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鱗光
陳郁感應到海波在晃動,自己似乎身處無垠的大海中,像一條魚般暢游,他太過惬意,以致泡着逐漸沒有暖意的浴水,昏沉沉睡去。
墨玉用力搖晃陳郁的肩膀,将他喚醒,連忙把他從大木盆裏拉出,擦拭水漬,包裹衣物。
“怎麽又睡着了,也不怕着涼。”墨玉簡直苦惱。
陳郁喜歡沐浴,不像其他孩子,天一冷,就邋裏邋遢,抗拒脫衣洗澡。近來,每當他沐浴,墨玉總要擔心他睡去,掐時算着,好把他從水裏拉起。
陳郁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在墨玉的服侍下擦幹頭發和身體,換上衣袍。今日特別講究,穿上新作的錦袍,腰佩香囊、脖子上還戴着一條葡萄紋金飾,金飾造型別致,工藝複雜,具異域風格。
它十分貴重,平日陳郁不怎麽佩戴它。
今日陳郁要跟随父兄前往豐州通遠王廟祈福,這座廟冬夏時香火最為興旺。每年冬季,海船應季風出海,夏季再順季風回歸,無論是出航或歸航的時日,參與海貿的人家都會到通遠王廟來,祈求通遠王庇佑,保船與人一路平安,無災無難。
不說陳家是海商,自然要去祈福,就是商肆裏賣香藥,賣珠砗的店主,燒陶瓷的窯主,賣色段的布商,但凡和海貿沾邊的生意人,都會前去。
人們不約而同到來,在這樣的時日裏,通遠王廟從早到晚,香客不絕。
陳家的船停泊在九日山山腳下,渡口擠滿船,嘈雜熱鬧,陳郁和父兄從船上出來,身邊還跟着戚适昌與及數位仆人。一行人拾梯而上,前往山麓,通遠王廟便在此山中。
陳端禮在一衆海商裏邊,享有聲望,登山路上,不時遇到前來打招呼的人,難免停下寒暄幾句。父兄走走停停,陳郁跟在身邊,好奇打量身邊的人們。山道熱鬧,香客裏邊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富豪人家,也有平頭百姓,做各式打扮,看着頗有趣。
陳郁沒留意到石亭上有人在打量他,并且目光不懷好意。
打量陳郁的,正是秦氏兄弟。
秦氏兄弟的父親和叔父都是海商,但屬于那種自家沒船,只能搭乘別人家海船的小海商,早年,他們叔父秦叔昌還曾搭乘過陳家的海船。今日兩人随同家人前來通遠王廟祈福,廟裏擁擠,他們兄弟倆自在外頭閑逛,沒跟在家人身邊。
山道上的陳郁十分惹眼,他華美,貴不可攀,而和他同行的戚适昌竟也精心打扮一番,身上的衣鞋不比秦氏兄弟的差,他仰頭挺胸,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
“人模狗樣,狗奴才!”秦二看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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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被戚适昌把頭按在書桌上,兩人後續還打過架,但秦二不是戚适昌的對手,吃了虧,後來,哪怕倆兄弟聯手也沒在戚适昌那兒讨到便宜。
“他家真是風光。”秦大認出跟陳端禮父子在道上交談的人,那是位巡檢司的官吏。哪怕是個在海港逞威風的官吏,面對陳端禮也像個跟班,谄笑獻殷勤。
秦家跟陳家同為海商,且都從事海貿多年,秦家不成氣候,陳家卻這麽有錢有勢,秦氏兄弟嫉心作祟,所以才會在書館裏針對陳郁。
秦氏兄弟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陳郁脖子上樣式新穎的金項飾,身上精美的衣袍,哪一樣,他們都擁有不了,陳家是巨富,就是官宦世家,也不及他家富貴。
憑什麽陳家這般有錢有勢,而自己家卻樣樣不如,秦氏兄弟的嫉上便又添了份恨意。
石亭不遠處,有片龍眼林,趙由晟就在樹下,他穿一身暗色素袍,越發顯得身材颀長,他抱胸靠樹,閉目養神般。秦氏兄弟斷然想不到有人在盯梢他們,而且那人還是趙由晟。
通遠王廟的主殿內,香客摩肩接踵,擁擠不堪,陳郁跟父兄進廟祈福後,便和戚适昌從人堆裏擠出來,到外頭透氣。
戚适昌年已十六,頗谙男女之事,他目光不時在女子身上巡視,但凡是年輕漂亮的女子,他都要偷偷多看兩眼。
許多貴家小娘子盛裝出行,身邊都陪伴着妙齡的女婢,從身前走過,頗有目不暇接之感,戚适昌目光追尋她們,心猿意馬。
陳郁見他光顧看女子,走路都不看路,猜到他心思,說:“适昌随便走走,不用陪我,我到那棵樹下歇息。”
他指的地方,在主殿斜對面的空地,那裏有棵大樹,樹下有供人歇腳的石墩,廟中處處人擠人,那邊倒還清靜。
“我去上頭看石刻,一會就回來找小郎君。”戚适昌欣喜,随便找了個借口。
九日山上有祈風儀式留下的石刻,就一些文字,其實沒什麽可看,再則戚适昌不是個對人文古跡感興趣的人。
戚适昌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海,陳郁走至大樹下,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他雖然獨自一人,但并不慌,陳家的數位仆人就在主殿外,離他不遠,而且父兄也在附近。
他的手指手摩挲金項飾上綴的小金果,看身邊形形色色的人,他感到有些無趣,這時,他留意到廟前的一塊地方圍聚許多人。他以前來過通遠王廟,記得那裏是口廟池,廟池旁還有塊石頭,刻着池名:化鯉池。
化鯉池用石欄圍起,石欄外擠滿人,都在伸頭往池裏看。
廟池常會養鯉魚和烏龜,不過傳聞化鯉池裏有條白色的大鯉魚,已呈龍态,世間少見,會是那條白鯉現身嗎?
陳郁有點好奇,但見廟池人頭攢動,相互擠壓,他遲疑,只是朝那兒看,似乎沒打算過去。
秦氏兄弟站在通往山頂的石階上,就在陳郁身後,他們觀察到陳郁獨自一人,戚适昌居然沒跟他在一起。
當陳郁起身,朝化鯉池的方向走去,秦大立即跟上,秦二在身後說:“哥哥,戚三正好不在,讓他落了單,我們弄他一弄。”
秦大不置可否,他專注看着陳郁的背影,心裏已有盤算。
此時,趙由晟早在化鯉池附近等候他們,只不過他站在人群裏,故意讓人将自己身影遮擋。
陳郁無所事事,決定到化鯉池看鯉魚,他不推不擠,走至水池旁,他勉強瞧見池中有一條金鯉,普普通通。陳家什麽稀罕物沒有,陳郁是個見多奇異事物的人,覺得并沒有什麽新奇,他剛想往外走,人群突然騷動,有人在喊:“快看,白龍鯉出來了!”
大家争搶着要看,陳郁被人群一番推擠,竟給擠到裏邊去,身子貼靠石欄,他離水池位置很近,他看見池中數尾鯉魚,肥大鮮豔,低頭正想尋那條所謂的白龍鯉,突然有人從身後猛推了他一把,石欄高度只及腰,他失去重心,墜向水池。
秦大推陳郁下池後,忙鑽出人群,快速溜走,就是秦二也沒料到他會突然來這麽一手,明顯被吓着,又十分興奮,他跟着秦大避走,還好幾次回頭去看身後的騷亂。
化鯉池水花飛濺,看鯉魚的人們驚愕瞧見一個少年掉入水池,全都目瞪口呆,好會才聽人驚呼:有人落水啦!
水池深廣,天冷水凍,沒人肯脫衣下水,人們一時慌亂,只是喊去拿竹竿,去拿繩索好救人,幸在有人認出在水中掙紮的陳郁,大喊是陳綱首的兒子落水,快救人!
落水那瞬,陳郁十分驚恐,他毫無防備被人推下池,水池和石欄的落差又大,他驚慌中嗆着好幾口水,痛苦不堪。
陳郁會水,按說他能讓自己身子浮起,但冬日身上衣服厚,泡水後更沉,兼之驚慌下,他竟是揮動幾次手臂後,就沒入水中。
當他身體沉入水裏,耳邊的嘈雜聲都被摒去,陳郁覺得水似乎也沒那麽寒冷,他沒再掙紮,任由自重讓身體緩緩下降。
他屏住呼吸,閉上眼睛,輕輕擺動雙腿,潺湲的水,昏暗而寂靜的水域,令他倍感親切,他的五官水中更為靈敏,死寂的水中,他卻似乎聽到聲聲呼喚,輕飄飄,似有似無,用着陌生卻也熟悉的話語,低語着,傾述着,像似在牽引他,要将他引往何處。
陳郁忘記了游泳,忘記了呼吸,但他在懸浮,也在呼吸,他的心如此靜谧,從肌膚上傳來水的觸感如此惬意,他仿佛回到嬰兒時的情景,仿佛在母親的懷抱。
他的雙臂環抱住自己,眼睑合上,當他睜開眼睛,他看見穿透進綠水的光,也看見一條白鯉游來,那是條多麽神奇的白鯉,它通體潔白似雪,身形修長而優美,說是鯉,卻似乎有龍的形态,它繞着陳郁的手臂在輕輕游動。
陳郁伸出手想去碰觸它,這時他看見自己手上的鱗光,細細的鱗片,泛着淺藍的光澤,他驚愕地把手舉到跟前,不可置信,他嘴巴張開,本該是個驚叫,但在水中沒有聲音,他感覺到自己脖子與下颚之間的那塊皮膚有異樣,他伸手去摸,摸到鱗質的皮膚,也摸到翕張的鰓,摸到本該是耳朵的部位,變成濕滑單薄而柔軟的鳍。
他雙手捂住臉,因恐懼而戰栗。
頭上的光,穿透層層水域,照在他雙臂的鱗片上,他的長腿停止了擺動,他想下沉,想永遠地躲匿起來,上頭那麽多人,他們會看見他。
人們會說什麽呢?會像祖母那樣打罵他,指責他是個妖物。
他想起來了,他童年在南溪度過的時光,哪怕是寒冬,他也喜歡去池裏戲水,總是能潛得很深,能在水底憋氣許久,從不曾溺水。那時他七八歲的樣子,還不大會說當地人的語言,一開口就是叽裏咕嚕的番語,除去父親,周邊沒人聽得懂。
可是父親要經商,把他獨自留在了南溪,而本該照顧他的祖母,卻很厭惡他。
有多少次仆人們驚叫着,慌亂将他從水裏拽出,而祖母會把他關房間裏,用柳條抽打他的手腳,拉扯他的頭發,擰他的耳朵。
那時陳郁雖然不會說當地的土語,卻能多少聽懂些,那些惡毒的言語,竟還字字在耳旁,祖母那張滿是厭惡的臉龐,仿佛還在眼前。
陳郁在不停下沉,池水撐開他的衣服,露出兩條修長的腳,光漸漸透不進來,四周昏暗……
就在這時,有人跳下池水,奮力往下潛,他在水中摸索尋覓,他的手指碰觸到陳郁的長發,繼而抓住陳郁的手臂,他抱住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原形人魚,但沒有魚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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