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并非秋乏
筆鋒的墨汁在紙張上洇開,擴散成一個小圓點,邊緣的墨色漸漸淡去,陳郁遲遲才将筆提起,他昏昏欲睡。不是因為倦乏,而是惬意,滴瀝的雨聲,濕潤的空氣,都讓他感到十分舒适。
他偏愛雨天,喜歡潮濕的水汽圍繞周身。
陳郁抄寫的是一首古詩,長且艱深,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否抄漏了幾個字。他大概困得把頭點了幾下,坐在他身後的蘇宜扯動他的衣角,他擡起頭,看到魏先生背手執書,板着臉巡視到他身邊。魏先生走開,陳郁回頭,對蘇宜會心一笑。
蘇宜有張胖臉,五官小,他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
陳郁把紙張往書桌上方提拉,在空白位置繼續抄寫,先生讓他們邊抄邊讀,好好記下,過兩天,還要抓人背誦。
窗外的秋雨将玉蘭花葉子洗得翠綠欲滴,陳郁打了個哈欠,擡頭去看室中的同窗,個個低頭用功,看着都很勤學呢。
魏先生走至自己的書案前,手中的書卷放下,一雙嚴厲的眼睛掃視生徒,道:“我不在時,你們不許離席,不許喧鬧,我等會還要回來!”
學生們的臉上難掩驚喜之色,齊聲應道:“是。”
魏先生匆匆離開,看來是有急事。
等他走遠了,身影消失在書館大門,秦氏兄弟抛書歡呼,說魏禿原來也有通情達理的時候。魏先生得禿號,在于他年僅而立,頭發稀少,渾欲不勝簪。韓十郎跳上書桌,興奮說道:他哪有那麽好咧,他家老娘病啦!
秦二說病得好,多病些時日,索性病死了,他魏禿還不得放我們幾天假。
有人歡騰,也有人不歡騰,坐在角落,筆耕不辍的越成新說:“無冤無仇,怎麽咒人死。”
“越成新,你不愧是魏禿的得意門生,孝子順孫。”秦二哂笑。
數人跟着一起笑,屋中頓時喧鬧起來。
越成新在一衆學生裏,年紀最大,性格老實,他們鬧他們的,他則心靜自然涼,埋于書卷中。
當然也有其他學生,不喜歡這些人吵鬧,不過沒敢出聲抗議,秦氏兄弟粗魯,會動拳腳,都不願去觸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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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宜摸出一小匣黨梅,偷偷分給陳郁,教鄰座的褚三瞧見,抓去一大把。褚三濃眉大眼,長得高壯,一把黨梅很快吃完,問蘇宜還有別的嗎?
蘇宜直搖頭,手死死攢住一個小布包,布包裏還有一塊煎夾兒,想回去的路上吃。
陳郁趴在桌上,口中含顆黨梅,他眼皮沉沉,幾乎要睡去,不過身邊實在太吵,有兩個調皮的學生在屋裏追逐,喊叫。
秦大和韓十郎湊在一起,“研究”一副秘戲圖,畫中男女抱在一起親嘴,身上沒多少衣服。兩個少年談得興起,韓十郎說前幾日跟他五叔去妓家吃酒,這副圖就是從妓家順來,還贊這類秘戲圖什麽都敢畫,裏邊內容真是大開眼界。他一肚子盡都是這些東西,說得眉飛色舞。
書館裏沒女子,清一色男生,又正直青春年少,随即,大部分學生都湊了過來,秘戲圖在衆人手中傳看。
曹五郎瞅着圖上女子生起色心,懵懵問:“你們都跟女子親過嘴嗎?”
秦二取笑他蠢呆,長這麽大還沒親過嘴,慫恿他去親蘇宜。蘇宜乖乖坐在書桌前等放學,腦中想的都是零嘴,突然聽到有人提他名字,還說要親他,頓時警惕起來。
曹五郎嫌棄:“他那麽胖。”
衆人起哄,讓曹五郎找個人親。
陳郁向來不跟他們為伍,很疏遠待在角落裏,他趴書桌上,困意陣陣,他仿佛置身海潮,并覺整個人像似要被海浪卷去那般飄盈。
曹五郎在衆人慫恿下,躍躍欲試,他目光幾次投向陳郁,要論長得好看,陳郁無疑是書館裏最好看的那個。曹五郎這人确實蠢呆,秦大秦二不敢親自對陳郁怎樣,他們分明是不懷好意,在一旁使勁撺掇他。
此時的陳郁無心去聽這幫人說了什麽,但意識得到和己有關。他以前被秦氏兄弟抓弄過,知道他們使得都是些下三濫的手法。
魏先生說等會回來,但并沒再出現,午後,書館的仆人将懸挂在院中的木梆敲響,放學了,學子們紛紛散去。
天仍有小雨,蘇宜撐開傘,伸手去拉陳郁,本想說一起走,卻被陳郁冰冷的手吓着。仿佛抓握的是冰涼物品,而非是個人,蘇宜說:“阿郁,你的手好涼!”
“我不覺得冷。”陳郁感到不解。
“不信讓董宛摸摸。”
蘇宜喚董宛上來摸手。
“小郎君的手好凍!”董宛反應很激烈,忙把自己的爪子揣懷裏捂。
陳郁把手擡起,手掌貼自己的臉,沒感應出手冷,顯然是他手臉的溫度都低。陳郁沒放心上,單只在心中想,腳倒是軟虛乏力,跟踩在泥地上一樣。
陳郁和蘇宜結伴回家,兩人在一條巷子分道揚镳。此時雨停了,董宛拿着傘走在前頭,陳郁慢悠悠走在後頭。
巷子寬敞,平日能過牛車,走過無數次的巷子,今日卻覺得不大一樣,那些長在牆面的苔藓,似乎看得更清晰,空氣中彌漫的水汽,仿佛擡手可觸,陳郁的感官比往日來得靈敏。
也就在這時,陳郁聽到身邊窸窣的衣物聲,随即一陣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陳郁感受到逼近的危險,他倏然将身子側開躲避,只見曹五郎飛速沖到他跟前,栽倒在地。陳郁回頭一看,藏匿在巷子裏的秦氏兄弟和韓十郎走出,他們捧腹大笑,都在笑曹五郎。
曹五郎本來是想趁其不備,沖上前去,從身後将陳郁一把抱住,不想他會躲開。
一身好綢緞在泥水中滾了一趟,曹五郎懊惱爬起身,他摔慘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陳郁。韓十郎啧啧稱奇,手指陳郁:“他不會是背後長眼睛。”
秦大道:“我就說他是個妖怪,你們還不信。”
“我二叔親眼看見,他小時候掉海裏,被只大妖怪從水裏托出來。那只妖怪生得猙獰可怕,青面獠牙,還有條長長的尾巴……”
秦大往後說的話,陳郁沒仔細聽,他小時候隐隐聽過類似的傳言,他不知虛實,但清楚傳言總有誇大。
“又是你們!差點撞到小郎君,還胡說八道,我要告訴大郎!”董宛跳出來,揮動手中的雨傘。
秦二推搡董宛,不過是一下,就将他推得趔趄。
“那你不怕妖怪吃人?”陳郁仰起頭,眼睛清澈得能照見人影,他的臉輪廓漂亮柔和,端雅的一位少年,分明哪裏也不像是個妖怪,簡直是最有力的反駁。
秦大陰着臉,沒再說什麽。
“董宛,走吧。”
陳郁喚起董宛,主仆二人離去。
韓十郎看着陳郁背影消失在巷口,抓抓頭說:“他不會跟他爹告狀吧?”
“我們又沒怎麽他,告什麽狀。”秦二不以為然,都是曹五郎做的,自個撇清。
聽到秦二這麽說,韓十郎寬心許多,他也曾聽聞陳郁是鲛女之子,猥瑣道:“我在書上讀到,鲛女美豔無雙,能與她們春風一度,啧啧那銷魂的滋味一輩子都忘不掉!”
也不知道他讀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書,韓家子弟衆多,也不學學他堂哥韓九郎,有更正經的愛好,譬如去遛鳥鬥蛐蛐兒。
主仆回到家中,董宛添油加醋将秦氏兄弟,韓十郎,還有曹五郎合夥要欺負陳郁的事跟墨玉說,董宛不知道曹五郎是想沖過來抱住陳郁,而說成是蓄意要撞倒陳郁。墨玉聽得惱火,罵道:“又是那兩個賊驢,上回被舍人教訓,還不長記性!”
墨玉說得上回,在三個多月前,秦氏兄弟一再抓弄陳郁,尤其秦二,都是些惹人厭的小事,找他們父母說理也可以用孩子調皮,不過是玩戲開脫。這些事被趙由晟知道了,在夜路上堵住秦二,直接讓吳杵綁他,堵嘴拖進一條黑漆的巷子,威吓要将他塞進民家的茅廁。
後來秦氏兄弟确實收斂了一段時日。
陳郁困乏,挨着床就睡,等董宛走後,墨玉才發現陳郁睡着了。也是奇怪,這麽早,他怎麽就困了呢?墨玉想該不是淋雨着涼?她手捂上陳郁的額頭,沒發熱還有些涼,再拉他手臂摸摸,也沒有多少暖意。該不是穿少了?被子蓋薄啦?可也沒有,今天怕下雨天冷,還多給他穿件衣服,被子厚實暖和。
到吃飯的時候,墨玉去跟陳端禮禀告陳郁從書館回來後,倒頭就睡,而且他手腳冰冷,怕是生病了。陳端禮來陳郁房中看視兒子,他坐在床邊,輕輕将陳郁喚醒。
陳端禮問兒子是不是生病了?
“爹,雨下得人犯困,不覺睡着了。”陳郁擁住柔軟的被子,臉上仍有睡意。
“身上怎麽如此冷冰,孩兒可有哪裏難受?”陳端禮溫語。
陳郁搖頭,他有點困惑,“爹,今日在書館,蘇宜也說我手涼,可是我不覺得冷。”
聽到孩子這麽回答,陳端禮沉默片刻,他轉身對墨玉吩咐,讓她去燒盆碳火,并且備來一只手爐,讓陳郁捂手。
當地屬于暖燠之地,秋冬不飄雪,又是火盆又是手爐,已經是寒冬臘月的準備了。
炭火烤得墨玉額上出汗,陳郁還捂着手爐喝湯,喝得又是熱滾滾的禦寒羊肉湯,也沒見他流滴汗下來。墨玉拭去汗水,吃驚想這換別人要大汗淋漓才是。
夜裏,陳端禮不忘過來看孩子,捂他額頭,覺暖和許多,說:“明日我讓人去跟魏先生請假,你先別去上學。”
陳郁“嗯”地一聲,大抵孩子們聽說不用上學內心都是暗喜。
“得上番館找個大夫才行。”陳端禮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清楚這麽低的體溫,絕非正常,怕對孩子身體有傷害。
“爹,先前不覺難受,現在好悶熱。”陳郁臉上沒汗,但确實被炭火捂得難受。
陳端禮自己額上也有汗,笑道:“這就把火盆撤走。”
屋中的火盆很快撤去,随後又換來一只小火盆。
這夜,陳端禮待在兒子房中陪伴,他靠在圍椅上,閱讀一卷書,直到陳郁睡去,他才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端禮老哥,安啦,不會長出魚尾巴,畢竟只是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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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的,其實只有趙由晟,陳郁能感知到一些事,但他沒有重生。
陳郁上一世很凄苦,所以不想讓他一開始就帶上那些記憶。當然陳郁以後,還是都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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