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猜疑
簾後歌姬曼妙的身影時隐時現,管樂聲下,是酒客閑談的話語聲。飲酒的坐席與歌舞臺子,只有一臂之隔,也有那孟浪之徒,将身子探出,試圖碰觸歌姬的身體。
番館放肆而熱烈的氛圍,對陳繁而言很熟悉,而他跟前坐着的那位年輕男子,他也很熟悉,只是平日跟他談不上什麽交情。劉诃散衣袍松垮,像似剛從溫柔鄉裏出來,冬日天冷,他手中還捏把象柄扇子,頗有些風流韻味。
陳繁聞到劉诃散身上薔薇水的氣味,袅袅迷人,令他想起一位與他溫存過的妩媚女子,只是對着這麽個大塊頭,一時覺得違和。
“近來城中出了件大事,陳兄肯定知道詳情。”劉诃散過來湊座,一開口就這麽問,顯然是來打探消息。
陳繁親自為劉河散倒上一杯酒,慢條斯理說:“城裏天天有大事發生,不知劉兄問得是哪一件。”劉诃散擡高左腳,搭在右腳上,坐姿無拘,他說:“還能是哪件,當然是夏千山那件,兇手抓到了嗎?”
早就知他是來問夏千山被人射傷的事,近日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畢竟夏家的繼承人被人刺殺,可是件頭等大事。
“還在緝拿,兇手用的是弩機,可能是士兵。”陳繁随口一說,不過他也不是胡說。夏千山性格暴烈,常虐待手下的士兵,這也不是什麽隐秘之事。當兵的大多是些無賴,膽大妄為,可能因此銜恨,伺機報複。
“外頭都傳是他幾個堂兄弟下的黑手,夏統領老邁多病,正要從孫兒裏邊挑人繼承。在這緊要關頭,‘砰’,夏千山中箭了。”劉诃散端起兩只銀酒杯,相互敲擊,聲音清脆。
“照劉郎君這麽說,夏千山哪還有命在。”韓九郎覺得他說得還蠻生動,一時覺得這人有趣。
劉诃散把兩杯酒都悶下,杯口向下,說:“失手罷了,沒射死,也射殘。”他酒量極好,還讓陳繁再給他滿上。陳繁看他得意的臉,萌生一種這厮莫不是故意來氣我的念頭。
外人都知陳繁和夏千山交情不錯,是好哥兒們,然而做為海商家族,夏家是需要結交的。海船入泉州港前,需經過水寨盤查,駐守水寨的兵可都是夏家的兵。
“我倒是聽到另一則傳聞,和劉郎君有關,和夏千山也有關。”
說這話的是席上第四個人費春江,他爹是陳家海船上的通事(翻譯),他是個衣着樸實,神采奕奕的高瘦男子。
劉诃散顯然不認識他,拿眼打量他。
“前日我聽酒客說,劉郎君在某家酒樓吃酒,跟夏千山起争執,險些因一位舞姬打起來。也有人說,劉郎君會不會事後氣憤不過,就……”費春江覺得劉诃散的眼神要能殺人,他大概已經死了,他知趣閉嘴。
“是哪個酒客膽敢血口噴人,叫他來與我當面對質,看我不掌他的嘴!”劉诃散惱怒,舉起他的大手一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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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聽途說的事,怎能當真,春江,下次不得胡語。”陳繁斥責友人,給劉诃散再倒上杯酒。
劉诃散卻似乎沒了喝酒的興頭,閑扯些話語,起身把手一拱,帶着他的仆從離去。
等劉诃散走遠,費春江才笑語:“我随口胡謅,他就不打自招,和夏千山在酒席上争執的人多了去。”
陳繁若有所思,回道:“我看下手的人不會是他。”
劉诃散為人輕浮,但并不狂妄,知道分寸,斷然不會因為争搶女子就謀害夏千山。要知道夏家手握左益軍,鎮守一方,就連知州也要讓夏家幾分顏色。
人人都在猜測是誰廢了在當地蟹行的夏千山,被懷疑是兇手的人非常多,對夏家有積怨的人能塞滿一大屋子。
“大繁,這人是誰?”韓九郎不認識劉诃散,他看裝束直覺是城中的權貴。
費春江說:“還能是誰,劉恩紹的庶子劉诃散。”
“原來,竟是劉恩紹的兒子!”韓九郎頓時悟了,難怪自己以前沒見過他。劉家和陳家同是海商,兩家的大當家私下有仇,自然不怎麽往來。
看來這個劉诃散莽頭莽腦的,竟找仇家打探起消息。
“喝酒,管他什麽劉恩紹,劉招恩。”費春江招呼友人喝酒,并拉住一位矮小的酒奴,讓他去喊兩個歌妓過來陪酒。他對劉恩紹這樣的大人物相當不屑,從他言談裏夏千山顯然也沒放他眼裏。
陳繁呷口酒,看向酒奴領來的兩名女子,目光落在她們的姣好的臉龐上,韓九郎忙對女郎們招手,獻起殷勤。費春江往館門外張望,念叨:“交那惹來得真慢!”
交那惹是位細蘭海商,博學多聞,通曉數國語言,居住番坊多年。
陳繁今日無事,邀幾個友人在番館飲酒,他善于應酬。海舶進港,番商下船,一般會選在番館落腳,不大的番館,是各種信息的彙集所。
日薄西山,陳繁帶着喝得醉醺醺的韓九郎出番館,跟費春江和交那惹辭別。
陳繁讓随從先将韓九郎送回韓家,自己則沿着番坊向外走,獨自一人,也不知道是去做什麽。他喝得不比韓九郎少,但他酒量過人,步履還算沉穩。
天邊的夕陽披在他身上,他繞過熱鬧的商肆,來到一家挂着柿子燈的茶坊跟前,茶坊的招牌寫着:品香樓。
夕陽似血,映入趙由晟眸中,他站在自家的樓閣上,手搭在窗棂,他望着城西古蓮寺的石塔,熱鬧的驿街,要是換個方向看,他還能見到陳郁家的屋頂。
自射傷夏千山後,已經過去三天,這麽大的一件事,趙由晟身邊壓根沒人提起。更沒有人将這件事和趙由晟聯系在一起。
大部分宗子的生活圈子很狹小,他們衣食無憂,家中往往養有歌姬戲優,關起自家門來,歌舞升平。對于外頭發生的事,他們普遍是無知的,也不在意,仿佛天塌下來都和他們無關。
黃昏的城市,被蒙上一層暖色,看着舒适,趙由晟的心情也很不錯。他每每上來閣樓,都是尋個靜思的地方,畢竟老弟由磬吵得很。
古寺的鐘聲響起,宏亮,空靈,趙由晟背靠着窗,抱胸低頭,仿佛睡着,他其實醒着,他在追憶前塵往事,想起前世的陳郁。
想起兩人後來的疏遠,直至陳郁登上前往明州的船,留給他一個離去的背影,那時看着那背影,趙由晟心中有着相互矛盾情感,決絕又不舍,冷酷又悵然。
樓下傳出人語聲,聽得出是母親和由磬在交談,母親問阿剩呢?由磬回阿兄又在閣樓上吹風。母親說天這麽冷,吹什麽風,快去喊他下來。
趙由晟聽到砰砰的腳步聲,他擡起頭,臉上流露出笑意,以致趙由磬跑上來,見到老哥沖着自己笑,一時懵住,愣愣摸了摸頭。
重來一世,母親還活着,自己也将活着見到弟弟長大,他的親友還都未曾失去,而那些将帶來不幸的,需要一一除去。
陳繁站在品香樓前,擡頭掃視對街的店鋪,他在回想三天前,他跟夏千山從品香樓出來時的情景。那時天剛黑,跟現在一樣,品香樓的柿子燈亮得耀眼,他嗅不習慣女子身上濃烈的香氣,離夏千山站得遠。他走到檐外,擡頭看向對街的店面,如同此時,他入目的是一個小小的茶坊招牌,還有茶坊二樓一排窗戶。
他這人記性好,他在回憶,夏千山中箭時,扳機的那一聲“咔嚓”,離得不遠不近,他在想,會不會是從對街射出?
射擊者既要不被人發現,又要有良好的視野,他很可能就藏匿在品香樓對街的店鋪樓上,這家小茶坊的位置很适合。陳繁自然有些惱怒行兇者,他家花費在夏千山身上的錢財不少,而今夏千山傷殘當不了左益軍統領,那些錢都打了水漂。
但陳繁也不是多麽的惱怒,從情感上來說,夏千山就是被人殺死了,他也不會有絲毫難過。終歸到底,他還是好奇這事到底是何人所為,來自何方勢力。
別看他腳步沉穩,但陳繁其實已有五六分醉意,他推開小茶坊的門,見一樓只有掌櫃在,他帶醉意問:“二樓還有雅間嗎?”
“有,客官請上樓。”掌櫃走出來,指出樓梯方向,态度談不上多熱情。
陳繁沒來過這樣寒酸的小茶坊,他登上狹陡的樓梯,聽身後掌櫃在喊茶博士上茶。一樓簡潔,二樓布置得清雅,有跑堂的前來引座,他聞到陳繁身上的酒味,又見他登樓梯的步履蹒跚,伸手想攙人,陳繁擡手拒絕,自己走在前,一間間廂房查看,客人還不少,都是些書生模樣的人,邊品茶邊閑談,也有人捧書不語。
陳繁進入一間空房,推開窗戶,正對品香樓的大門,窗下有張矮榻,不難想象,曾有人坐在這裏,看對面濃妝豔抹的女子出來攬客。
茶博士上來,陳繁讓他弄一份醒酒茶來,其餘茶果皆不用。
那茶博士看多了南來北往之人,知陳繁不像是個會到他們這種小茶坊喝茶的人,說不定是個官,他小心伺候着。
醒酒茶端來,陳繁喝上兩口,擡頭見茶博士還候在一旁,他問:“三天前的這個時候,有人在這間房裏喝茶嗎?”
“回客官,有的,一到夜晚,客人就多,很快幾間房都坐滿人。”茶博士道。
陳繁擱下茶碗,站起身,看着窗外,問:“茶博士,見過什麽人帶弩機出入茶坊嗎?”
茶博士回得快:“官差也來盤問過,确實沒這麽個人,要是看見了小的定會報官。”他大概以為陳繁也是個來辦案的人,夏千山來頭不小,官府也着急想破案,肯定盤問過這家茶坊,而且不止一次。
“三天前,在這裏喝茶的人,長什麽模樣?自己一人來還是攜友前來?”陳繁清楚這些接待客人的侍者,記性都好,擅于辨人。
茶博士恭敬回:“有三人,是州學生員,一晚叫數次上茶,我見他們都在論詩。”
陳繁想不可能是州學的學生,這些人不會使弩機,這幫只讀聖賢書的書呆和夏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而且行兇者很可能是一個人獨來。
“茶博士記不記得,當晚有誰是獨自一間房,身上攜帶大件的物品?”
茶博士思索一番,回:“是有這麽個人獨自來,當晚在隔壁房間裏飲茶看書,他身上沒帶大件的物品,只披件厚實風袍。我看他風袍料子極好,想是哪家的郎君。”
陳繁一聽,頓覺這人可疑,他是海商之子,清楚海商為了貴重的貨物不被官府抽稅,會用各種方式夾帶身上,同理,弩機拆卸,可以藏風袍裏。他問:“是個怎樣的人?幾歲光景?”
茶博士不禁贊道:“是個讀書郎,十六七歲,高個頭,生得極俊。”
“要是再見着他,茶博士還能認出他嗎?”
“還……還能認出。”
最終茶博士也沒弄明白陳繁是什麽來歷,他拒掉陳繁打賞的錢,看來也是個怕事的人。
陳繁離開茶坊,走在路上想,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高個頭,身世好,他腦子冒出一個身影。他覺得荒誕不經,風馬牛不相及,又把這身影抹去。
能把弩機玩得這麽溜的,絕不是個讀書郎,有行刺夏千山的膽識,也絕不會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
作者有話要說:由晟(聳肩):可別亂猜,跟我沒有一毛錢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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