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黎維武定居于蒲甘國多年,身為占婆王族, 他的生活奢華卻也低調, 他與陳端禮相識, 正因他也涉及海貿, 且兩家的航線相同, 兩人由此相識。黎維武從不出海,他有家臣代他舶商,

關于休蠻的消息,便是由這位家臣提供,前段時間,家臣率船前往麻逸島貿易玳瑁和黃蠟,無意在海港看見休蠻。

十多年不見,休蠻變化不小, 家臣因為當年與他是熟人,從而将他認出。休蠻顯然仍在幹着海寇的勾當, 他身邊有幾個跟班, 他停泊在海港的船,是艘白帆船。

休蠻在占城擔任水軍副統領前,是個明目張膽的海寇,他繼承老爹的一艘白帆船, 在三佛齊一帶從事打劫過往商船的有錢途營生, 白船休蠻的稱呼便就這麽來。

人們一般視白帆船為海寇船,其實這種船在麻逸島一帶很常見。

這裏的白帆船都是縫合板船,不用釘子, 純粹是用繩索連接船板,用粘合物抹平船板間的縫隙。這種船往往配置數量衆多的槳手,船速極快,能攔阻其他海船,且縫合船容易拆裝,一旦上岸,甚至能将船拆掉,拖上岸藏匿起來,深受廣大海寇的喜愛。

家臣發現休蠻的蹤跡,本想通知真臘國的水兵追捕,剛派人送信,休蠻卻像似得到了風聲,連夜逃出海港,再沒有蹤跡。

黎維武和休蠻沒有值得惦記十七年的刻骨仇恨,雖說這厮當年打劫過他的海船,但妍娘恨他至深。當年休蠻大肆捕抓鲛人,妍娘的母親在被他追捕的過程中死亡。

陳端禮和陳郁乘福禮船前來蒲甘國,到黎維武的家中拜訪,時隔多年,陳郁再次見到妍娘。她仍是雍容華貴,只是眼尾有細細的皺紋,她一眼就認出陳郁,從木階上跑下來,激動地一把将他抱住。

離開時年僅七歲的陳郁,還是個跟妍娘撒嬌的小孩子,回來時,年已十七,個頭比妍娘都高,已經是位翩翩少年郎,如何讓妍娘不驚喜!

不只陳郁有明顯的改變,黎維武的變化也不小,他的身姿也不再英拔,腰圍明顯粗大許多,稍顯富态。

陳端禮還是老樣子,高大英朗,歲月沒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黎維武熱情招待這對父子,将他們請入屋中。

陳端禮和黎維武走在前,陳郁和妍娘走在後,妍娘執他的手,歡喜帶他在宅院裏游覽,告訴他這是他當年睡覺的房間,這是他小時候喜歡玩耍的院子。

旅人蕉依舊翠綠,隆都花正值花時,那些小時候記憶裏的事物,依舊還在,而孩童時最想念的妍娘,就在身邊。

妍娘如疼愛幼年的陳郁那般,對長大後的他亦十分喜愛,她和陳郁講述往昔,眉眼裏都是溫情,她沒有生育子女,陳郁就像是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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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娘牽陳郁的手走在木廊上,她笑意:“郁兒長得像母親,小時候覺得眉眼很像,長大後果然。”她擡起戴着金钏的手,去摸陳郁的臉龐,她喃喃道:“孩子,你成家了嗎?”

陳郁笑答:“妍娘,我才十七歲,還不到娶妻的年紀。”

妍娘知他胡說,她雖然沒去過中國,可也聽聞過那邊的情況,她輕敲陳郁的頭,說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又想騙你妍娘。”

陳郁小時候很聰慧,也調皮,全然不似回國後那樣寡言、內向的樣子。要是沒有回國,或許陳郁會以黎維武和妍娘的養子身份長大,那樣也未必不好,他的生活同樣優渥。

不過,那樣就不能和爹生活在一起,也不會結識趙由晟,他與由晟将阻隔大洋,一輩子都不會相見。

陳郁無法想象,如果他人生路走了這一條,又該是怎樣的,而阿剩又該是怎樣的?

陳郁和妍娘如同母子般相伴,進入廳室,陳端禮與黎維武已經坐在裏邊交談。陳郁過去行跪拜禮,黎維武忙讓他起來,仔細端詳他模樣,心中也是喟然,當年陳郁離開他家時才七歲,一眨眼間十年過去了。

陳郁在父親身旁侍坐,聽父親和黎叔的交談,兩人先是敘舊,而後才提起休蠻。從黎叔口中得知這幾日有海船在蒲裏咾島見過休蠻,他很可能以蒲裏咾島為根據&地,那裏近來已經淪陷為海寇的巢穴。

“休蠻逃遁西洋多年,會在今年返回南洋,多半和劉家有關。”陳端禮想正是因為劉家壯大了在南洋劫奪的海寇隊伍,有靠山有其他海寇掩蔽的情況下,休蠻才敢回到他熟悉的老地方。

黎維武罵道:“劉恩紹本就是個小人,不想他兒子比老子還不是東西。”他的海船走的航道,正是海寇鬧得最兇的航道,近來為穩妥起見,也不敢運輸貴重的舶貨。

“端禮,你們什麽時候要搞掉蒲裏咾島的海盜頭子阿恩,別忘與我說,我助你一臂之力。”他黎維武即便寄居異國,失去手中的權勢,可他豈是能被宵小欺淩的人。

“阿恩恐怕得放在後頭,維武,我們另有目标。”陳端禮湊在黎維武耳邊小聲述說,黎維武家仆從如雲,不得不提防隔牆有耳。

黎維武聽後,笑道:“端禮,要真是如此,怎能少我一份。”

陳端禮多年未來黎維武家,本來打算住一日便就出海前往三佛齊,被黎維武硬是留了三天。

三天裏黎維武設宴邀請以往幾名共同老友,和陳端禮一起飲宴,陳郁侍坐,聽他們老人家談往事,有回還從賓客口中聽到關于母親與父親相遇時的事。

原來父親是在昆侖洋的一座島嶼上遇到母親,那時父親傷重,而在島嶼上居住的母親照顧了父親。

那年陳端禮的船被風暴刮至一座陌生島嶼,船體受損嚴重,且食物和水已所剩無幾,船員們下船伐木、取水。風暴發生時,陳端禮在主甲板上固定風帆,被飛滾的雜物砸中胸口,傷情惡化,急需治療。陳端禮被水手們擡下船,擡至島民家尋找大夫。

後來陳端禮的海船都會配置船醫,但當年那艘只是中型海船,缺乏船醫,甚至沒有通事。

绫娘那時到島上拜訪她的族親,也就是妍娘的家人,她見陳端禮病痛難耐,心生憐憫,便用鲛邑帶來的藥醫治他,也順便将他照顧。

酒宴結束,天色已黑,陳郁還在回想賓客講述的故事,他很想知道後續,他走進父親房中詢問。

“我與你母親在東昆島相識,她救我性命,我念念不忘她的恩情。後來……”陳端禮看着兒子,看他聽得全神貫注,還催促他後來呢?

“一年後,我的船途徑昆侖洋,因迷霧失去方向,船身撞擊暗礁,船體傾斜,海水灌進三個艙室,正值生死存亡之際。”陳端禮自打出海貿易,有過幾次驚險歷程,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而且一旦船沉,整船二三百人都可能會沒命。

“爹,我聽說過這件事,所以母親又救了你是嗎?”陳郁想原來從小聽到大的傳聞,果然有些是真的,父親當年确實被困在昆侖洋,而母親救了他。

“绫娘心善,縱使我不在那船上,她亦會相助。”陳端禮言語憂傷,他道:“郁兒,直到休蠻大肆捕捉鲛人之前,但凡有風暴,鲛人都會浮出海面提醒過往海船。”

“爹,所以現在鲛人都藏起來了嗎?”

“是的,他們不再輕信人,也不願被人看見。以前的鲛人會化身為人,到陸地住一段時日,他們喜歡人世間的生活,現今再沒有這樣的事。”

陳郁聽父親這麽說,心裏有些失落,鲛人是他母親的族人,若是能見到他們,就能更了解自己的母親了。

夜深,陳郁躺在床上,想着父親和母親的往事,他想當年父親娶母親肯定遇到不少阻力,他們會相愛也是驚世駭俗的吧。如果母親沒被休蠻所殺,當年父親能帶妻兒歸國嗎?恐怕不行,鲛人不似半鲛,對海洋有很深的依戀,時常要回海中化出鲛态。

所以父親會一直行船,每年與母親在查南相聚吧,唯有汪洋之外,才有他們自在的生活。

陳郁覺得自己和阿剩何嘗不是這樣?恐怕也得在海外,兩人才有立足之地。若是阿剩的父親知曉他們的關系,必定要阻擾,宗正司也會懲治阿剩。

陳郁明白阿剩要面對的是重大的抉擇,一邊是他,一邊是除去他以外的所有。

在離開蒲甘國的前夜,陳郁失眠了,他披衣在院中踱步,他聞到隆都花芬芳的香味,見月光如水。當他年少懵懂時,他以為和阿剩好是天經地義的事,當他熟知世事後,他不知道阿剩得做到何種犧牲,才能與他相愛。

“郁兒,這麽晚怎還不睡?”

是妍娘的聲音,陳郁回頭,果然看見她,她還是盛裝的模樣,顯然還未準備入睡。

“妍娘,我睡不着,在院中随便走走。”

“來和妍娘說說,是因為什麽事睡不着覺。”

手被妍娘拉住,陳郁只得跟她來到木廊下,面對面坐在一張木案前,有侍女當即提着一盞燈過來照明。

陳郁不語,妍娘端睨他臉上的神情,她看出他的憂郁,這孩子明顯為情所困,妍娘一向有很好的直覺,這是她身為半鲛的天賦。妍娘執陳郁的手,小聲問他:“郁兒有喜歡的人?”

得到一個點頭。

“那是好事,有的人終其一生,也沒有傾心的人。”

“妍娘,可是他恐怕不能與我相守一生。”

“那人要是真心喜歡你,無論是怎樣的阻攔都沒有用,你就是最珍貴的寶物。那人要是還不夠喜歡你,哪怕一時在一起,日後也總要分離。”

陳郁神色惆悵,低頭不語,手中摩挲腰間佩戴的平安扣。他知道阿剩能為他做到哪種程度,他也知曉阿剩将遭受到來自親友的斥責。

陳郁的小動作看在妍娘眼裏,她伸手輕拍他的背,安撫他,猶如他年幼時那般。

原先陳端禮想将陳郁留在黎維武家,自己前往三佛齊,後來他還是改變了主意,他會有老去的一天,而陳郁也到需要他擔待的年紀。

陳端禮父子搭乘福禮船前往三佛齊,黎維武的一艘船緊随福禮船的身後,那是艘配置多名槳手的快船,能與海寇的白帆船拼速度。

抵達三佛齊,陳端禮和陳郁入住當地最大的館舍,他們在館舍裏遇見鄭三官和鄭遠涯,一番交談,才知楊煥、範投黎也已抵達三佛齊,唯一需要等待的是尚王家海船的綱首到來。

雖然還缺人,不過大部分人都已抵達,陳端禮将衆人召集在房中,商議如何捕抓劉家的海寇。不是殲滅,是有針對性的捕抓與劉家關系親密的海寇。

衆人一致認為應該從海寇劉鎮保入手,此人是劉河越的族弟,态度最是嚣張,一度還劫掠過尚王家的海船。

“劉鎮保特別狡猾,搶一艘換一個地方,今天船在蒲甘國,明天可能就在賓童龍,後天可能就跑昆侖洋去了。”鄭三官坐在地毯上,一直手支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只手叉腰,坐姿相當匪氣。

楊煥輕笑:“那有何難,我們人多勢衆,每個他常出現的地點都布置我們的人。一但找到他船只的蹤跡,就派人通報大夥,一起協力把他給堵住。”

鄭遠涯非常積極,笑道:“堵住後一頓痛打,我願充當先鋒!”

範投黎對他們的交談大多聽不懂,好在他身邊跟着一位通事,将每一句都翻譯給他聽。範投黎讓通事代他表态,他很樂意參與對劉鎮保的追擊。劉鎮保的船時常游曵在闍婆國與蒲甘國之間的航道,對範投黎的海貿造成很大得影響,每次為躲避他的海寇船,範投黎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

黃昏,衆人一起飲宴,圍坐在一起,喝得正歡時,突然聽見房門被人推開的聲響,衆人紛紛回頭,見到來者是尚王家海船的綱首,此人叫王來全,他其實就是尚王家派出經商的家仆。

王來全長得肥壯,高大,他那大塊頭坐下後,衆人才發現他身後還有一人,頭戴束發冠,身穿藍袍,他腰間系革帶佩長劍,英姿飒爽,不是別人,正是趙由晟。

“阿剩!”

“由晟!”

“呦,居然是趙舍人!”

上面那兩聲出自陳郁和陳端禮,後面那聲來自鄭遠涯。

陳郁深感震驚,他倏然站起身子,掃倒手臂邊的酒杯,美酒澆濕他的衣袍。

“是我。”趙由晟言語平淡,掃視在坐的諸位,他躬身行禮。

終歸趙由晟不放心陳郁和陳端禮,他設計瞞過家人,騙母親他上京城游學,實則摸進尚王家的海船,跟随出海。

作者有話要說:由晟:哪怕千萬裏外,我也會保護你。

陳郁(臉紅):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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