笑意,邊忙活邊說:“要是沒叫人去喚,小郎君還不知道要待到幾時才回來。”
巾子擦拭過眉眼,陳郁原本閉住眼睛,緩緩張開,他說:“又沒去許久。”墨玉在水盆裏搓巾子,彎着身說:“而今大了,小郎君可不能再貪玩,要以讀書為要事。”
陳郁不愛聽,沒搭話,墨玉端水出去倒掉,回屋絮叨:“小郎君昨晚在外留宿,記得去主父那裏報安。”
陳郁靠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尋找院中的花貍,應聲:“知道了。”
墨玉看他慵懶的樣子,猜想他是因為在家沒有玩伴而無趣,她提醒:“我在廚房,聽人說韓九郎帶來一只能人語的鹦鹉,好不稀奇咧。”
能言語的鹦鹉确實是稀罕物,不過陳郁以前倒也見過,他在竹子叢中,尋到那只花貍,回道:“我剛聽見韓九郎在南院。”
南院住着陳家大郎陳繁,陳郁很少去南院,兄弟倆不是一個母親所生,年齡相差又大,關系疏遠。
墨玉是個話多的人,不過她說話有分寸,她知道他們兄弟生分,沒再說什麽,自去忙活,留陳郁在屋中。
陳郁步出屋,走到竹林叢下,見花貍卧地不動,他伸手去撸花貍肚子上的毛,不想花貍突然炸毛,抓撓他的手。陳郁吃疼縮手,花貍蹿上牆窗,犯事的它,機智地跑回南院,它是南院仆人養的貓。
手背上留有三條爪痕,花貍抓得沒輕沒重,抓出血絲,有些疼。陳郁捂着手背,沿着石子小徑往院落深處走去,去父親居住的屋子請安。
奚氏在屋外,見他過來,溫語:“小郎君,這手是怎麽了?”
奚氏是吳人,說的言語不易聽懂,陳郁聞到她身上甜甜的香氣,見她人已到跟前,藏不住傷,猜測她的話,回道:“我逗一只花貓玩,不小心教貓抓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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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氏眉頭微皺,讓陳郁擡起手背看看,陳郁腼腆說不礙事。在屋中的陳父,聽到外頭說話聲,走了出來,拉起陳郁的手察看,讓奚氏去取藥膏。
薄薄的藥膏塗抹上手背,涼涼的,很鎮痛。
陳父坐在一旁,看奚氏給陳郁抹傷,動作輕柔,陳郁低着頭,顯得有些不自在。奚氏拿出布條,本還想纏傷,陳父用吳語說:“小傷,不必。”
陳郁縮回手,舒了口氣,他還不習慣和奚氏相處,這人是父親的妾。
和奚氏相處不自在,跟自家老爹,那則是很親昵了。
陳父大手搭陳郁的肩膀,對他說:“孩兒往後外出,身邊要帶人,有個照應。誰人不知道你是我陳端禮的兒子,歹人也知道。”
“都是董忠和董宛送我來回,路途也不遠。”陳郁不覺得有人膽敢傷害他,他父親是個很有能耐的人。
“他們祖孫,一個老一個小,不頂事。爹想讓适昌跟你身旁,他會些拳腳功夫,只比你大兩歲,能說上話。”
陳父疼愛陳郁,兒子身邊的随從,都經由他的手安排。
“适昌?爹,是戚部領的三子嗎?”陳郁想了下,才想起這人是誰。戚部領是陳家海船的部領,職務管理船員,深得陳父信賴。
“是他,你是見過他的,孩兒可願意?”陳父會考慮陳郁的喜惡。
陳郁略作思考,應聲:“好。”
把兒子貼身夥伴的事談妥,陳父看着年僅十四歲,臉龐還帶稚氣的兒子,他拉起陳郁的傷手,笑道:“也不是第一遭被貓抓傷,怎麽如此孩子氣。”
陳郁有小小失落,随便一只貓,都愛抓撓他,他悵然:“再不招惹它們了。”
陳父擡手摸兒子臉頰,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眼底露出些許憂慮,他的動作停滞,以致陳郁不解擡眼。陳父收回手,言語溫和:“去吧。”
陳郁露出笑容,應聲“嗯”,小跑出屋。
大概是見過父親後,心情比先前好上許多,陳郁往南院的方向走去,想去看看韓九郎的鹦鹉。兄長陳繁雖然嚴厲,但韓九郎是個有趣的人,平日對他也很親切。
陳郁歡快跑出屋的身影,盡收在陳端禮眼中,他對待陳郁的溫情,也看在奚氏眼裏。奚氏擺弄香爐,換上香片,睨眼坐在榻上的陳端禮,想她要是能有個孩子,該多好。
說起來,陳郁的母親雖然當年沒跟着陳端禮回國,并且未曾踏上陳家,但她具有繼室的身份。傳聞陳郁的母親早早就去世,但死了兩任妻子的陳端禮,卻是再沒續弦。
魏先生的書館,學生大多是城西的富家子弟,他的學生,從十一二歲到十六七歲的都有。書館有早課,學生早早就得起來上學。
清早,陳郁被墨玉喚醒,裹着被子不想起床,墨玉自有對付他的辦法,将被子拉開,拍床說:“還不起來,去晚先生要打屁股。”
陳郁爬起,坐在床上,把被子抱住,喃語:“先生打手心,打手背,比屁股疼多了。”
沒上過學的墨玉不理會他的糾正,忙于幫他穿衣服,一年前,每日早上叫醒陳郁的是陳纓,陳纓可比她粗魯多了。
陳纓是陳郁的同父異母姐姐,去年出嫁了。
有次冬天陳郁賴床,怎麽叫都不肯起來。陳纓将門窗打開,寒風透骨,害得陳郁受寒生病,當然陳纓也懊悔得掉淚。
沒過多久,陳郁已坐在餐桌前,他喝甜湯,吃下墊腹的糕點,書童董宛帶着筆墨盒,跑來找他。董宛家在陳家服侍多年,一家子都住在陳家。董宛自入秋,總是穿得胖嘟嘟,然而今天陽光不錯,其他仆人都減去衣服,就董宛他媽認死理,給他穿得如此厚實。
“小郎君,快些走,書館的梆聲就要響啦。”董宛抱住筆墨盒,着急地跺腳。
陳郁不慌不忙走到院中,擡頭看看雲,嗅嗅風中的氣息,回頭對董宛說:“把傘帶上。”董宛瞪圓眼睛,說:“太陽這麽大,不會下雨!”
“快去。”陳郁無法跟人解釋,但他知道午時确實有雨。
董宛只能跑去拿傘,他當陳郁書童也有兩年,見過陳郁身上一些奇怪的事,但他為人單純,沒放心上。
主仆兩人朝書館趕去,書館學生見董宛帶着一把傘,取笑他這是要遮太陽。屋外陽光燦爛,董宛委屈地不想說話,蹲在堂外。
不想午時放學,真得下起雨來,雨水嘩嘩,董宛開心撐傘,得意說:“我家郎君料事如神,果真下雨啦!”秦氏兄弟待在門廊,正為下雨發愁,秦大譏語:“他是鲛女的兒子,當然料事如妖。”
“我要跟大郎說,你等着!”董宛最讨厭別人這麽說陳郁,因為他就成為了妖怪的書童。
陳郁的兄長陳繁,同樣不喜歡別人在外頭胡亂說他有個鲛女生的弟弟,因他是個高大威嚴的人,秦氏兄弟很怕他。
秦二冷哼一聲:“狗奴才。”
陳郁沒理會秦家兄弟,喚上董宛:“走吧。”
他小時候生活在番國,七歲才跟父親回國,可能因為母親是番女,才會有這些古古怪怪的傳聞。
董宛高高舉着油紙傘,他的個頭矮于陳郁,矮胖的他,顯得有些吃力。主仆兩人走上一段路,因董宛撐不穩傘,陳郁肩膀淋濕一片,他無奈說:我來拿傘,接過董宛的傘,遮住兩人。
此時的宗學門口,正是風雨翛翛,秋雨不常有,卻總讓人被雨澆得手腳發冷。趙由晟獨自一人走在雨中,踽踽而行。
雨水沿着他的眉眼滴落,流過挺直的鼻梁,流過菱角分明的唇,聚集在下颌,直淌入衣襟。他被雨淋了個透,但沒有避雨,也未加快腳步。
宗學對面的黃夫子家,突然跑出一位撐傘的丫頭,冒雨把傘遞給趙由晟。
趙由晟看到她時,顯然一懵,沒有接過傘。雨水打濕女孩的發,還有她微笑的臉龐,她是個長相普通的女婢,衣着樸素。
“舍人快拿去,別拂了我家小娘子的心意。”女孩把傘遞了又遞,熱切地說。
趙由晟看着女孩臉上的笑意,他往前靠近些,但并未接過傘,而是與女孩說:“家住得近,用不上。”
雨水打在宗學高牆一簇紫色的花上,朦胧水汽之中,它洇成一團紫紅,女孩拿着傘跑回屋,登登爬上樓。二樓的闌幹上站着一位婷婷袅袅的少女,她目送趙由晟的身影在雨中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趙由晟:淋雨的男人最帥。
導演:你這是憑本事單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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