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初春,陳端禮帶陳郁、戚适昌到城西吳先生家送上束脩, 完成拜師儀式。吳先生很年輕, 不到三十歲, 教學态度認真, 廣受家長好評, 就是收費貴。對陳端禮而言,錢不是問題。吳先生家離陳家不遠,腿腳便捷,每日清早過來陳家授課,午後返家,風雨無阻。

教學的場地,就在陳郁居住的院子裏,陳端禮讓人布置出一間清幽的房間, 擺上兩副課桌。吳先生有一件厚重的書案,教學時, 他總是站着, 從不坐,居高臨下注視學生,別想搞小動作,他功課抓得緊, 戚适昌簡直苦不堪言。

陳郁在家受學, 自在舒适,沒什麽秦氏兄弟來抓弄,曹五郎, 韓十郎來騷擾,他認真聽課,專注學習。

吳先生很喜歡陳郁,這個學生性情溫和,人也聰慧,上課時心無旁骛,對于明顯是來陪讀的戚适昌,吳先生一樣教導他,雖然他對讀書毫無興趣,态度敷衍。

雖說是在家讀書,也有休假的時候,跟書館一樣休。

對于這個剛十五歲的兒子,陳父的要求不高,只讓他讀書時好好讀書,玩耍時注意安全。遇到休日,他可以外出游玩,不過陳端禮不大許他跟鄭遠涯到處亂跑,前往魚龍混雜的地方。

這個休日,一早天色昏晦,墨玉啓開窗戶,又忙關上,嘴裏念念有詞:“看這天是要下大雨,奴家得趕緊去看看書齋門窗關沒關嚴實。”陳郁剛起床,僅穿好衣服,頭發還沒梳理,他淡語:“不會下大雨。”

墨玉本來一只腳已邁過門檻,聽到陳郁的話,她皺了下眉頭,但沒說什麽。墨玉還是去書齋察看門窗,雖然她覺得陳郁這麽說肯定不會下大雨。

陳郁沒等墨玉回來幫他梳發,先行出寝室,他站在檐下,感受空氣中聚集的水汽,舒适得要睡去。他靠柱合眼,潮濕的春風潤澤他的雙唇,烏黑的長發垂在肩上,斜風輕弄。他聽到前方有女婢在和人親切交談,喊那人戚三郎,陳郁睜開眼睛,見到已經挨近自己的戚适昌,他走路像貓一樣,一點聲響也沒有。

“今兒要下大雨,我看也不能出城騎馬,要不我們去慶舟茶坊聽書?這兩日,說書先生在說《西山鬼窟》,可精彩了。”戚适昌邊說邊掃去落在發上的水珠,動作粗魯,把一幅軟巾子弄得歪歪斜斜。

“适昌,我今日不想外出,你自個去吧。”陳郁慢悠悠地,很懶散的樣子。

“那行,我出去了。”

戚适昌衣物講究,沾沾自喜,平日裏俨然是富貴人家的子弟,而且手頭闊綽。陳端禮待他雖不至于像親生兒子,但也十分關照,他自來城裏,日子過得如魚得水。

陳郁在毛毛細雨中穿過院子,他看了會雨,聽墨玉喊他梳發,他才過去。他坐在鏡臺前,由墨玉為他梳理頭發,結編成髻,墨玉心靈手巧,總是能梳出時興好看的發型。

窗外很快下起雨來,但只是小雨,陳郁前往書齋,浏覽書架上的書卷。他取下一本,靠着一張矮榻,翻閱書卷,耳邊雨聲淅瀝。當鄭遠涯前來找他時,發現他臉上貼着一本打開的話本,一只白皙手臂整個露在袖子外,已經睡着了。鄭遠涯拿走書,入目他的睡容,竟似被迷惑般,在他眉眼唇鼻上流連,喃喃自語:難怪都說他是鲛女的兒子。

春日,對陳郁确實是個好時節,常有陰雨綿綿的時候,而眼見着,清明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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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收拾陳郁的行囊,見小主人在鏡臺前端詳自己的裝容,揶揄他:“小郎君去南溪掃墓,正好能見到心心念念的舍人。”

陳郁整整衣冠,悵然道:“我去南溪掃墓,阿剩去廣州掃墓,碰不着面。”

按行程,趙由晟應該早已踏上去廣州的路途了。

這是墨玉沒意料到的,不想趙由晟居然這麽難見,說來,他離開泉州城也有好幾個月了。

南溪,是陳郁大想回去的地方,他七歲歸國,在南溪住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那是一段可怕的時光,父親不在身邊,由祖母看管他和異母姐姐陳纓。在南溪,陳郁受到虐待,直到陳父一次突然回鄉,發現他身上的傷痕,心疼且憤怒地帶着他和陳纓回了泉州城,自此陳端禮不再率船出海,而是選擇陪伴在子女身邊。

從泉州城到寧縣确實不算遠,大清早出發,趕路的話,夜晚能到。陳父帶着一衆奴仆,夜宿村店,到第二天午時才到寧縣縣城,而後從縣城前往南溪。

去南溪路上,路過茶溪,趙由晟在信裏告訴陳郁,他就在茶溪畔的溪花書院讀書。當陳郁來時,溪花書院裏已經沒有趙由晟,映人眼簾的是溪畔或粉紅或豔紅的茶花,綿延一片。陳郁騎在馬上,折下一枝茶花撚在手上,低頭嗅了嗅它的氣味。

陳家老宅,在陳郁記憶中是座陰沉,深邃的大宅子,當陳郁站在它面前,發覺它原來如此明亮和清晰,它的每一根木梁,每一塊石雕,每一件彩塑,都那麽熟悉。為何會是這般,明明以前排斥着它,這趟回來卻又突然對它有份道不明,不知打哪來的眷念之情。

陳家老宅而今的住戶,只有一戶親戚,是遠親,陳端禮請他們來居住并照看房子。主屋有許多房間,陳端禮和陳繁住主屋,陳郁的寝室,被安排在書屋。

仆人走在前,挑着行囊進書屋,陳郁走在後面,他愣愣看着自己在水池裏的倒影,仿佛昔日的時光重現,仿佛看到那個孤獨的七歲小孩,手臂和小腿被抽得滿是傷痕,抱着雙臂,垂淚從池邊走過。

董宛跟随在陳郁身旁,他第一次同主人前來陳家老宅,好奇地四處張望,他叫道:“好大的一棵樹!小郎君,你快看,那是鴨腳樹嗎?”

探出高牆的是一棵高大的銀杏樹,粗壯的樹幹仿佛直插雲天,它枝葉茂盛,蔥翠喜人。陳郁擡頭一見它,腳步随之停滞,他呆呆地,看得出神。樹葉攜帶來春風,拂過他的臉龐,他雙眼迷離,如中邪般,一動不動。

董宛見小主人呆滞許久,他扯動他的袖子,喚他:“小郎君,這是怎麽了?”

陳郁也不清楚自己怎麽了,見到這棵銀杏樹時,似有無數情感一起湧向心口,而這些情感卻不知打哪裏來,為何如此激烈。

陳家書屋,陳郁曾短暫就讀過,那時有六七個學生,都是親戚。而今,它已經不再具有書屋的用途,被閑置着。

陳郁住的房間先前已有人打掃,很整潔,他和董宛在接下來的兩天裏,都将住在這裏。

為何将陳郁獨自安排在書屋,便是為了不讓他想起以前的事。小陳郁便是在主屋被責罵,遭虐打,被懲罰,獨自關在暗房裏過夜。

他剛回國,只會說番語,無法溝通,行為古怪,祖母本就不喜歡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孫子,再加上一些謠傳,也讓她視小陳郁為妖物。

無論天氣多冷,他都在玩水,管教不了,說不聽,聽不懂,這就是個禍害,從海外帶回來的妖物。

祖母出于愚昧和狹隘不肯善待這個小孫兒,而同住在屋檐下的姑母一家卻是冷眼旁觀,不予理會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外甥,唯有陳纓會同情他,但一個在家中被忽略的小女孩,對弟弟起到的保護十分有限。

夜晚,陳郁去主屋就餐,他的位置緊挨父親,在餐桌上,陳端禮幾次幫他夾菜,噓寒問暖,陳繁面無表情,慢條斯理喝湯。他年幼時,老爹總在出海,陪伴他成長的只有母親和祖母。

後來母親亡故,祖母也是單獨照顧過他一段時日,不同的是祖母十分寵愛他這個長孫。人與人的緣分便是這般奇妙,在陳郁看來如同夢魇的祖母,在陳繁這邊是個慈愛老者。

陳家在後埕坡有一處陳家的家族墓地,墓地規模不小,陳家是當地的大姓。陳端禮祖上以燒陶為生,後來參與海貿,但真正将海貿生意做大的是陳端禮。

陳端禮的第一任妻子景氏,她是陳繁和陳纓的母親,她的墓建得奢華,她死時,正是丈夫發跡之時。

小時候,陳郁曾問過父親,自己母親的墓在那裏?然而陳端禮神色慽然,無法回答。

陳郁在景氏墓前恭敬地行拜禮,如陳繁那般,如往年那般,他站起身,輕拍去袍上的塵土,他覺察兄長正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

祖母的墓,同樣修得風光,陳郁和陳繁在墓前燒紙錢,陳郁低着頭,火光映紅他的眉額,但看不清他的神情。

父子掃墓回來,已是黃昏,陳郁一天走了許多山路,雙腳發酸。

夜晚,陳郁泡着熱水澡,想起阿剩說他祖父的墓在一座山上,小時候上山得坐竹轎,也想起當阿剩知道他小時候在南溪的遭遇,曾說他祖母是個惡毒的老虔婆,清明不要給她燒紙錢。

也許因為阿剩在寧縣居住的關系,來到南溪,陳郁總是想到他。

陳郁不知道,前世的他們,本該在這座老宅裏時時相伴,兩人在寧縣一起度過兩年時光,那是很重要,很快樂的一段時光,前世和趙由晟漸行漸遠的陳郁曾一次次地追憶它。

清早,陳郁起床,推門而出,他見到霧蒙蒙的天,南溪的春日多雨霧,令陳郁惬意,而身處霧氣籠罩的書屋,頗有種虛幻之感。陳郁在霧裏看景,走到院中,站在銀杏樹下,他撫摸樹身,感慨它的高大,他靠着樹幹坐下,舒服地閉上眼,感應水汽滲透肌膚。

他此時內心萌生一份依戀之情,不知是對這書屋,是對這棵樹,還是對那在微風中漂浮的細小水粒。他昏沉沉欲睡去,迷糊間,似乎有人在挨近他,氣息吹拂在他臉上,甚至唇角能感觸到一股溫熱氣息,而鼻子嗅到了熟悉的宮香氣味,那人貼得如此之近,幾乎要碰觸到他的嘴唇。陳郁閉着眼睛,他覺得自己在做夢,而夢中這個自己不應該睜開眼,他得裝睡着了。

他聽到幾不可聞的一聲笑聲,那笑聲悅耳,帶着淡淡谑意,也聽到一句輕語:這麽快就睡着了。

他的聲音是那麽熟悉。

阿剩?!

陳郁連忙睜開眼睛,四周只有自己一人,然而适才,趙由晟在身邊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陳郁伸出手指碰觸自己的唇,雙唇柔軟濕潤,他望着霧氣彌漫的書屋,一時恍惚,仿佛見到了他和趙由晟穿行在書屋的身影,仿佛他真得和趙由晟在這裏相伴過。

他不知道,他“看見”的正是前世的他們。

午時,陳郁跟随父兄離開了南溪,他們匆匆來,匆匆離去,本就是為了掃墓。陳家老宅也好,書屋裏的那棵銀杏樹也罷,在陳郁離開時,都似被繪入了腦中,歷歷在目。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所以在前世,你這個直男差點趁人睡着偷香是吧?

趙由晟陷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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