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趙由晟一家,頭遭在寧縣過年, 寧縣哪及泉州城熱鬧, 小小的街市, 黃昏不到就閉市, 實在讓人提不起勁來。

午後, 趙由磬無所事事,蹲在廊庑的臺階下,手裏拿支樹枝,翻動一片枯葉,枯葉上有群螞蟻在爬動,他已經無聊到逗螞蟻玩。趙由晟過來,往他屁股輕踢一腳,說自己要出去, 要不要跟?

趙由磬立即屁颠屁颠跟上,哥倆一起離開。

廚房裏的香氣飄出, 廚娘禀告趙母已準備好滋補的膳食, 趙母出屋找不着兩個兒子,一問錢伍,錢伍說:“兩位小官人一起走,我看他們走的方向, 是去找章義。”

自打趙母來寧縣, 趙由晟每天都開小竈,趙母認為他在溪花書院餓瘦了,很需要補一補。

趙母知道章義這麽個人物, 他是老趙的屬下,一個小小的捕役。聽說他武藝高強,精通刀劍,都怪老趙,才養出兩個喜歡舞刀弄槍的兒子。

章義家在縣署後頭,走條小巷便到,是處低矮的民宅,有一個寬敞的院子。據說章義的父親本在廂軍擔任低級武官,後因罪免職,章義家中貧困,才到縣署裏充當捕役。

趙父到寧縣任知縣,知章義武藝過人,對他很賞識,他娶妻賀氏時,婚禮還是趙父主持。

章義對趙父忠心耿耿,對于趙父的兩個兒子,自然也是關照有加,他毫無保留的傳授趙由晟劍法,對于來跟他學功夫的趙由磬,見他年紀小,則教他幾招拳法。

倆兄弟在章家揮灑熱汗,黃昏一起回家,路上,趙由晟叮囑弟弟:“學武是為強身健體,可不許逞強跟人打架。”趙由磬擺出招式,英勇無畏般:“莊鲲兄說,學武是為了上陣殺敵,報效家國!”

“啪!”

“阿兄幹麽打我頭!”

趙由磬忙護住頭,露出委屈的小眼神。想來莊鲲沒少灌輸他學好武功,保家衛國的觀念。國朝至今,從沒有一位宗子手握兵權,朝廷不允許,學武只是讓他健身而已。

兄弟倆一前以後走進縣署,趙母見他們結伴回來,和樂融融,就也不去計較兩個小子找章義習武的事。

老趙忙于公事,趙由晟來寧縣後,他很少關心他,直接丢給三溪先生管教,趙母這次前來寧縣,他才放下手頭的事,和妻兒好好相伴。

除夕夜,一家人歡聚一堂,老趙在飯桌上教導兩個兒子,話語無外乎是要做個有用的人,身為宗子,即使無所事事,也能過不錯的生活,以致許多宗室子弟不思進取,混吃等死。大丈夫活一世,應當有所作為。當然老趙也不都是豪言壯語,在飯桌上,他也和趙母談論錢財這等接地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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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子們居住在泉州港,自然是涉及海貿的,當地宗正司有艘官船,想參與海貿的宗子,會幾家人合夥,到宗正司請個幹辦,由幹辦代替他們上船,拿他們的本錢購買貨物,到海外進行貿易。

“去年沒掙着什麽錢,今年窦幹辦來收本錢,我給他三百缗,他還嫌少。”趙母談起這件事,有些不悅。

“三百缗足矣!這幫幹辦個個貪婪無厭,掙得多,也跟雇主說掙少,要掙少了,就說賠本。”趙父覺得妻子給多了,不過也沒所謂,官船自然是在掙錢的,只不過每年分發到他們手中的紅利少得可憐而已。

趙由晟擱下筷子,道:“但凡巨商,早年都是親自領船出海,才能積攢下數百萬缗家産,否則,就是派遣自家幹辦出海,也總要被欺瞞。”

“兄長,要是我們自己出海經商,是不是也能掙很多錢!”趙由磬在海港長大,也是聽過不少海商故事的。

趙由磬話語剛落,就挨着老趙一掌,輕打在頭上,老趙惱他:“鑽錢眼裏,就這點志氣。”

趙由磬抱着頭,跟母親哭訴:“要把我打傻!”

趙母笑着揉揉他的頭。

趙由晟淡語:“宗子不許出海做買賣。”

海貿極為風險,運氣不好遭遇海上風暴,船員暴動,甚至是海外戰亂,命就沒了,而事實上,進行遠航的人有一千種死法。身為皇族子弟,命很金貴,朝廷不允許他們遠航(也有政治上的顧慮),再則身為皇族去當以命博錢的海商,更是有失身份。

若非這條禁令,這份阻力,前世的趙由晟,也許會有另一番命運。

**

陳郁在拆開趙由晟的信前,已從吳杵那兒知道,他們一家要在寧縣過年,阿剩就是到元旦,也無法回泉州城。

本來滿懷期待,卻被澆盆冷水,唯一讓陳郁感到欣慰的,也就是手中這封阿剩的回信了。

以前兩人見面方便,根本不用寫信,這還是阿剩第一次寫信給他呢。

陳郁打開信紙,入目趙由晟的字跡,如果不是确定這必是親筆所寫,他都要産生懷疑,因為由晟的字跡變了。他以前的字雖好看,但能看出是少年寫的,而這封信,字寫得沉穩大氣,酣暢淋漓。

好在信中的口吻,熟悉親切,是阿剩的無疑。

原本為過年見不到趙由晟而難過的陳郁,讀過他的信後,心情欣悅,竟一掃愁容。阿剩沒忘記他,見信如見人,仿佛是他在自己耳邊陳述着信中的話語般親切。

陳郁坐在院中,把一張信紙反複閱讀,讀了四五遍,字字在心,才心滿意足将信紙折好,揣進懷裏。他返回房間,路遇墨玉,墨玉戲弄他:“奴家聽聞是趙舍人來信了,難怪小郎君滿面春風。”

陳郁難掩笑意,高興應聲:“嗯,阿剩給我寫信啦!”

墨玉看他歡喜離去的背影,心裏莫名有種念頭:幸好趙舍人前去寧縣,兩人分開了。從她知道趙由晟是因為打傷将陳郁推入水池的秦氏兄弟,才被宗學關禁閉那時起,她就萌生一個奇怪的念頭。

沒有一個趙由晟,陳郁身邊還有蘇宜和戚适昌這些玩伴,而且近來結識鄭遠涯這個新朋友,日子也不覺寂寞孤獨。

陳郁常和鄭遠涯結伴出行,這位見多識廣的友人,帶着他在城中的邊邊角角游逛,去尋訪奇人,從他們口中聽得奇聞異事。

他們前去番坊,找到一位年邁且落魄的細蘭國水手,鄭遠涯說別看他現在邋遢貧窮,多年前,也是個有名的人物。鄭遠涯請老水手喝酒,幾杯酒下腹,老水手跟他們講龍嶼的龍,他說一句,鄭遠涯翻譯一句,是那麽的精彩,也許世鄭遠涯的陳述為它增添了別樣的色彩。

龍嶼在細蘭國以西,而龍嶼有八座溜嶼,所謂溜嶼指環礁。龍嶼的龍,潛于深海之眼,唯有到生命盡頭,潛龍才肯登上溜嶼,殘喘數月才會死去。

然而人們根本等不到龍死,即使龍嶼極難尋找,而幽深的海眼會吞噬海船,但龍往往在死亡之前,就已被貪婪的人們剜走它額中的寶物。

那是一種叫海玉魄的稀罕之寶,能收聚死人的魂魄,保屍身不腐,讓人起死回生。

細蘭老水手擦去花白胡須上的酒液,他滿臉通紅,已經喝得醉醺醺,口齒不清晰,不過他故事也講完了。

“海玉魄……”陳郁念着這三個字,莫名覺得耳熟,可明明自己以前從沒聽說過它。

鄭遠涯去結算酒錢,回來見陳郁還陷在老水手的故事裏,他說:“我聽老爹說,人世間确實有能起死回生的海玉魄,不是水手船工們胡言亂語,不過這東西據說很邪乎。”

至于如何邪乎,鄭遠涯也不知道詳情,老爹當時沒細說。

泉州港有許多來自海外諸番的商人,水手,他們閱歷豐富,身上有很多故事。細蘭老水手不是他們找到的唯一一位,只不過他說的海玉魄,讓陳郁記憶特別深刻。

即将過年,人們紛紛購買年貨,驿街擁擠,車水馬龍,陳郁行走在路上,盡量靠近鋪面,不至于被人推擠,他不是一人出行,身邊有鄭遠涯相伴。他們兩人都沒有課業,閑得很,時常在起。

四周嘈雜,摩肩接踵,陳郁領着鄭遠涯從一處巷口拐進去,經過一堵朱色高牆,陳郁才意識到,這裏是宗學的所在。自從趙由晟離開泉州去往寧縣,他已經好些時日沒經過此地。

他以往常來,每每見到宗學的高牆,就意味着趙由晟家在不遠處了。

“這裏是睦宗院?”

鄭遠涯舉起雙臂,敏捷跳動身子,試圖攀住牆,以便往牆內探看。奈何這堵牆修得真高,就是為了防範外人窺視。

陳郁用手摸了摸牆面,想趙由晟以前在這裏讀書,他黯然道:“這裏是宗學。”

鄭遠涯放棄攀牆的打算,手指前方:“快過年,宗學肯定已經停課,走,我們到前面逛逛。”前面,是條逐漸寬敞的道路,睦宗院在那邊,由晟家也在那邊。

一過去,果然見由晟家的門窗緊閉,院中空蕩,趙母和趙由磬去了寧縣,只留吳信和吳杵這對祖孫看家。卻不知,阿剩得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陳郁在趙由晟家門口停滞不前,鄭遠涯張望四周,說:“看來不能再前進,這裏是南外宗的地頭,前面應該就是睦宗院。”

國朝的皇族子弟,除去居住在京城,也有一部分住在福州和泉州,管理福州、泉州兩地宗子的機構,在福州的稱為西外宗正司,在泉州的稱為南外宗正司。

睦宗院高牆厚門,有兵把守,除非居住于裏邊的人,閑雜人等一律不得挨近,若是膽敢闖入,必被治罪。鄭遠涯很清楚皇族與平頭百姓的差異,不是因他見多識廣,這是常識。

鄭遠涯本要催促陳郁走,見他仍看着那戶門窗緊閉的人家,若有所思,他心中不解:“你認識這戶人?”

“認識。”

“這戶人家是皇親國戚吧,就住在睦宗院外。”

“是宗子的家,阿剩就住這家。”陳郁跟鄭遠涯講述過他這個好朋友,只是之前沒提過阿剩的身份。

“你說的阿剩,他是個宗子?”鄭遠涯有點意外。

“阿剩雖然是宗子,但跟我們沒什麽差別。”

“怎麽可能一樣。”鄭遠涯不覺小郁是個不谙世事的人,卻因何會認為這個阿剩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他似有深意地看向陳郁,道:“宗室可不跟商人家聯婚,尤其宗女不許嫁商人,嫁番人,半番也不行咧。”

陳郁覺得這跟他和趙由晟有什麽關系嘛,他們都是男的,又不聯婚。

鄭遠涯見陳郁不以為然,說:“我倒真想見見你的這位阿剩。”

“為什麽想見他?”

“稀奇,我從沒聽說有宗子跟商家子交情深厚。”

陳郁笑語,等阿剩回來,你自然能見到他,阿剩人很好,尤其待朋友講義氣。

見他提起阿剩時情感豐沛,鄭遠涯想兩人看來很要好,然而宗子在他的認知裏是群又高傲,又跋扈的人,卻不知道這個阿剩是怎麽跟小郁交上朋友的。

兩人離開,穿過驿街,騎馬途徑古蓮寺,突然寒風吹面,陳郁擡頭,認出院牆內一株高大且光禿的銀杏樹,樹葉早落盡了,冷風中抖動的枝丫,仿佛顫在陳郁心口,他頓時有種道不明的惆悵感。

曾經金葉紛落,一片片淹沒在前塵往事中。

作者有話要說:由晟:半番是不能娶宗女,但應當不禁宗子娶半番。

導演:所以你是想表達……

由晟:不,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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