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血色之眸

窗外,殘霞染城,将品香樓的柿子燈照的殷紅,那一抹殷紅映在趙由晟眸中,洇出一片血色。他手中執書但不讀,偶爾摸下擱在大腿上的弩機,指腹觸碰箭羽。

弩機遮掩得好,蓋在一件厚實寬大的風袍下。

品香樓的門口,人進人出,不時能見到裝扮妖豔的女子身影,來客也多是錦衣男子,倒不令人意外。猶如茶樓招牌上挂的柿子燈已明着提示,到裏邊去,可不只是喝喝茶,聽聽曲兒。

趙由晟在等人,他弩機已經使用娴熟,終于能派上用處。

學好弓箭,需要長年累月的訓練,達到白發百中,更是難上加難。弩機要容易上手得多,準度也高,而且只需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

等待中,趙由晟品了口茶,茶水已涼,像從半掩窗外拂來的寒風,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不同于那家明着是喝茶,實則尋歡的品香樓,趙由晟所在的這家茶坊十分清雅,沒有歌女的靡靡之音,唯有一位茶博士将茶端上來,如無差遣,便就不會再出現。

各式茶坊營生裏,有的提供說書,有的提供賭博,有提供特殊服務,自然也有那樣的茶坊,給間小房間,讓客人安靜品茶閱書。

低頭看碗中逐漸淡去的茶沫,記憶裏前世的點點滴滴,卻是一一浮現。趙由晟沉陷許久,神色陰沉,他執茶碗的手微微顫抖,而額上冒出一層薄汗。

那一年,江南路全線淪陷,敵軍直逼福州。到處在傳,福州守不住,敵軍必将攻打泉州,人心惶惶。

當時,趙父在福州駐守,趙母跟随在身邊。趙由晟和趙由磬兄弟兩人留在泉州城,二十歲的趙由晟,負擔照顧十三歲弟弟的責任。

很快,前方傳來福州戰事失利的消息,趙由晟覺得泉城已不安全,決定将趙由磬送往海昌縣的外祖家。

清早,趙由晟幫趙由磬收拾好行囊,讓吳杵送弟弟去外祖家。

趙由磬明顯不樂意,他扯下身上的風袍,用力抛地,質問他哥:“母親去福州前,阿兄明明答應會照顧我,而今卻要将我趕到橋東外祖家,是何道理?我不去!”

外祖年邁,舅父雖說待他不錯,可他終究是外姓之人,去那兒還不是寄人籬下。本該照顧自己的兄長,卻突然不要他了,越想越難過生氣,正值青春期的趙由罄,內心挺叛逆。

趙由晟陰着臉,扯住弟弟的手臂,幫他将風袍重新穿上。趙由磬哪裏肯好好穿,一再掙紮,叫着:“我不去!”趙由晟作勢揮拳要揍人,趙由磬頓時将身子一縮,咬着牙,眼眶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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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總是這般強勢,不由他做主。

“吳杵,将他押去,交我舅父好好看管,不許回來!”趙由晟話語冷厲。

吳杵和阿錦一起勸趙由磬上馬,他惡狠狠地瞪向兄長,放聲:“等爹娘回來,我要告訴他們,阿兄天天揍我,還攆我去外祖家!”

說畢,還抹了把眼角的淚。

趙由晟神色陰郁,似被什麽炙着心般,痛得咬牙道:“盡管去說。”他用力抽馬股,馱着趙由磬的馬奔出院門,馬上的人啊啊地叫,張臂慌張抱住馬脖,吳杵連忙追了出去,拉住馬缰。

趙由磬見兄長這般絕情,憤恨離去,吳杵牽馬一路護送他。

趙由晟看着弟弟遠去的身影,神色凝重,時局動蕩,而今福州又面臨淪陷,父母生死不明,泉州很快會成為戰場,讓弟弟去鄉下避兵,他這是未雨綢缪。此時的他,斷然想不到,正是他的這個強硬決定,救了由磬一命。

“時候不早,奴婢給官人換身衣服。”

阿錦躬身,低着頭不敢看趙由晟,她實在有些怕他。

趙由晟沉郁不言,轉身往屋裏走去,阿錦緊随其後,十分恭慎。

趙宅寂寥,風過院落,唯有房中傳出衣物的窸窣聲。昂藏七尺的男兒,嬌弱的女子,相處一室,身手碰觸,本該有旖旎之情,卻見男子漠然,從容,女子低頭,怯意。

“由晟,郡守召我們去官船廠議事,你還在忙些什麽?”

門外傳來一陣敲擊聲,伴随人語聲,趙莊蝶拿木杖敲門,他敲得急,碰碰作響,出聲催促。

隔着房門,趙由晟仰頭,阿錦正幫他整理領子,纖白的手指蹭過他溫熱的脖子,趙由晟皺眉:“別急,穿戴好就去。”

趙莊蝶将木杖擱地,摩挲鑲玉的杖首,磨蹭不去他的焦慮,“我昨夜聽端河說,福州眼看着要被攻陷,你父那兒有消息嗎?”

“并無,而今音信全斷。”趙由晟撥開阿錦在他身上整理衣服的手,手指相碰,阿錦臉紅。

阿錦開門,趙莊蝶支杖靠在門上,趙由晟自去取冠戴上,頭也未回,淡定說:“我明日會前往福州。”

“你不要命了?”他的話驚得趙莊蝶險些跌倒,忙抓住木杖。自從幾年前騎馬摔傷腿,趙莊蝶就常拿把手杖。

趙由晟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被風吹僵似的,趙莊蝶看慣他這張臭臉,但還是忍不住說他:“黃家知道你要去福州嗎?”

“無需,說了必遭攔阻。”趙由晟冷語。

“我看你再等幾日,或許就有你父母消息,急不得一時。老兄,可別讓黃家小娘子還未過門就守寡。”趙莊蝶手搭上趙由晟的肩,他長得矮,得踮腳。

趙由晟撥開趙莊蝶的爪子,好不體恤他是個跛子。

趙莊蝶本想在房中尋個位置坐下,歇歇發酸的腳,就聽趙由晟喚他:“走吧。”

兩位好友一起出行,趙莊蝶坐轎,趙由晟騎馬,莊蝶那頂橋子花裏胡哨,猛一看倒像是個郎君送着自家小娘子歸鄉省親。

莊蝶掀轎簾,一路都在跟趙由晟說話,他話多,趙由晟偶爾回兩句。兩人經過驿街,嘈雜聲四起,雖然外頭戰事連連,世道不大平,泉城商肆卻繁華依舊。

“我聽聞陳郁從明州回來了。”趙莊蝶經過一處巷口,像似想起什麽。

“哦。”趙由晟眉頭都沒挑下。

趙莊蝶對他的冷漠,似乎很不滿,“你就‘哦’一聲?以前你們多要好呀,這都是怎麽了?”

趙由晟沉默不語,手中的缰繩勒緊。

“聽說明州楊綱首的兒子也跟陳郁一起回來,那小子好像叫楊煥?今日指不定會在官船廠見着他們。楊家有錢能助造戰船,卻不知要出多少?”趙莊蝶自顧說,也不管趙由晟喜不喜歡聽,“你我和聖上是本家,國難當頭,卻是出不了多少錢。”

“你又怎知,這幫海商是一條心?”趙由晟反問。

“也是,陳端禮說要聯合東南海商,出饷募兵,誰知他前往嶺南便再無消息。現今,大家都傳他和敵軍暗通款曲咧。”趙莊蝶摸了下臉,神色黯然,“卻不知道陳郁怎麽想?”

趙由晟沒搭話,聽他話中一直不離陳郁,似乎有點煩躁,策馬走出好遠。

趙莊蝶看他遠去的身影,覺得他似乎在逃避什麽。一年前,陳郁突然只身前往明州,和他們這幫朋友斷了音信。總覺得多半和趙由晟有關,兩人間應該發生過什麽不為外人知的事。

轎子擡到官船廠,廠內外有不少士兵,看裝束是從水寨調來的夏家左益軍。兩名士兵攔轎,趙莊蝶下轎,獨自進船廠,他正要嫌棄規矩真多,擡頭見趙端河在朝他招手,而那個嫌他啰嗦,半道丢棄他的趙由晟也在。

趙端河着身公服,如果不是前方淪陷,他本該在外出仕,他才考得功名,卻遇大廈将傾,恐怕難有施展抱負的機會。

船廠裏人聲鼎沸,人群裏邊有許多熟面孔,趙莊蝶詫異:“來了好多姓趙的,趙幾道那個賊配軍居然也在,他只管在妓樓裏數錢,哪在乎國家安危。”

人群裏,不少皇族子弟攜帶家中幼子,趙由晟狐疑問趙端河:“往時族中作祭,也不見這麽多人。”确實古怪,商議守城拒敵之事,稚兒又能有什麽良策。

“是郡守命令,讓宗子和豪族巨富盡數到來,不限老幼,由磬呢?”趙端河這才留意趙由磬沒跟來。

兩人交談間,趙由晟發覺一位武夫打扮的男子在四周打轉,似乎有意靠過來,他诓道:“一會兒到。”

這人從身姿和腰間佩刀看,顯然是位将士,大概是在便裝巡視。

今日,幾乎所有居住泉地的皇族子弟都在場,而且地方官員與豪族代表也在,甚至能看到幾位州學生員圍在一起,高談闊論禦敵的方法。

趙由晟目光掃視衆人,尤其在意駐守在船廠的左益軍,他們腰間的手刀,身上的甲胄,嶄新眀晃,顯然是新招募的士兵。

當地兵力強盛,足以守城。

自從敵軍逼近福建,在泉州知州號召下,助饷納糧的豪族巨商無數,當然,有些人家也不是出于自願。

在錦衣華服之中,趙由晟沒見到陳郁的身影,也不認為自己是在人群裏找他。宴賓的場所在聽濤樓,三三兩兩結伴進入,來到門前,才知要報家門。

宗子一家家依尊長次序進入,安排席位。

趙莊蝶被他哥趙莊鲲拽進去前,還跟趙端河胡語什麽:“說好的參議國事,怎弄得跟吃喜宴一樣。”

四周嘈雜,趙由晟沒聽清趙莊蝶說了什麽,只見到他微笑的圓臉上露出兩個酒窩。趙由晟被身後的人擠上前,他沿着樓梯而上,進入專門為宗子準備的二樓。

原本明亮的天,不知何時為烏雲遮蔽,似在醞釀暴雨。

官船廠厚重的大門在守衛的士兵推動下,逐漸合閉,宴席上的客人們,在熱鬧聲中,沒人聽到木門轉動時發出的笨拙而刺耳聲音。

趙由晟不确定是一樓還是二樓的人,最先發出驚呼聲,唯記得木樓梯被裝備精銳的士兵踩得蹦蹦作響,如雷鼓般,本已滿腹狐疑的他,見到士兵拔出刀劍那剎,驟然掀翻身前的大木桌。

四周一陣陣驚叫,接着驚叫聲變成了恐懼極致的哭喊聲,尖叫聲,鋪天蓋地,震耳欲聾。刀斧揮舞,飛濺的血跡,抹上白色的牆壁,牆上血色一層層疊加,轉瞬間,如人間地獄般。

趙由晟從士兵手中,搶得一把手刀,他臉上全是溫熱的血,這些血不是他的,來自周身之人。他揮刀捅死一位甲兵,用甲兵的屍體抵擋身前的刀箭,他腹側挨中一刀,在淌血,體溫在流失。

他精疲力盡,背抵住牆面,身子緩緩下滑,幾步之遙,掀翻的木桌旁,躺着許多呻&吟将死的人。有人在血泊中哭問為什麽,一遍又一遍,哀怨不已。

趙由晟擡起臉來,他的眼神渙散,看不清執刀上前者的身影,那人踢開木桌,打落趙由晟試圖抵擋的刀,他利落捅刀,刀鋒刺進趙由晟的胸口。

“都在這裏磨蹭什麽?還不快去追逃走的宗子!安撫使有令,一個活口都不能留!”一員大将在斥責手下,他身子五短,左眉宇上有一道疤痕。

冰冷的刀從身體裏被人拔出,趙由晟吐出一口血來,他搖搖晃晃想擡頭去看清說話的人,只見得數個士兵的身影魚貫離去,他們手中提的刀,甩落大片殷紅。

執掌一方兵事,理當禦敵的安撫使,卻與敵軍暗通款曲,更約好敵軍一到,就啓開城門內應,因城中居住的皇族子弟衆多,怕他們成為後患,安撫使便與郡守設計,借守城之事,将宗子盡數招來,斬草除根。

此次謀劃,以福建安撫使劉恩紹,泉州郡守郭玉洪,地方守備軍統領夏千山為首,另有當地的豪族巨商參與。

前世的回憶在一片血色中終止,茶碗輕擱在茶案上,手收回,手指在細微的抖動,趙由晟将手緊握,繼而松開拳頭,指頭不再顫抖,他穩穩扶起弩機,托在肩上,瞄準對面的人。

品香樓的柿子燈亮得像一顆紅透的柿子,燈下走出幾個人,燈光映在歌妓紅豔的衣衫上,她身子偎依着一位魁梧漢子,與他膩膩歪歪。同行人裏邊,看穿着都是貴家子弟,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穿朱袍,背手仰頭,往對面的街市望去,他正是陳繁。

趙由晟藏在窗後,弩機瞄向陳繁的頭,停滞少頃,沒有扣動扳機,因為他不是目标。歌妓突然推開魁梧漢子,那魁梧漢子把手從歌妓的衣襟抽出,嗅下香氣,歌妓帶嗔意返回茶樓。魁梧漢子走出來,站在街上,他朝陳繁揮了下手,似在話別。

夜晚的街市燈火闌珊,街道上行人稀少,茶坊裏傳出客人說話聲,還有歌女彈唱聲,在這些聲響裏,兀然傳出弩機扳動的“咔嚓”聲,茶坊裏的賓客們起先沒察覺,直到聽見外頭有人像似疼極般叫罵。

本站在街上的魁梧漢子,被人擡進茶樓,他抱住大腿,痛得發狂,叫罵不停。他右腿中箭,血殷褲子,想是腿骨崩裂,否則他一個武夫斷然不會叫得這麽慘。

趙由晟輕掩上窗戶,快速将弩機拆卸,用布纏好,藏在風袍裏邊。随後,他若無其事喚來茶博士,讓再上份茶水,并問:“樓下是發生了什麽事,這般吵鬧?”

“客官,說出來真吓人!不知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射傷夏統領之孫夏千山!”茶博士是個如茶般淡薄的人,說起剛發生的事也是驚愕不已。

“可真是駭人聽聞,是在哪裏遭人射傷?”趙由晟做出震驚的樣子,卻還不忘呷口茶。

“就在對街那家,挂着柿子燈。”茶博士手指窗外,他回頭看茶案上一本攤開的《春秋》,贊道:“郎君真是心靜如水,好多客人都跑下樓觀看,圍聚許多人在那兒。”

被謬贊的趙由晟悠閑喝茶,他沒在茶坊逗留多久,當巡卒挨戶搜查到這家小茶坊前,他已經飄然離去。

夏家正值更替繼承人之際,殘廢的人可當不了地方守備軍統領。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蝴蝶效應,一點小改變,會産生巨大的改變。這劇主要還是談情說愛的。

趙由晟:追加資金,導演好好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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