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入V三合一章 (1)

夜晚的自訟齋裏,只有一盞微弱的油燈, 燈火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 趙由晟躺在黑暗的屋裏, 回憶上一世發生的一幕幕。他心裏有譜, 自己改變了不少事, 這些改變,會帶來新的發展,他和陳郁的關系,也不會像上一世那樣複雜。

上一世,他痛揍趙幾道,關禁閉的後續,是他被老爹趙師勉帶往寧縣管教,所以, 陳郁被秦大推下化鯉池那時,趙由晟人已不在泉州城。

當時陳郁被陳端禮相熟的人從化鯉池裏救出, 陳端禮幾乎同時趕到, 他脫袍慌忙地裹住兒子,但仍有人睨見陳郁的異貌。那人雖然是個酒徒,信譽不佳,但陳郁妖名還是迅速傳遍街頭巷尾, 以致陳郁不得不走避泉州城, 回南溪居住。

南溪,陳家的祖地,它是寧縣管轄的一個鄉, 由此同在寧縣的趙由晟常去南溪找陳郁。陳郁在南溪的生活很孤獨,而那時的他也很脆弱,正是在南溪,陳郁對由晟萌生愛意。

這一世,南溪不會有回去躲避流言蜚語,孤獨的陳郁,而趙由晟卻有可能因為打人,被趙父帶去寧縣。

你可曾想過會這樣嗎?

趙由晟不必自問自答,他動手打秦氏兄弟前,已經想過後續産生的影響,這是他自己做的選擇。如果趙由晟仔細審視自己重來一世的期許,那便是改變自己和親友的不幸結局,尤其要保陳郁一生安好。

他會成為陳郁的摯友,但陳郁不必對他暗生情愫,如能避免未必不好。正是那份不應有的炙烈感情,使得陳郁對他産生執念,甚至為了一顆海玉魄,不得不……

油燈的燈芯熄滅在燈盞裏,燈油燃盡,趙由晟周身一片漆黑,他陷在黑暗中,無法成眠。

自訟齋的日夜,遠比趙由晟想象的漫長,在獨處中,陪伴他的是孤寂和入夜時往事紛沓而來的痛苦。

也難怪是人都怕關禁閉,長年累月得把人整瘋。

五日後,趙由晟在看院人趙孟壽眼裏,除去有些消瘦,眼眶黑外(确實睡得不大好),情緒很穩定。被看管人罵娘爬牆撞門的事,他一項都沒做,悠悠閑閑,安之若素。

這日午時,趙孟壽打開院門,趙莊蝶和吳杵跑進來,告訴趙由晟他恢複自由身了。趙由晟正在讀正經書,他合上手中的書,擡頭問:“宗學教授這回怎麽出爾反爾?”

趙莊蝶催他趕緊走人,再關下去非關傻不可,吳杵老實,藏不住話,說:“郎君不好啦,主父從寧縣回來了!”

收到趙母書信的趙父,按耐不住,已啓程從寧縣返回泉州城,趙由晟還是有點驚訝于老爹的行動力,不過仔細想想,也是不巧正值冬至,老爹休沐。

趙由晟反應平淡,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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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莊蝶使喚吳杵:“趕緊着把衣物收上。”他着急,拽趙由晟手臂:“阿剩,你該不是真關傻了,還不速速到我家避難!”

“不至于。”趙由晟掙脫趙莊蝶的爪子,他整理衣冠,淡定邁出自訟齋。

**

自陳郁從九日山回來,陳家的東院裏便靜寂無聲,陳端禮讓仆從沒他的命令不得到東院來,陳郁生病需要靜養。

陳郁的寝室門窗關閉,而之前給陳郁看病的番醫也往來好幾趟,陳家的仆從都知道他們的小郎君又生病了,但并不清楚到底是什麽病。

這些時日的湯藥,都是陳端禮親自送進房中,連墨玉都不讓代勞,墨玉只能隔着門等候差遣,一面也沒能見到陳郁。

寝室裏燭火通明,陳郁從床上坐起身,接過父親遞來的一碗湯藥,他慢慢喝下。湯藥苦澀難入喉,但番醫開的湯藥很見療效,此時的陳郁,除去脖子上的“鰓”還未消失外,已幾乎恢複如初。

醫治他的三佛齊大夫,便是當年陳郁落海後,救治過他的番醫,他很了解陳郁的情況,藥到“病”除。

在寝室裏度過四日,陳郁不清楚外面的情況,也不知趙由晟被宗學教授關了禁閉,他自己也在關“禁閉”,他已經許久未見陽光。

這四天裏,陳郁在等待身體恢複,這個過程,在他看來很漫長,最先消失的是四肢上細細的鱗片,接着是鳍狀的耳朵,最遲的便是這脖子上的鰓。

番醫跟陳郁說,鲛人即使變化成人,藏起魚尾巴,但是他們的脖子上,仍會留有三條鰓痕,這也是人們區分他們的辦法。陳郁是半鲛,他的鰓痕能消匿,只是過程比較慢。

當發現身體确實在恢複,陳郁不再那麽恐懼,在和鲛态的自己相伴這幾日,陳郁發現,自己一旦情緒激動,會使得鲛态的症狀更為明顯,他需要平常心對待,需要去接受自己特別的身份。

番醫也告訴他,随着成長,他的自制力會增加,成年後除非自願,否則也不易現出原形。通過父親的翻譯,番醫的話語,讓陳郁感到安心。

沒曾想自己是半鲛,母親真是鲛女,人們對他的那些傳聞,竟都是真的。

當年跟随父親回國,船經昆侖洋,在一個霧夜裏,自己墜海,後來被海獸救起。想來有不少水手當年親眼見到海獸,也有人看到他的鲛态吧。縱使父親是綱首,有錢有勢,可關于他是妖的傳聞,在海船靠岸之後,還是傳播開了。

這麽多年,原來傳聞從不是傳聞,暗藏着真相,而關于他母親的各種傳聞,又有哪些是真的呢?

陳郁喝下湯藥,卧床休息,他很溫順,陳端禮守在床旁,看顧兒子。

午時,陳端禮有事外出,陳郁将房門從裏邊栓上,他透過門縫隙能看見外頭明媚的天,但他想出去又害怕出去。

陳郁坐在鏡臺前,用手摸自己的脖頸,他摸到三條細細的疤痕,那是鰓消失後,留下的痕跡。這個疤痕不明顯,用領子可以遮擋,用頭發也可以遮擋,父親說陳郁幼年時,脖子上也有這樣的疤痕,後來自行消匿。

想來出生時,是半鲛的狀态,陳郁不敢去細想,他躺在母親懷裏,襁褓裹住的,卻是只小小的魚人。

以前,曾不解父親為何将幼年的他獨自留在海外,而今,随着半鲛狀态呈現,自己童年的記憶恢複,陳郁明白那是無奈之舉。

鏡中的少年,皮膚細膩光滑,眉眼如畫,發絲如堆鴉,但他的眉頭微颦,映在鏡中的,不再是往時常有的笑容。

陳郁将長發撥到胸前,用它遮擋脖頸上的疤痕,他聽到窗外的聲響,他警覺擡起頭。數日裏,藏匿不見外人,門窗緊閉,他竟有些怕人。

“小郎君在嗎?”

窗外是墨玉的聲音,帶着關切。

她已經好幾天沒見到陳郁,陳端禮不讓人進入陳郁房中,哪怕是陳繁也得不到允許,墨玉深感驚詫。

陳郁從九日山回來後,陳宅上下就都知道他因為被人推下水池受寒受驚,關在房中養病。大夫還吩咐要安靜,不能有人來打擾,東院的仆人甚至連走路都撚腳,一個大氣不敢出。

除去墨玉,大概也沒有其他下人對陳郁生病的事産生懷疑。墨玉是陳郁最親近的女婢,常年貼身服侍,陳郁要真是生病,自然得由她照顧,哪會連她都不見呢。

陳郁隔着一扇窗說:“墨玉,我在。”

墨玉聽到他回應,欣喜道:“可是讓奴家擔心死了,這麽多日都不見小郎君出來。奴家好幾次在門外,想聽聽小郎君聲音,都聽不見。小郎君病好些了嗎?”

“已經好許多,沒事了。”這些時日,墨玉為他擔心受怕,而自己亦是在恐慌與不安的心境下度過,幸在恢複了人樣。

“墨玉,阿剩來過嗎?”

“不見他過來,蘇宜來過一次,聽說你在養病不見人,又回去了。”墨玉還記得蘇宜那個小胖子,站在門外,使勁抻脖子,但被陳端禮勸走。

“小郎君,能拉開窗,讓奴家看看嗎?”只聽聲,見不到人,她仍是擔心。

陳郁拉動窗上的木栓,把窗戶輕輕推開,好幾日沒能照見陽光,他的臉龐略顯蒼白。

墨玉見他确實無恙,欣喜笑道:“小郎君平安就好。”

陳郁已經能夠出屋,但他沒有出來的意思,墨玉走後,他仍待在房中。獨自相處,讓他感到安心。

陳郁躺靠在床上,懷捧着他的小漆盒,盒中躺着一只銅獸,它小小的,造型憨态可愛,但陳郁知道它并非表面所見,此物是已故母親對他的保護,一但他落海遭遇險情,銅獸便會幻化成龐然巨物,将他搭救。

漆盒裏還有一件重要的物品——阿剩送的篆香,陳郁時不時拿起嗅聞,這幾日,除去父親的陪伴,便是這縷縷的香氣相伴他,使得他安寧,不急不燥,寬慰他的心。

到第五日,陳端禮意識到兒子不能再躲在房裏,他人已經恢複,甚至連脖子上的疤痕也快淡化無蹤。

陳端禮親自啓開房門,執住兒子的手步出房間,當冬日并無暖意的陽光照在陳郁的臉龐上,陳郁見到院中的蘇宜和董宛,嘴角終于有淡淡笑意。

說好會來看他的趙由晟并沒有到來,不過陳郁也很快知道,趙由晟被宗學教授關了禁閉,因為他打傷秦氏兄弟,将自己推入池的秦大更是被他打得昏迷。

流水潺潺的長廊,陳郁站在欄杆前,靜靜聽父親跟他講述趙由晟打傷秦氏兄弟,且自己手臂也受傷的事,還有到今日,由晟已經在自訟齋裏關了五日。

陳郁眼睑低垂,手指摩挲衣袖,很難過。

他擔心阿剩的傷,也不忍他被關禁閉,想象着窄小的房間裏,忍受疼痛,被禁锢而孤獨的趙由晟。

“爹,我想去看看阿剩。”陳郁跟陳父懇求。

自訟齋在宗學裏,宗學可不是能随便進入的地方,如無另辟蹊徑,普通人絕無可能進去。

“孩兒別着急,爹再讓董忠去趙家問問,看他人現下如何。”

陳端禮覺得不是件易事,不過兩個孩子的友情相當可貴,他會盡量想辦法。

奈何确實沒有辦法,宗學教授管得嚴,別說陳郁這樣的外人,就是宗學裏的學生想見趙由晟都不被允許。

董忠去趙家打探消息,獲知趙由晟已經離開自訟齋,同時他還禀告陳端禮另一個消息:趙父從寧縣回來了。

趙父為官清廉,平素不喜與巨商豪族往來,陳端禮知他脾性,沒親自登門道謝,但讓董忠繼續往趙宅,探探趙爹的風聲。

趙父對待孩子管教嚴厲,陳端禮有耳聞。

本來從董忠那兒,聽到由晟已經離開自訟齋,并且手臂傷情已好,陳郁稍稍安心,但一聽說趙父從寧縣回來了,他立即驚慌。陳郁是見過趙父的,以前就親眼目睹由晟被老爹拿戒尺管教的情景,可兇啦。

陳郁挺怕趙父,但他仍想去趙家幫阿剩求情,陳端禮認為不妥,勸住兒子。他清楚無論是自己或者陳郁此時上趙家,都可能反而讓趙由晟被老爹訓得更兇,無異于火上澆油。

由晟幫一位海商之子出頭,親自動手毆打平頭百姓的事,早已在宗子間流傳,這在他們看來是件荒唐事,已成為笑聞,趙父必然很懊惱。

陳郁心中着急,但他也只能等待董忠進一步的消息。

董忠再次前往趙宅,沒見着趙由晟,卻撞見趙父,趙父親自接待他,令他大感不安。趙父是個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的漢子,他身上沒有宗子慣有的傲慢姿态,可一聽他低沉,威嚴的聲音,還是讓董忠雙股打顫。

趙父站在廊上,董忠跪伏在廊下石階,低着頭不敢直視,他從趙父口中,得知趙由晟即将離開泉城,宗學的書也不讀了,他将前往寧縣居住。

董忠大為吃驚,回家一五一十,都跟陳端禮說了。

陳端禮轉頭望向兒子的房間,知他在房中,陳端禮低聲問董忠,确實沒聽錯了?董忠說哪能,仆人在收拾行囊,聽說過兩日就走。

陳端禮心裏不免一沉,由晟是兒子最親好的友人,竟會是因為這麽件事,就這般分離了。

由晟往時也會跟人打架,但沒遭過老爹這般嚴厲的處罰,大概是因為他已經十六歲了,在民間被視作成年,卻還做出完全違背宗子行為規範的事。做為父親,可能認為此時還不好好管教,日後也就再無法矯正。

其實許多宗室子弟胡作非為,反倒壓根沒人管,甚至也沒人敢狀告。由晟打架屬于事出有因,也不是欺淩平頭百姓,趙父确實是太過嚴厲。

**

趙由晟看着略顯空檔的寝室,将從書房搬來的書籍裝進書箱,他的大部分衣物都已裝箱,後天一大早将攜帶往寧縣。先前,老爹一聲令下,仆從慌忙收拾,壓根不敢有片刻遲疑。

先前有意料,可能會被老爹帶往寧縣,所以他挺平靜,最多感慨下父親過人的行動力。他風風火火前來,也将風風火火帶上他離去。

前世年少的趙由晟,對于父親是有些懼怕的,重來一世,已經摸清老爹脾氣的他,心裏沒感到沮喪,當他想回來泉城時,他就能回來。

趙母沒想到丈夫會做出将長子帶往寧縣的決定,她挺後悔當時在惱怒下給趙父寫信。趙母和趙父在隔壁房間,四周寂靜,父母說話的聲音,在趙由晟這邊聽得清晰。

“三溪先生學富五車,是溪花書院的山長(校長),門下生徒十數人。由晟這回去寧縣,就拜在他門下,好好跟着讀書。”

趙父年少時,也是個熱愛打架不愛學習,隔三差五被同學父母領着孩子上門投訴的問題少年,對于由晟這個幾乎跟他年少時一個德性的兒子,他自有方法管教。

“寧縣僻遠,不及泉城熱鬧,他的友人又都在這邊,他心裏哪會暢快。這一去,郎君好好勸他,別總要打要罵。”

趙母的聲音聽着擔慮,她對孩子确實有寵溺之嫌,而老趙教育孩子的手法有時又很粗暴。唉,想到兒子就要離開她身邊,她心裏怎能不擔慮呢。

“便是你舍不得打舍不得罵,才讓他無法無天,這回是他僥幸沒把秦氏長子打死,否則押他去西外宗正司拘禁,到時有你哭得。”

打人竟照着頭打,臭小子下手不知輕重,不顧後果。

趙父所說的西外宗正司在福州,為了不讓罪重的宗子見到親人,往往會異地禁锢。

趙母嘆聲氣,老趙連着她責怪,她也認了是自己管教不力,可她覺得秦大确實可惡,雖然由晟不該打人:“阿剩也是氣憤不過,秦家那個兇惡長子,大冬天的,把小郁給推下池。”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趙父惱怒:“陳家是巨商,他一個宗子替商家子出頭,還有理了!”

“商家子怎麽了,我還是商家女呢。”趙母不示弱,頓時聲高。趙母家原是富商,祖父靠捐納而當官。

趙父閉嘴,知道惹妻子生氣了。

聽到這裏,趙由晟笑了,他把海圖和海道針經放進書箱,在上頭鋪上幾本聖賢書,随後箱蓋輕輕合上。老爹不讓他帶閑書去寧縣,不過他自有辦法,老爹年少時,本也是個不守規則的人。

沒多久,就聽到趙父哄趙母,聲音不大。

其實趙父的顧忌沒錯,宗子身份特殊,和大海商的子弟往來過密,在朝廷裏是挺忌諱,再說在世人眼中,屬于自貶身價。

趙由晟将衣箱搬動,挪到牆邊,擡頭見趙由磬無聲無息站在門口,呆呆看着他。老弟很少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看來挺難過。趙由晟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趙由磬慢慢走到兄長身邊,蹲身問:“阿兄還回來嗎?”

趙由晟拍拍弟弟的頭,說:“還能回來。”

趙由磬有些不自在地扭頭,拉開兄長的手臂。兄弟倆以往相處得不好,年歲差得大,而他也确實是個熊孩子。近來兄長待他還不錯,他有些不舍兄長離開。

“往後我不在城裏,誰要是欺負你了,跟你莊鲲兄說,他會幫你教訓那人。”弟弟由磬年紀小,沒自己撐腰,怕他被那些品行惡劣的宗室子弟欺負,其實也不用太過擔慮,莊鲲和莊蝶兄弟會照顧他。

趙由磬聽得一愣一愣,道:“可是父親說不可以随便教訓人,要和人講道理。”

阿兄怎麽還沒長記性,父親明明才訓過他呢。

趙由晟笑了笑,揉揉被老爹抽疼的右肩,老爹說是以理服人,氣急不還是會打人。

“阿兄,還疼嗎?”趙由磬湊到兄長耳邊小小聲問。

趙由晟拍走弟弟的臉,還輪不到這小子同情他,等他也搗蛋惹事,就能領教父親的戒尺打人疼不疼了。

兄弟倆正在說話,突然聽外頭吳信跟趙父禀告陳家的老仆董忠前來,趙由磬便就跑出房去看,趙由晟很知趣,待在房中,沒外出。

随着趙由晟年歲增長,趙父不贊同他與身為巨商的陳家往來。趙父認為奢靡的富賈會腐化人心,而年輕宗子很容易受財富的誘惑,走上歪路,甚至和惡徒勾結,荼毒百姓,為害一方。

趙由晟站在窗前,聽外頭董忠與父親的交談,原來是陳端禮擔心他,遣老仆前來打探消息,并告知陳郁的“病”已經好了。

他想起當時在渡口,陳郁上轎,自己跟他說,待他好了,就去看他。

離別在即,是該去看看他。

**

“舍人來啦,小郎君在裏邊!”

墨玉見到趙由晟很驚喜,忙引着他往長廊去。

已是黃昏後,冬日的天陰沉沉,趙由晟在長廊找到陳郁的身影,陳郁背對着自己,低着頭,一動不動,似乎正看着一汪池水。墨玉壓低聲音,告訴趙由晟,自早上陳郁聽說他要離開泉城去寧縣,就在那兒難過,誰也勸不動。

趙由晟低語:“我去找他。”

他漸漸接近陳郁,陳郁卻毫無知覺,似乎在沉思着什麽,他憂郁而愁悵,像凝結在枝頭,被寒風凍傷的茶花。

趙由晟挨近的腳步聲,引起陳郁的注意,他回過頭,看了對方一眼,又把頭垂下。在化鯉池落水使陳郁知曉自己不同于常人,本已心事重重,再加上摯友即将離去,可想而知他的心情。

“我原本就不喜歡在宗學讀書,換個地方,倒不是什麽壞事。”趙由晟這話是實話,宗學的教學枯燥乏味,一板一眼,遠不如民間的書院有趣。

聽到趙由晟的話,陳郁仍是不語,他知道寧縣是山區,在那裏居住諸樣不便,沒人會喜歡離開繁華的城市,離開親友,去那偏遠的地方呆着。

再說由晟這一去,他們将分離兩地,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相見。

趙由晟悄悄打量陳郁的側臉,與及露在風袍外的手臂,知他已經完全恢複,他的耳朵是耳朵,皮膚細膩,見不到一丁點異樣。趙由晟手搭闌幹,身子稍微向前側,望着灰茫茫的天色,他說:“寧縣路途又不遠,我還能回來。”

聽到他說還能回來,陳郁才擡起頭,端詳趙由晟的臉龐,似在尋找什麽,他低語:“阿剩,令尊是不是打你了?”

趙父不讓由晟打架,每次由晟在外打架,回家必被老爹教訓,後來趙父去寧縣當官,一年到頭,回來不了幾趟,這次回來明顯就是為管教兒子。

兩人熟悉如此,陳郁是知道發生這樣的事,趙由晟必要挨老爹的訓斥,甚至挨打。

“只挨着一下,打在肩上。”

趙由晟沒隐瞞,因為陳郁能猜到。他的肩膀先前還火辣辣地疼,老爹下手真黑。

陳郁目光落在趙由晟肩頭上,他伸出的手指,又縮回,他不知道是打了哪邊,也不知道會不會還很疼,阿剩明明先前手臂還受傷了,趙父怎麽還打他的肩膀。

他心中難過,在他看來,趙父就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打阿剩。

冬日天黑得很快,此時近在咫尺的兩人,都籠在蒙蒙天色下,遠處,墨玉在喊:“小郎君,天就要黑啰,快和舍人進屋裏坐。”

兩人都沒移動腳步,長廊這邊好說話。

“阿剩,還疼嗎?”

“無礙。”

趙由晟擡動手臂,甩弄兩下,以示不疼,實則還是疼。

陳郁看着他,心裏并不大相信會不疼,他就是被魏先生打下手心,都覺得可疼了。

“小郁的身體都恢複好了。”

“嗯。”陳郁輕輕應了一聲,臉上終于有笑意。

這個笑容随後漸漸消失,他一陣默然,許久才說:“他們都沒說錯,母親和我真得是……”

回想起人們在他身後的竊語,秦氏兄弟總挂在嘴邊的“妖”,他以前并不在意,不覺得困擾,因為他相信自己不是傳聞的那般。

“這種人少見多怪,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趙由晟立即制止,他表達了他的看法。

陳郁感到驚訝,看着由晟,哪怕四周灰蒙,但能可知他眼中滿是情感。

“海外廣大,番國夷島數以百計,和你一樣的人肯定不少。”趙由晟仰頭看天邊一輪淡月,它不知幾時爬上夜空,吟道:“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陳郁也會吟誦這首詩,但還是在此時,他才真切覺得它是那麽特別。

“滄海月明珠有淚,說的就是海中的鲛人,可見,古人不僅知道鲛人存在,且還用詩歌去詠頌。”趙由晟明顯出于安撫,世間之人,能有幾人能親眼見到鲛人呢,多半當做奇聞記述。

“阿剩,你不覺得……覺得可怕嗎?”

此時天已昏暗,只能見到眼前人的輪廓,陳郁看不清由晟的表情,但聽他應了一句:“有什麽可怕。”

是的,有什麽可怕,我又不像書上說的妖怪會吃人會害人,我也還是我啊,陳郁想。

“番醫跟我說,等我長大了,如果我不想變,就不會再變成那樣……”聲音很小,卻說得篤定,陳郁想等他長大了,一定會有這個能力的。

“這樣便好,能避免使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小郁,你能預知風雨,領航船舶,這份能力常人求而不得。”

陳郁瞪大眼睛看向趙由晟,他從沒想過這個用途,先前也未意識到自己預感風雨的能力,原來來自于半鲛的身份。

可見這個身份,并非只給自己帶來“醜陋”的原形,父親是海商,或許長大後,能給父親幫上忙。

昏暗的四周,陳郁已經看得不清楚好友的模樣,陳郁忽然産生一個念頭,站在身邊的這個阿剩似乎更為年長,更為沉穩,夜幕下,他黑色身影似乎也較往常來的高大。

陳郁終究沒能真正察覺到趙由晟的不同,因為他待他一如既往的好,一脈相承的好。他不知道在那天清早,他從趙家醒來,拿出被子裏趙由磬亂扔的玩具,見到飛入室的銀杏葉,随後趙由晟走進房中來,從那時起,他的阿剩就已經不是之前的阿剩了。

“小郎君,舍人,快回屋!外頭漆黑風又冷,你們當心腳下,我提燈去照你們。”

墨玉催促的聲音從院子的方向傳出,想她提燈照路,要過來接人了。

“阿剩,我們躲起來,不讓她找着。”

陳郁忙伸手去拉趙由晟的手,這個念頭也是一時興起。墨玉在,兩人顯然不能說悄悄話,他不想有人來打擾他們。

他的手有些涼,手不大,軟軟的,趙由晟的手覆上,手心暖意傳遞。

趙由晟不聲不響,由着陳郁拉上他,一起躲在角落裏。那是長廊拐角處,一個凹進去的地方,位置不大,兩人得緊挨靠在一起,才能藏住身子。

沒一會兒,墨玉提燈過來,發現無人,她舉燈把四周照了照。起先沒尋着兩人,在一旁嘀咕,這是去哪了,來時明明還聽到說話聲。

陳郁保持安靜,頭貼靠着趙由晟的肩,趙由晟攬着陳郁,一只手擱他腰側,一低頭就聞到他身上的香氣。

小少年仍有份玩心,偷偷地探出頭去看墨玉。

“好呀,肯定是躲起來了!”

墨玉機靈得很,往燈火不易照見的地方尋,很快就教她尋着了。

通紅的燈火,打在趙由晟臉上,墨玉見着像似被他摟在懷裏,正露出笑容的陳郁,她“噫!”地一聲,十分驚訝。

也不知道她腦補了什麽,趙由晟沒理會她,陳郁自然更不可能往那方面想。

在陳郁懇求下,墨玉把燈籠挂在闌幹上,還是由着他們在長廊交談,雖然外頭伸手不見五指,風冷嗚嗚叫,但他們就喜歡待長廊吹冷風,墨玉也就不管了。

聽聞後天一大早,趙由晟就将離去,跟趙父前往寧縣,希望小郎君不要哭鼻子才是。

墨玉走後,長廊寂靜,只有昏黃的光籠罩着兩人,陳郁這才又在昏暗中,看見趙由晟的模樣,他惆悵:“阿剩,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他依依不舍,莫名的,從秋日起,他跟趙由晟就很難在一起玩,突然地,他又要去寧縣了。

趙由晟說:“元旦應當能回來。”

陳郁在心裏默默算着日子,也不算要等很久,年一過阿剩就能回來了。

“小郁還去魏先生的書館就讀嗎?”趙由晟覺得陳端禮會另外安排吧,魏先生的書館并不适合陳郁,這家書館唯一好處只是離家近。

趙由晟清楚陳端禮之所以将陳郁送去書館讀書,在于陳郁那時從南溪回來泉城,他在南溪受到祖母虐待,變得沉默寡言,也不跟人玩耍,本以為書館同齡人多,能讓他漸漸開朗起來。

書館學生是多,也總有幾個刺頭,性格溫和的學生反倒會被人抓弄。

“不去了,爹說等來年春天,就請個先生在家教我。”

“那般也好。”

趙由晟明了,陳端禮自然能讓秦氏兄弟離開書館,但他顯然決定讓陳郁在家接受教育。請一個好老師,用心教陳郁,比去書館求學更合适。

“我聽說,阿剩在自訟齋裏關了好幾天……”見說得都是自己的事,陳郁問起他很在意的由晟的事。

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陳郁有耳聞,趙由晟以前也提過,他曾因和學生在宗學裏打架被關過。宗子不管成年與否,是否還在宗學就讀,一旦犯了不必被羁押但需受懲罰的過錯,就可能被關進自訟齋反省。

陳郁的臉龐染上燈火的橙黃,也染上了惆悵,他自責自己獨自一人去化鯉池看白鯉,父親常叮囑他身邊得有個人,阿剩因他而打了秦氏兄弟,因他而被關禁閉。

“宗學教授罰我六日,只關五天,也就是一人獨處,在齋房裏反省過錯,能有沒什麽。”趙由晟話語很是沒所謂,也确實頂多就是時間難熬而已。

雖說如此,陳郁仍是難過,何止是關禁閉這樣的處罰,由晟即将被父親帶往寧縣。今晚過後,身邊這人就不在了,下次穿過驿街,走向睦宗院的方向,前往阿剩家,可他将找不到他。要是自己先前能跟趙父求情,能不能留下阿剩,別帶他走,陳郁知道那也無濟于事。

陳郁低頭看着池中兩人的倒影,十四歲的他萌生了這一夜不要過去的念頭,希望水中那個熟悉的倒影,能常伴左右。

趙由晟察覺陳郁的情緒變化,哪怕他不言,只是一個身影,他也明了。

“天冷,我們回去。”趙由晟擡手,摘下挂在柱子上的燈籠。

“好。”陳郁應聲。

耳邊夜風聲,樹葉簌簌,一盞燈提在趙由晟手上,他的身邊緊随陳郁,長長曲折的游廊,在他們身後隐入黑暗之中。

寝室裏,墨玉早燒好火盆,備上熱湯和果餅。

陳郁讓墨玉到奚氏那兒拿一盒塗傷的珍珠藥粉,給趙由晟用。趙由晟說自家有,陳郁說那是父親在瓊州的友人所贈,比當地能買到的珠粉要好上許多。

墨玉很快回來,小小一盒珍珠藥粉,交到陳郁手中。陳郁硬是要看趙由晟被老趙打傷的肩,對方只能寬衣解帶。

趙由晟只是将領子扯松,拉下一邊的袖子,露出右肩上的傷,明顯淤青,留下一條戒尺抽打過的青腫痕跡。

陳郁仔細看,不敢用手摸,怕會疼。

“趙官人下手真狠呀。”墨玉湊過去看一眼,搖了下頭,同是當爹的,她就從沒看見陳端禮打陳郁,不說打,罵也不曾。

陳郁點頭,也覺得趙父真狠心,竟這般打阿剩。

“阿剩被秦大打傷的手臂,也是這只嗎?”陳郁一直記得阿剩原先就有一只手臂受傷,是秦大用扁擔打的。

“不是,已經好了。”趙由晟快速拉了下左臂的袖子給陳郁看,又放下。

趙由晟自己給被戒尺打傷的肩膀塗傷,塗得随意,在他看來這根本不用塗藥,過兩天淤青自己會消退,塗藥只是為了讓陳郁放心。

趙由晟把藥抹好,很快将衣服拉上,他整理衣襟,系結腰帶,陳郁的手這時搭了上來,貼在他腰間,趙由晟握住陳郁的手,本想将他手拿開,卻不想墨玉瞪大着眼在旁瞧着。

墨玉姐姐怕是有什麽誤會。

趙由晟松開手,陳郁無知無覺,低頭幫他拉正腰帶,手臂幾乎要環住趙由晟的腰,兩人背貼靠一起。

陳郁不過是因友人為他挨了打,心裏過意不去,再兼之以往兩人就很親密,自然而然,心裏無其它念想。

趙由晟跟老爹申請來陳家跟陳郁辭行,不能待得太晚,他穿好衣服,起身話別。陳郁送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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