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中箭時,趙由晟最先感覺到的不是劇痛, 而是身體遭受到一股強大力量的沖擊, 等他反應過來, 他人已從坡上翻滾, 他試圖抓住點什麽, 但下墜速度極快,他墜進海中,剎那間,冰冷的海水和劇烈的痛楚一并襲來,有一瞬,他以為自己會昏死過去。

他沒有昏迷,他在海水中痛苦掙紮,他顧不上去想, 在受傷的狀态落海,他很可能失去性命, 他無暇去思考。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裏, 他不停地向上方游,抗拒被海浪吞噬,他的時候還不到,他還不能死去。

海浪一個接着一個拍來, 趙由晟的身體在海中浮沉, 他的左肩中箭,游動時,傷處如刀刺般疼痛。每一次浮出海面呼吸, 都像似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渾身發冷,失血和失溫使他虛弱,有一剎那,上一世瀕臨死亡的感覺襲來。他體驗過死亡,死亡是極致的寒冷,還有異乎尋常的安靜,人就像似要落入虛空,一無所有,那是無邊無際的絕望之淵。

趙由晟睜開眼睛,看見月色下海浪拍打着遠處的環礁,礁石叢凸露出海面,像一頭橫卧的巨獸。

趙由晟咬牙折斷插在肩上的箭杆,劇痛使得他倒吸一口氣,他默默忍受,他必須沖破浪濤的阻攔,游向前方的礁石叢,雖然海浪總是将他送回。一個大浪襲來,趙由晟再次被卷入浪底,這次他已力不從心,只覺身體像鉛般沉重,他想也許要葬身于此,翻湧的惡浪并不想給他生的希望。

身體漸漸沉入海中,身下是無盡的黑暗,黑暗銜接着死亡的地域。

海面的明月破開了雲層,皎白月光灑在冰冷潮濕的礁石上,陰森森照出飛濺的白色海浪。

趙由晟的耳邊寂靜無聲,他的意識在渙散,他在黑暗中掙紮,突然,一雙手臂抱住了他,他被帶着快速往上浮。在漆黑水中,趙由晟看不見來人是誰,可多奇怪,他知道是陳郁。

對方柔軟的唇貼住他的嘴,渡入活命的一口口氣,疼痛感終于又再次襲來,浪濤聲震耳。

小郁……

趙由晟伸出雙臂輕輕摟住陳郁。

上一世,在趙由晟彌留之際,陳郁捧住他的頭,将一顆海玉魄渡與他,他們的唇貼在一起,陳郁的淚滴在他的臉龐上。那時趙由晟用最後殘存的一絲神智去看陳郁,這一個場景便定格在他的眼眸中,被他銘記。

哪怕重來一世,那樣的事仿佛還能重現,因為他們糾纏着,像兩股分不開的繩。

兩人的身體在浮升,逐漸接近海面,透過水域,能看到天空中陰冷的月光。如此的不真實,仿佛海便是天空般,仿佛他們生活在水中。

趙由晟曾“生活”在水裏,他在鲛邑躺了六十年,無數個夜晚,月光照射入水域,映着他那張毫無生氣的蒼白臉龐。陳郁坐在貝榻邊,低頭凝視着他,時光就在陳郁哀傷的眉眼上流逝,年複一年,直至他的眉眼有歲月痕跡。

海浪中,趙由晟摟住陳郁清瘦的腰背,陳郁将頭貼着他的肩,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陳郁雙腳不停地踢水,仰身向上游,哪怕帶着一個人,他仍游得如此之快,他将趙由晟帶出海面,他大聲喚他名字,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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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浮的過程裏,趙由晟嗆下好幾口海水,他鑽出海面便猛烈咳嗽,咳出肺腔裏的海水,終于能順暢呼吸,他的手臂攀住陳郁的背,睜眼看他,陳郁見他睜開了眼睛,歡喜而泣。

月色中,趙由晟看見陳郁變了幅模樣,本該是耳朵的地方長出了鳍,他的臉頰布有細鱗片,他竟是現出了原身。

陳郁的聲音被在海浪聲淹沒,他單臂抱住趙由晟的背,帶着他向前游,趙由晟明白他的意圖,忙擺動手腳,用力游動,月光下,可見那片陰森的礁石叢就在他們身側。

陳郁跳入海時,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救阿剩。

他沒去思考,在黑暗中,如何去救一個墜海的人,他也顧不上去想,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體力,是否能從海裏游回來。

便是這麽一個信念,支持着陳郁,直到他在海中,抱住趙由晟的身體,将他帶出水面。

陳郁其實不清楚自己是怎麽找到趙由晟,黑暗之中,似乎有某種力量在牽引他,他的五官變得異乎尋常的敏銳,而他的身體在海中亦是如魚敏捷。

有一剎那,陳郁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與海洋融為一體,他在海中,而海在他身體裏。

在海中抱住趙由晟的身體那刻,陳郁第一次感激自己半鲛的身份,是這個身份,帶給他這份力量,救由晟的力量。

海水翻滾,海浪将他們推離礁石,陳郁不依不饒游回來,他摟抱趙由晟的手臂已經發酸發麻,但他不會放手,由晟的狀态很糟糕,處于半昏迷,陳郁很怕他撐不住。

陳郁拼盡全力帶他游向礁石叢,終于他的手臂勾住一塊礁石,他連忙将由晟的身體往上推。

失血的趙由晟渾身發冷,意識模糊,他硬撐着不讓自己昏迷,他雙手抓住礁石,努力往上爬,他的左肩繃緊,傷口還在不停地滲出血水來。

海浪聲,風聲,陳郁的喊叫聲,讓趙由晟盡所能的保持清醒,他終于爬上礁石,有了憑靠。海浪打來,陳郁被海水帶遠些,慢慢地又游回來,他也開始攀爬礁石,試圖讓身子脫離惡浪的控制。他等由晟先爬上礁石,他才從海裏出來,他如此細心,只因恐懼海浪将由晟帶離他的身邊。

趙由晟坐在礁石上,人已虛脫,他伸出手臂去拉陳郁,他的手指顫抖,幾乎使不出力氣,陳郁抓住他的手往上爬,礁石光滑,陳郁一腳踩滑,跌入趙由晟懷裏。

兩人滾落在一處,身子貼靠,都疲倦地再不想動彈。

他們已連說話都沒有力氣,甚至無力睜開眼睛,只是挨靠在一起。他們渾身顫栗,牙齒打顫,寒冷的冬夜,冰冷的海水,兩人都處于失溫狀态。

趙由晟的情況尤其嚴峻,他似乎失去了意識,他左肩的傷還在流血,陳郁貼着他,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味。陳郁顫顫巍巍喚他的名字,他是那麽害怕由晟失去意識,害怕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

濕淋淋的頭發,衣裳,濕淋淋的臉龐,陳郁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他摟住趙由晟,貼着他胸口的一團溫熱,不停着喚他,讓他別睡。

阿剩,別睡,阿剩,你別睡去。

阿剩,你別離開我,我很害怕……

陳郁的聲音虛弱,被海浪聲吞噬,他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趙由晟,可自己的身體也很冷,不知道是何時,自己現出了鲛态。

“阿剩……”

陳郁将頭枕在趙由晟肩上,用力抱着他的背,趙由晟緩緩轉醒,他的手臂支在礁石上,吃力擡起身子,覆向陳郁,他在抵擋海浪拍打礁石飛濺而來的浪花。

寒冷的夜,冷徹骨的海水,冷得人都快失去知覺。

趙由晟握住陳郁的手,虛弱地說:“我無事,靠過來些……”

哪怕在這樣的困境,趙由晟仍盡所能的照顧陳郁。摟住趙由晟脖子抽泣,那或許是劫後餘生的喜悅,或許更多的是無助。

趙由晟終究還是失去了意識,不管陳郁怎麽喚,再沒有回應。陳郁稍微恢複體力後,便借着有限月光,包紮趙由晟左肩上的箭傷。他沒有其他物品,脫下了自己的外袍,用袍子綁住傷口,希望能止血。

他抱住趙由晟,讓他半個身子貼靠着自己,他在海浪聲中呼救,他知道官兵的船,鄭遠涯的船必然會來搜索他們。

他不在乎自己鲛态的模樣被人發現,他懷中的趙由晟無聲無息,冰冷的幾乎沒什麽溫度,這是他最為恐懼的,相類的情景,仿佛自己曾經歷過,仿佛趙由晟曾死去。

陳郁的聲音喊得嘶啞,摟抱趙由晟的手臂使不上力氣,他是半鲛比普通人耐寒,但他的體力已到達極限。

遠處,出現一團火光,接着是無數的火光,那是船上的燈籠,有船只在靠近。

陳郁激動地跪起身,他抱着趙由晟的身體,緩緩将他平放在礁石上。月光照見陳郁的手臂,手臂上的鱗光無處藏匿,陳郁沒有驚慌,他很平靜,他在等海船靠近,他在等人來發現阿剩,然後,他會藏起來。

有艘船開得最快,沖在前頭,那是巡檢司的快船,他們終于發現礁石上的人。船上的水手都十分激動,用力的喊叫,拼命地揮動燈籠。

陳郁想自己該躲開了,他想爬到礁石背後去,他剛想動彈,他的手立即被人扣住,陳郁回頭去看,看見趙由晟睜開的眼睛。

“留下……”

趙由晟的聲音虛弱地幾乎聽不見,但陳郁聽見了。

趙由晟搖搖晃晃從礁石上坐起,用傷手拉扯自己的外袍,陳郁忙去幫忙,他知曉由晟的意圖。

他幫由晟脫下了他的外袍,然後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将外袍蒙住自己的頭,遮蔽耳朵,臉龐,脖子,只露出兩只眼睛。

陳郁不知曉,在後頭燈火的逼近下,半鲛的自己在趙由晟眼中的模樣,那絕不是怪異。

如鳍的耳朵薄得透明,臉頰處有細細鱗片,眼睛明亮如寶石,哪怕蒙上衣袍,那眼睛還是很亮,趙由晟擡手隔着衣物去摸陳郁的臉龐,陳郁低下頭,用手去貼着他的手背。

鄭遠涯的聲音在一衆喊叫聲中最是洪亮,此時,已有海船靠上礁石叢,從船上垂下了繩梯。

趙由晟終于陷入徹底地昏迷,他的手無力垂下,陳郁緊緊握住,眼眶裏溢出淚水。他貼着趙由晟的胸口,胸口還有溫熱,他抱住他。

鄭遠涯第一個跳下繩梯,登上礁石,看到礁石上真得有趙由晟和陳郁,他十分激動,大聲吆喝水手,将趙由晟擡上船急救。

他內心狂喜,鬼知道他參與海面搜尋,但他根本不敢指望能發現他們中的任何一人。一個受傷,在黑夜裏落海,那絕對死得透氣,鄭遠涯熟悉大海的兇險,而另一個不管不顧跳下海去救人,在寒冬裏,水性再好,也極可能無法生還。

在鄭遠涯看來,這絕對是奇跡,也許是海崖上天妃宮的天妃娘娘庇佑呢。

水手們将趙由晟擡上船,船醫在船上叫着什麽,朝陳郁揮動胳膊,陳郁沒有動彈。鄭遠涯身後的水手提着燈籠,接着燈火,他能看清陳郁蒙臉的模樣,看見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掌,泛有鱗光。

鄭遠涯轉身朝船上的人囔囔,讓丢條被子下來,他罵罵咧咧,有水手要靠近陳郁,他還不讓。

被子很快扔下來,鄭遠涯接住,他果斷用被子裹住陳郁。鄭遠涯打橫抱起陳郁,貼他耳邊叮囑:“裹好了。”

陳郁縮在被子裏,躺在一艘小船上,他身邊陪伴着鄭遠涯,大船的水手在上方拉拽小船,船身搖蕩,陳郁喃語:“遠涯,阿剩中箭了。”

“知道呢,死不了。你很累倦吧,閉上眼睛睡。”

見到陳郁半鲛的狀态,鄭遠涯終于清楚他們兩人為何沒溺死在大海裏,小郁為救趙由晟竟變身了。

鄭遠涯似乎感受到一絲失落,他認為他沒有,也許是很淺淡的,很難察覺的失落吧。

難得一見的半鲛,這麽好的小郁,真是便宜了趙由晟那厮。

趙由晟,你可別死啊。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呦,看來對我們小魚是有那麽點小心思的吧。

鄭遠涯: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

導演:本來是沒有親吻的,響應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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