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趙由晟睡得很遲,醒得很早, 他醒來時天剛亮, 窗外傳來鳥啼聲, 山林的氣息随風入紗帳, 如同以往任何一個清早。
但這個清早不同, 他的床上躺着陳郁,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趙由晟仍保持着入睡時平躺的姿勢,陳郁卻較昨晚與他挨靠得更近,頭枕在他肩上,身子側向他半蜷着,一只手臂擱在他肚子上,睡得很沉。
他的鼻息拂在自己脖子上,身上淡淡的香味從他衣物傳遞, 兩人靠得如此近,趙由晟只需低頭, 雙唇便能碰觸到他的額頭。趙由晟輕輕挪動陳郁的頭, 手指插入他的發中,發絲從指縫間流過,他悄悄從肚子上拿開他的手臂,悄無聲息将兩人分開。
昨夜昏暗, 沒看清楚陳郁脫衣後的模樣, 他的臉輪廓柔和,身形修長有點單薄,披發沉睡的樣子, 難免令人萌生庇護的念想。
美姿容的少年,會随着年齡增長,逐漸淡去那一份性別模糊的迷人特性,更具男子味道。在趙由晟眼裏,十五歲的陳郁還未到他盛顏的年紀,待他再年長幾歲,身上稚氣脫去,柔和的臉輪廓線趨于成熟時,那時的他即使在人堆裏,由晟也能一眼認出。
趙由晟起床穿衣,這時錢六過來伺候,也不過是讓他去井邊提水,倒虎子,再無其他吩咐。待趙由晟漱洗完畢,陳郁還在睡,夏日清晨涼爽,正是睡覺的好時候,讓他多睡一會,由晟沒有喚醒他。
因陳郁未醒,趙由晟沒去林中鍛煉,他拿卷書,靠在床上翻閱,但心思明顯不在書上,時不時去看睡夢中的陳郁。想他就在自己床上,安然無恙睡着,竟有種寧靜之感。
快到做早課的時候,俞恩泰才被他的仆人吵醒,主仆倆動靜不小,陳郁也因此醒來。他從床上坐起,揉着眼睛,本還睡得迷糊,一見身邊的趙由晟立即綻出笑容,喚他:“阿剩!”
他仍是歡歡喜喜,纏着趙由晟說話,也沒在意自己那身貼身衣服睡得松松垮垮,長發淩亂。
趙由晟将陳郁的衣物遞給他,叮囑:“我去跟山長告假,一會就回來,你待屋裏頭等我。”
陳郁抱住衣服,笑着點頭:“好,你快些回來。”
趙由晟和俞恩泰結伴離去,走前不忘将房門關上,并吩咐錢六在門外候着,以免陳郁有什麽差遣。陳郁聽着屋外人語聲往林間去,他知道三溪先生總在山林間講課,由晟的信裏寫過。
陳郁自己穿好衣服,從趙由晟的物品裏找到一把梳子,他照鏡梳發,編髻,沒有墨玉的服侍,紮個發髻他還是能自己做到的。漱洗後,陳郁坐在床邊等待趙由晟,等了好一會還是沒回來,他開始在齋房裏這邊摸摸那邊看看,他感興趣的是趙由晟的物品,他看的書,他寫的文章,他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他首飾盒裏的發簪、發帶。
他對趙由晟的物品為何會如此感興趣,陳郁自個也沒覺得不對勁。
在把趙由晟的東西幾乎摸了個遍後,陳郁趴在床上,墊着薄被,翻看由晟的書卷,被子上有宮香的氣息,阿剩的氣息。聽到身後房門被打開,陳郁回頭一看,阿剩回來了。
“過來,去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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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由晟喚走陳郁,帶他出房門,前往餐室。
早課還沒結束,餐室寂靜,由晟讓錢六去夥房端食物,陳郁昨夜聽俞兄說夥房食物很難吃,直到食物擺上桌,陳郁才清楚真是如此。
餐具簡陋,而盤中食物光是看着就讓人沒食欲,村野之夫燒的飯菜,對于錦衣玉食的人而言,實在難入口。其實食材都新鮮,不過是缺肉少油,做法不精致而已。
陳郁跟前一碗粥,他瞅了瞅桌上兩碟小菜,兩個醜陋的鍋貼,筷子拿起又放下,趙由晟看他挑食,說他:“多少吃些,待會路上要餓。”
陳郁聽話地捧起碗,小口喝粥,喝着喝着,眼角微紅,他清楚由晟家的早飯很講究,他家請的廚娘,在整個城西都是有名的.
這一年多來,阿剩天天吃的都是這種東西。
趙由晟淡定喝上兩碗粥,吃下一個鍋貼,他已然習慣書院的飲食。
等陳郁喝完粥,趙由晟把鍋貼推給他,示意吃一個。陳郁拿起鍋貼咬下一口,又冷又硬,趙由晟盯着他,他只好小口小口,慢吞吞吃完。
在書院并無別的精致食物,而喝一碗粥顯然吃不飽,由晟怕他餓肚子。
兩人離開餐室,由晟帶着陳郁在書院裏四處走走逛逛,沒多久早課結束,學生返回書院,由晟嫌他們嘈雜,和陳郁回了齋房。
陳郁坐在鏡臺前,頭發披散,趙由晟站在他身後,幫他梳理,紮髻,陳郁捧着鏡子傻傻笑着。他自己紮的發髻已經松散,只能重新紮。往時都是由墨玉幫他紮發,陳郁自己并不擅長。
趙由晟只會最簡單的發髻,盡量利索的給陳郁梳上一個,将發帶系上。經由由晟手束出的發髻有些醜,只比陳郁自己弄的好上那麽一點點。
“我送你去南溪。”
還沒等陳郁在鏡中仔細端詳,人就被趙由晟拉起。
陳郁有點愕然,他沒說幾時回去,本是想再蹭住一晚的,他想應該是自己的出現影響由晟課業,而且三溪先生說不定不喜歡書院外頭的人住在學生齋房裏呢。
趙由晟不是獨自一人送陳郁回去,他身邊跟着錢六,而且他身上攜劍。這柄劍是軍劍,趁着剿寇勝利歡慶時機,士兵喝得醉醺醺,無心看守,由晟從縣兵庫裏“順”來的。
佩劍只是普通的短劍,其貌不揚,陳郁打量這柄劍,想起他在泉州城聽吳杵說起一事,說是阿剩參與黛雲山剿寇,而且還親手殺了一名賊寇。陳郁當然不信,直到今日看見由晟腰間的佩劍,才想起這個傳聞。
“阿剩,我聽說你殺死一名賊寇,有這事嗎?”陳郁摘下路邊一根蛐蛐草,用雙手搓着它,讓它旋動起來。
“要是我真得殺人了,你害怕嗎?”
趙由晟握住劍柄,神情平淡,他并不在乎自己手上沾血。
葉子飛動,陳郁松開雙手,蛐蛐草随風飛去,他回頭給了趙由晟一個笑容,他沒說什麽,但他的笑容表明他不害怕由晟。基于他對由晟的了解,他的阿剩才不會殺人。
便是這個笑容,讓趙由晟握緊劍柄,他不在乎以後自己是否殺業過重,唯希望陳郁臉上能保有笑容,一生安逸。
由晟在黛雲山曾手刃一名賊寇的事,趙父不讓宣揚,反倒是吳杵這個大嘴巴給說出去了。
回去的路,陳郁話語多,趙由晟話很少,随着南溪靠近,陳郁不由放緩腳步。
陳郁不知道,其實他是可以在溪花書院多住幾天的,三溪先生并不禁學生交友,只要交的不是些不三不四的人。
從茶溪到南溪的路着實不遠,等陳郁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陳家老宅前。
陳郁邀請趙由晟進去坐坐,趙由晟站在門口,仰頭看視這座有些年頭的大宅子,這個地方在他的記憶裏占據一個重要位置。
前世,他最後一次抵達陳家老宅,見到的宅子比此時破敗多了,那時陳郁已經很老,身上也有病,孑然一身,趙由晟便是在這裏見到他最後一面。
那是個什麽樣的場景呢,是個能讓趙由晟在夜半醒來,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的場景。
陳郁進門,回頭喚:“阿剩?”
趙由晟回神,擡腳邁過陳家老宅大門的門檻,進入這座充滿回憶的宅院。
住在陳家老宅的親戚,早知道陳郁要來,做了接待的準備,但當發現另有位客人是知縣的兒子,是位宗子,明顯慌亂一陣。
趙由晟沒在陳宅待多久,他喝下一碗點茶,一桌的茶點,碰都沒碰一個,起身就要辭行。
銀杏樹蔥綠庇蔭,白牆青瓦,他烏巾白衫,揖手而別。
陳郁伴他出書屋,兩人的身影映在池水裏,他不解他為何如此匆匆,明明回去時候還早,即便山長不許他外宿,多待一會總可以吧。
“阿剩,我讓人去縣城裏買果脯餅糕,人還沒回來,你等等再走。”
“我并不愛吃這些。”
“可是溪花書院樣樣都無,要不你留下吃飯再走吧,廚子已經在準備飯菜。”
“不差這一餐。”
陳郁想他是真不肯,可能三溪先生那邊要他早歸,也只能讓他回去。
兩人一前一後,由晟走在前頭,步伐很快,陳郁緊随在後,突然一陣風起,銀杏樹嘩嘩作響,陳郁駐足,回望身後,趙由晟止步不前,卻始終沒回過頭。
書屋和那棵銀杏樹被趙由晟抛在身後,他不忍去回憶,前世在這個地點兩人的最後一面,他懷裏青春容顏的少年,瞬間化作衰老,生命從他的指間快速流逝,無力挽回。
如果前世他被人殺死的那份痛苦,殘留在肉體上,那另有一份痛苦在他靈魂裏。
兩人邁出門檻,錢六已在門外等待,趙由晟即将走了,陳郁依依不舍。趙由晟讓他止步,無需再送行,陳郁難過,悶聲:“都是因為我,你才被罰去溪花書院。”
若非親眼所見,他怎知他這一年多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不說吃住差,三溪先生還管得這般嚴厲,毫無人身自由。
“那裏的生活我已習慣,再說食物本就是用來填飽肚子,沒那麽多講究。”
“阿剩,可是……”他說得很無所謂,陳郁覺得并不是這麽回事,欲言又止,然而說什麽也無用。
希望夏日快過去,秋日到來,讓阿剩早早能回泉州城。
“小郁回屋去,我走了。”
趙由晟颔首,作揖,帶着錢六離去,留給陳郁一個漸行漸遠,最終不見的身影。
陳郁的心空空蕩蕩,他在門口站了許久,直到仆人來喚他。陳郁返回大宅,走在寂寥的院子,他的手指觸摸着一扇扇窗,他此時的情感十分複雜,似不安,似不甘,似惆悵,又似眷念,這份情感已經超越他這個年齡能理解的範疇。
趙由晟回到溪花書院,已是午時,俞恩泰懊惱捧腮,坐在書案前,見人回來,狠瞪一眼:“怎得這般早就将人送走,也不多留一晚。”
好歹讓他與陳郁多相處一日,他以後去泉州城也能厚着臉皮到陳承節家拜訪,說是陳郁交好來着。再說他看陳郁這人很有眼緣,真心想和他交朋友
趙由晟沒理會俞兄的抱怨,坐在書案前寫文章,但他明顯寫得很不順,揉去好幾張紙。他這幅模樣,看在熟悉他的俞兄眼裏,分明心情不大好,俞兄選擇不去招惹。
傍晚,俞恩泰來喊趙由晟去吃飯,見他沒動彈,自個走了。躺在床上的趙由晟聞到一縷淡香,不同于他宮香的氣味,那是陳郁的香氣,他昨夜躺過他的床,留下了氣息。
他觸摸陳郁躺過的地方,想起他睡覺時的模樣,想他躺在身旁,在耳邊說個不停,卻沒得到他回應的那些話語。
夜晚,燭火昏黃,陳郁躺在柔軟的床上,燎香沉睡,風穿院木,清風徐徐。同輪月亮下的趙由晟,燎香驅蚊,他吹滅如豆的油燈,閉目讓自己睡去。這夜有些熱,俞恩泰在床翻來覆去,趙由晟的額上有汗,好不容易入睡,他做起了夢。
陳郁也在夢中,他再次見到前世,自己和趙由晟在書屋裏相伴,銀杏葉已掉落,那是深秋,由晟似乎要離去了。陳郁從背後抱住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寬實的趙由晟并不那麽容易緊緊抱住,可陳郁卻不放手,他胸中充溢着一份情感,像似要喘不過氣般,在夢中品味,原來那是痛苦。
夢裏的趙由晟也好,自己也罷,都再長大了些,趙由晟像似已到弱冠的年紀,模樣更成熟。陳郁聽到趙由晟說:你已老大不小,別再這般耍孩子性子,我又不是你家人,還能陪你一輩子不成。
他拉開陳郁的手臂,聲音低沉平穩,無半點波瀾。
陳郁的手臂因情緒波動而顫抖,終于,他緩緩松開雙臂,放開對他的束縛。趙由晟毫無遲疑,邁步離去,等他走遠,陳郁在身後輕輕地說:“我能。”
那兩字從唇中吐出,被風吹散了去。
在夢中濕潤了枕頭,醒來卻只剩茫然,陳郁記不得做的是什麽夢。
趙由晟突然瞪開雙眼,骨碌從床上爬起,他聽到屋後沖涼的聲音,想是有人熱得睡不着。他推開房門,走到院中,仰頭看天上的月,想着月下的陳家書屋,想着樹影婆娑下,屋中入睡的陳郁。
他做了個夢,夢見前世和陳郁在南溪書屋相別的情景,那時他十九歲,陳郁十七歲,他聽到陳郁說他能。
他能陪伴他一輩子。
而自己回報陳郁的是長達六十年孤零零、甚至無望的生活,一生一死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最終在枯葉飛舞的深秋裏,抱着他逐漸冰冷的屍體,意識到一切無可挽回。
兩天後,潘幹辦在鬥尾龍窯的事情辦完,來南溪帶走陳郁,陳郁回了泉城。離開南溪那夜,陳郁寫了封信給趙由晟,告訴他自己回去了,等候與由晟秋時見。
到秋時,趙父在寧縣三年任期滿,趙父調職,由晟也會離開寧縣,返回泉州城。
信由陳宅的仆人送至趙由晟手中,由晟執着信,沒有急于打開。他将信帶往草亭,在寂靜中讀閱,他讀完信收起,未立即回信,托人送往南溪,因為陳郁已經回去泉州城了,已太遲。
這幾日,兩人住得很近,本該常走動,卻得靠信件傳遞,陳郁怕影響由晟課業,而由晟選擇疏離。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阿剩,你是否聽說過一句老人言:追妻火葬場。
————————————
三溪先生: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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