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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端對于十七年前妻子绫娘死亡的事,與其說是刻骨銘心的仇恨, 不如說是深深的愧疚與哀痛, 以至于他從不願提起當年的事。
來自蒲甘國黎維武的信, 讓陳端禮發現這麽多年來, 原來他一直無法寬恕仇人, 恨意也好,哀痛也好,都還鮮明存在着。
觀濤亭上,浪濤澎湃,海港熱鬧,不時有船只回港、出港,陳端禮在等一艘船。從收到黎維武的信後,陳端禮便托別人将他的口信帶給尚未遠去的福禮船, 這艘船走佛啰安國、蘇吉丹等相對短程的航線。
陳家有五艘海船,每艘海船也都有對應的綱首、部領、舟師、通事等職位。福信船的綱首是陳端禮, 其餘海船則由陳端禮指派一位副綱首, 管理整船的人員與事務。
福禮船的副綱首是陳端禮的一個親戚,叫陳保逾,此人年齡與陳端禮相仿,早年也曾跟着陳端禮出生入死。
黃昏, 仍不見福禮船抵達泉州港, 按說它今日應該抵達,但是海上風雲變化,也許遭遇如晦的風雨, 也許遭遇風暴,也許是遭遇海寇,皆有可能。
陳端禮不急于一時,十七年的時光他都等待了,何況是再等待幾日。陳端禮步下石階,見陳郁就站在石階下等他,這孩子安安靜靜的,想來他都知道了。
“幾時跟來,一點聲響也沒。”陳端禮拍兒子的肩,帶他一起離開。
父子倆在濠渠搭船回城西,坐在船上,聽着槳橹水聲,陳端禮問陳郁:“大繁都跟你說了?”
陳郁點點頭,他惆悵又不安。他猜測爹想報複休蠻,但那是個逃亡十七年,十分狡猾的海寇頭子,而且身後他還有劉家的影子。
“孩子,你母親當年受我拖累,若非遇着我,她理應還活着。”陳端禮摸摸陳郁的頭,他的眉眼跟他母親長得很像,很溫柔。
陳郁小聲說:“爹,那我就不在了。”他不要父親太過自責,當年父親率領海商對抗海寇并無過錯,想來母親也不會太過責怪父親。
陳郁相信父親和母親很相愛,而相愛的人都會相互理解。
陳端禮笑了,眼神憂傷,他攬了下兒子,很欣慰上蒼沒有将這個孩子都剝奪去。
“爹幾時要去蒲甘國?”陳郁想跟,他不想爹獨自一人去,而且他也很想念住在蒲甘國的妍娘。
“等你逾叔的船回港。”陳端禮想瞞不住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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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說休蠻被真臘國通緝多年,只要知道休蠻去向,可以通知真臘國的水兵緝拿。”
“郁兒,怕是沒那麽容易,他逃匿多年,肯定有一處不易被人發現、緝捕的藏身地。”
陳郁點頭,若有所思,他想到了另一個方法,他說:“爹,要是休蠻也是劉家勾結的海寇,那麽可以召集大家一起攻打他。哥哥和楊大哥建立的行會,有一同對抗海寇的約定。”
“對付劉家,光是一個楊家,幾個小海商恐怕難成大事,孩兒也不必心急,你爹自有辦法。”陳端禮早年對付過海寇,雖然這些年他不再親率海船出航,但他的聲望還在。
“爹,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找娘的仇家嗎?”
“你跟去做什麽?”
“我能預知風雨,還能在迷霧裏領航,爹可以嗎?”
陳郁懇求,而今他已長大,他也想為母親報仇。便是那個叫休蠻的仇人害他出生才幾個月就失去母親,以致多年被留在海外,和父親分離。
“你跟到蒲甘國,就待在你黎叔和妍娘家裏,其他事莫管。”陳端禮還是拒絕了,雖然陳郁很少求他事。
有預知風雨的半鲛,即使在海外也很稀罕,陳端禮不希望陳郁這種能力被人知道,也從未想過去利用。
看來爹同意讓他随行,但不許他跟着去尋找休蠻的蹤跡,去找休蠻報仇。陳郁只得同意,他還不清楚自己能起到多麽重要的作用,所以心裏也沒底,只是想不要給爹添麻煩。
兩天後,福禮船歸港,稍加整頓後,又再次出行。陳端禮和陳郁登船,陳繁前來送行,一并來的還有趙由晟。
陳郁對趙由晟毫無保留,将自己母親當年被害的事,及而今有仇家的消息都跟他說了。趙由晟沒攔阻陳郁随船,但也是希望他留在黎維武家,別參與對休蠻的追捕。
登船前,陳郁被趙由晟用力抱住,很快又放開,站一旁的陳繁一直盯着,但也沒說什麽,便當沒看見吧。
海船揚帆離去,前往蒲甘國,那是陳郁一直想去的地方,他想去見當年撫養他的妍娘,感謝她得恩情。陳郁的事,總會跟趙由晟說,他對他沒有任何秘密,所以趙由晟很理解他。
蒲甘國離中國很近,好風順行的話,十餘日就能抵達,搭乘的又是陳家自己的海船,趙由晟放心,他的小郁會安然抵達。
海船行遠,終于消失在雲海之間,趙由晟轉身,發現陳繁還在沒離開,兩人你看我我看你。趙由晟不打算跟他瞎瞪眼,他主動說:“尚王家的船再過五六日就會出海,能赴你們五月在三佛齊的海商行會,我的船也能抵達。”
陳繁頗感意外,他吃驚道:“舍人想出海嗎?”
宗子可不許擅自去海外番國,被人狀告通敵番國不是鬧着玩的。
“到時範投黎會代我前去,有需要的地方,我們也會幫忙,畢竟你們私建行會時,我也是其中一員。”趙由晟不會什麽都不管,大夥聚集三佛齊,主要是為圍捕劉家的海寇,他很願意出份力。
劉家憑借勾結海寇,養寇自重,而今當上了沿海制置使,他家是獲得大利,可其他海商飽受海寇騷擾。上一世,劉家還憑借國難當上了福建的安撫使,在殺害宗子一事上,可是主謀。
一個野心勃勃的海商家族,有着幾十艘的海船,可以說富可敵國,決不能放任它勢力越發強大,危及到衆人生存。
“那便多謝了。”陳繁這話有點敷衍,但也不只是敷衍。
陳繁不覺得趙由晟的小海船派不上用場,多一分力量是一分,再說這樣連賓童龍的範投黎也參與進來,說不定能指望賓童龍國出點水兵呢。
兩人一同離開海港,朝濠渠的渡口行走,都是要回城西,于是坐在同艘船上。陳繁一路打量趙由晟,他們很少相處,趙由晟氣定神閑,任由他用挑剔的目光使勁瞧。陳繁不得不承認,這個姓趙的實在是長得一表人才,多少女子喜愛他這類人,偏偏來糾纏自己的弟弟。
小船慢慢悠悠使向城西,路上還堵船,趙由晟想一時半會難以離開,他不如把一件不解的事,拿來問問陳繁,他說:“我聽聞毗舍耶的土人擅用一種毒藥,取自植物,塗抹在箭矢上,能毒殺猛獸。要用于毒殺人,則需要多道工序加工,使之無色無味,随酒入喉,三四日後方才死亡。為得是使中毒者不知是為何人所害,下毒者能不被人發覺。”
陳繁聽得皺眉,他還真知道有這種毒藥,然而趙由晟到底是從哪裏聽來,這樣的毒藥,別說絕大部分人聽都沒聽過,知道它特殊毒性的人更稀少。陳繁狐疑瞅着趙由晟,問他:“舍人真是令人吃驚,從哪裏聽來這些稀奇古怪的事。”
趙由晟直接問:“大繁,有這樣的毒物嗎?”
“有,番人管它叫巴丹,中毒的人會渾身軟綿無力,卧床不起,起初像似染病,直至三日後嘔血而死。”陳繁交友廣泛,海外的事物堪稱無所不知。
“那有解毒的藥方嗎?”趙由晟想這便對了,上一世,陳端禮中的就是這種毒,症狀相似。
上一世,擔任安撫使的劉恩紹和泉州知州決心投敵,而陳端禮卻還想募兵抵抗,效忠已經流亡南下的朝廷。陳端禮乘船前往嶺南召集海商,路途上突然病發,中毒嘔血身亡,以致嶺南海商在約定時間裏沒有等到陳端禮,而泉州的抵抗勢力亦群龍無首。當時随同陳端禮出海的是戚适昌,戚适昌受劉家人重金收買,一直隐瞞陳端禮的死訊,導致在泉州的陳繁無法及時作出應對,只能受制于劉家。
陳繁站起身,走到船尾去,他發現船後面也堵着老長隊伍,他皺眉,相當不悅。他回頭,見趙由晟還在等他回答,他懊惱說:“巴丹的配置秘方,只有毗舍耶的土王有,解毒秘方也是。前者能花錢買,後者,恐怕你得有搭救過土王大恩情,才肯賞你一顆。”
“我說舍人沒事別鑽研這些東西,大丈夫堂堂正正,要殺人何必用毒。”深覺趙由晟不像是個會下毒的小人,陳繁用此表達對下毒的鄙視。
“人世間有堂堂正正的人,也有蠅營狗茍的小人,防人之心不可無。”趙由晟就是在有意提醒他,雖然沒有證據,但趙由晟一直都懷疑上一世對陳端禮下毒的,正是劉家。
上一世,陳端禮前往嶺南前,曾接受過劉家的餞行,極可能是在酒宴上被下毒。
巴丹這種毒藥很難獲得,毗舍耶人陰險狡詐,人們很少和他們打交道,不說獲得巴丹,聽說的人都很少。別的海商不容易得到,但劉家有這個能力獲得。
陳繁用怪異的眼神看趙由晟,他有種直覺,這家夥絕對不是無聊随便挑個話題跟他說,而是意有所指。趙由晟不會正巧知道什麽秘事?然而海港的事,還有哪些是自己不知道而趙由晟卻能從番館獲知,陳繁覺得壓根不可能。
兩人聊完閑話,前方的船只離去,看來前方不再堵船,船家趕緊撐橹,将兩位貴客送往城西。這一路,兩人不再交談,陳繁對趙由晟沒有交情,而且至今看他還不是很順眼。
趙由晟本以為陳繁會就陳郁的事好好質問他,沒想到只字未提,應當是默許了吧?
兩人各自歸家,陳繁認為父親和弟弟都不在,趙由晟應當不會再來他家晃悠了。果然許多天不見他來,直到一天,吳杵給陳繁送來一封信,趙由晟的親筆信。陳繁不知趙由晟葫蘆裏賣什麽藥,他打開信件,讀閱一遍,才知趙由晟竟已搭乘尚王家的海船,前往三佛齊。
無疑,趙由晟會參加他們在三佛齊舉行的海商行會,自然不會用真實身份,不過他真是膽識過人,或說膽大妄為。
趙由晟的信裏,還對陳繁提出一個要求,這也是為何寫信給他的緣故。趙由晟讓陳繁無論如何去搞到巴丹的解藥,但他沒對陳繁說明具體緣由,只說劉家手中有巴丹,可能會下毒。
劉家在上一世能在陳端禮給他們“添麻煩”時,下毒殺他,這一世也能。這一世,聚集在三佛齊讨伐劉家海寇的有陳家、楊家、尚王家、鄭家,及其他大大小小的海商,這是上一世沒能達到的陣容,已經嚴重威脅到劉家的生存。
作者有話要說:陳繁(捏信):居然給我賣關子,老子要不是看在弟弟的份上,分分鐘揍死你。
趙由晟(煙):你恐怕打不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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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适昌:這一世我沒幹壞事,我還在福信船上被老爹當苦力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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