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晚秋的清早,天冷, 風還大, 吳杵躺床正想啥時候才能有個媳婦暖被窩, 突然聽到外頭傳來聲響, 他以為是阿錦出來幹活, 忙爬下床推窗一看,哪是阿錦,是他家郎君在院中練劍。

吳杵哆哆嗦嗦關窗,爬回床上,他裹着被子,覺這兩天郎君有些不對勁。不是說他清早起來練劍,往時也練,而是他劈砍的氣勢十分駭人, 眼神冷戾,就像他有什麽仇敵似的。

覺察趙由晟心情不好的并非吳杵一人, 還有燕燕, 她發現郎君往時話雖少,但服侍他時,偶爾還會說兩句,這兩日沉默不語, 心事重重。

燕燕不似阿錦那般畏懼趙由晟, 她膽子很大,她收拾房間時,見房中有一張新買的琴, 琴盒嶄新,未曾拆封,她還問趙由晟是不是要送人的?

趙由晟只說讓她別碰,于是那張琴就在趙由晟的床上擱放兩日,還是原樣,也不見他彈。

這張琴到底是要送什麽人呢?燕燕很好奇,雖然看不見琴盒裏邊琴的樣子,單是那精美刷漆的琴盒及琴盒上鑲嵌的金飾,無不是在彰顯琴身不菲的價值。

劍卷西風,枯葉飛舞,站在樹下舞劍的趙由晟片葉不沾身,他像似無處使勁那般,揮刃劈砍随風上浮的葉子,片片斬落。大多數葉子都長得相似,唯獨金色扇形的銀杏葉,飄到眼前,便就被辨認出。

古蓮寺的銀杏葉又飛入世俗人家,飛落在趙由晟的身旁,葉子脆弱,迎刃而裂,他斬不斷的卻是對上一世的悔恨。

前日,趙由晟在港口看到那艘熟悉的楊家朱雀船,紅色的帆,風向杆上站立着一只鎏金的朱雀鳥,鳥尾上綁着無數黑的紅的魚龍帶,齊刷刷在風中蕩動。

上一世,趙由晟的屍體便是由這艘朱雀船運輸,當時朱雀船的鋼首是楊煥,陳郁随船,守護着裝趙由晟屍體的箱子,寸步不離。楊煥不惜冒運送死人的忌諱,只因他對陳郁有所求。

陳郁将趙由晟的屍體送至鲛邑後,便被扣留在楊煥的船上,就在這艘朱雀船上,陳郁從十八歲待至二十四歲,整整六年。他已遭遇父親亡故,兄弟反目,他只能受制于人,孤獨無依地活着。

每當船經昆侖洋,陳郁的身影會出現在船艉甲板,置身于朦朦霧氣中,悲傷地望着海面。在海水之下,常人難以抵達的鲛邑,有他唯一的寄托。

六十年的時光,陳郁的一生輾轉成空。

那個本該保護他的人,本該愛惜他的人,卻毫無防備的被人殺死,心安理得地躺在鲛邑長眠。

趙由晟死後的這些事,他本不該知道,但當他複活時,他從慕遠夷的口中獲知許多陳郁的往事,獲知他的死亡直接導致的後果。

這一年裏,擁有上輩子記憶的趙由晟認為自己的心已平靜下來,哪怕往事紛沓而來,他也能冷靜對待,直到他再次看到朱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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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和自己妥協了,卻還是無法釋懷,怕永遠也不會有釋懷的一天。

在冷風中練劍許久,趙由晟仿佛不知疲憊,直至大汗淋漓,握劍柄的虎口震得發麻,趙由晟才收劍入鞘,坐在樹下休息。

秋風吹幹他臉上、手臂的汗水,帶來涼意,一片金黃的銀杏葉被風卷來,落在趙由晟的衣袍上,他撿起它,手掌拳住枯葉貼向胸口。

趙由晟在樹下坐了很久,沒人去喚他,仆人們見着他舞劍時的狠厲,不敢接近,趙母向來粗心大意,壓根沒留意到他行為反常。

午時,吳杵鬥膽問趙由晟是否由他将琴送往陳家,趙由晟說不用。

琴是吳杵從琴店裏拿來的,他自然知道是要送陳郁。郎君為這張琴準備了好幾個月,先是囑托店家幫他物色張好琴,接着是放定金,等手頭一有寬裕的錢,郎君當即将琴買下,也就是在前日。

前日官船分賬,郎君手中有一筆錢,才将琴買下。

買琴的錢,足夠在城中買套房子了,然而琴買來,卻又不送,吳杵很費解。

吳杵想,郎君肯定是想親自送,但不知他是不是和陳家的小郎君鬧別扭,所以才一直都沒去陳家送琴。

午後,趙由晟還在家中,絲毫沒外出的意思,吳杵想今日應該不會再差遣他随從,他自去幫阿錦幹活,與她聊天。

阿錦膽子很小,說話聲音也小,很腼腆,但是她上一次還偷偷幫自己補衣服呢,吳杵美滋滋。

趙由晟撫摸琴盒,想去看陳郁又遲疑,并非因為楊煥,他前天就已知道楊家派來參加海商行會的人是楊欽。上一世,派來參加海商行會的是楊煥,這一世許多事情都更改了。

本該在今年夏日淪陷的龍鱗城,一直沒被敵兵攻陷,而且久攻不破下,敵國還因內鬥更換統帥。從族父偶爾的來信裏,趙由晟知曉敵國新更換的統帥不堪大任,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

日後家國的命運,已不在趙由晟的預知之中,它們拐往另一條道,奔向未知路。

趙由晟把琴盒打開,一張唐琴躺在盒中,吳杵對它的估價明顯錯誤,何止能換泉州城中的一棟宅子,三棟都不成問題。

輕輕撥動琴弦,聲色絕佳,小郁應當會很喜歡。趙由晟這般想着,把琴盒蓋上,将琴推到床角落裏,他顯然還是沒打算去陳家。

他回到了重生後最早的狀态,也是最糟糕的狀态,心中為愧疚與痛苦充斥。

這樣的情感無濟于事,趙由晟沒時間給自己舔傷口,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坐在書案前,将賬本攤開,仔細翻閱。

夏時,官船返泉州港,船艙裏塞滿貨物,幹辦們辛苦一年,給主人家掙得不少錢財。不只奚王房派分得豐厚一筆,其他房派也獲利豐厚。

沒有宗正司官員和壞幹辦來瓜分財物,宗子們紛紛嘗到了舶商的甜頭。

趙由晟翻看賬本,不單是對賬,更主要的是了解官船去過的地方,了解各地的特産與價錢。他自己有條船,往後不會只走賓童龍的航線,等日後換艘大海船,船會去更多的地方,更遠的地方,獲取更高的利潤。

他有遠航的念頭,率船遠航,天地間再無拘束,他将腰佩長劍,手中有一枚鋼首印,執管一船的人員。人在無盡的海域裏,家國也好,倫常道德也罷,都已不再重要。

趙由晟看完賬本,擡起頭來,吃驚發現陳郁就站在他面前,且正對他微笑。還不到黃昏,屋內的光已經很柔和了,柔和的照在陳郁臉龐上,他眉眼似畫,安靜溫雅,他站在書案旁,一只漂亮的手搭在書案的邊角,他身子微微前傾,顯然是在看趙由晟手中合上的賬本。

陳郁笑語:“阿剩果然在忙,難怪兩天不見你來。”

趙由晟兩日沒去找他,他便也就來趙家找他,兩家反正離得很近,家裏人相互也都熟悉。

他穿件竹綠色的氅衣,露出白色的衣領和襯袍,腰系條暗綠色的絲縧,搭配海棠花型的水晶縧環,清雅而別致。趙由晟打量陳郁的裝束,他觀察入微,甚至發現陳郁黑色巾子裏邊的紅色發須。

“阿剩?”陳郁不解,怎麽和他說話他卻不應答呢?

趙由晟沒有言語,只是看他,看他臉上的笑,看他的眉眼唇鼻。

若是別人,可能以為趙由晟只是在發呆,然而陳郁對他十分熟悉,他覺察他很不對勁,他挨靠過去,低身問他:“阿剩,你怎麽了?”

“無事,我适才在看賬本。”趙由晟把賬本擱在書案上,起身邀陳郁出房走走。

陳郁很喜歡待趙由晟的寝室,他往趙由晟床上坐,溫語:“阿剩,我想在這裏待會,你坐過來。”他還像個孩子那般,拍了下身邊的位置。

趙由晟站在床邊,看着陳郁,沒在他身邊坐下,陳郁自顧說話,說他家這兩日來了客人,是明州的客人,還說他的姐姐就嫁在明州,夫家也是出身海商家族。

趙由晟言語平淡:“是明州的楊欽吧,我聽人提起過。”

“嗯,就是他,楊家這趟也來參加海商行會,我爹說本來是要派另一人來,是我姐的小叔子,叫楊煥。”陳郁提起楊煥,言語輕松,對這一世的他而言,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哦,他怎麽沒來?”趙由晟順着陳郁的話問。

“爹說他還在蒲甘國,有事給耽誤了,還沒回航。”雖然楊煥是陳郁姐姐的小叔子,但陳郁不曾見過他,聽說他常年在海船上,姐夫倒是見過兩次。

“阿剩,你知道嗎?原來楊家有一枚海玉魄!我昨天聽遠涯說,那是楊家的當家早年在細蘭國獲得的寶物,原本要進獻給高麗君王,後來聽說此物活人服下後即死才作罷。”陳郁瞪大了眼睛,他一直對海玉魄很好奇,其實也是常人的反應,畢竟知道世上有能起死回生的神藥,任誰都會感到驚奇。

至于為何不進獻給中國的皇帝呢?反而選高麗君王,陳郁也不知道。

趙由晟沒有回應,他一向明亮的眼睛裏黯然無光,他看着一縷光從窗外斜照入床,映在朱色琴盒上。

“阿剩?”

陳郁看他的模樣,心裏不知為何一陣揪疼,他站起身,關切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他伸手去摸趙由晟的額頭,他的手當即被趙由晟抓住,緊接着便落入趙由晟懷裏。

死死抱着,勒地如此之緊,使得陳郁險些喘不過氣來。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阿剩有些地方猜錯了,不過活該,就讓他多痛苦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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