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番外二
趙由晟又做噩夢了,他夢見自己在銀杏樹下, 抱着死去的陳郁, 枯葉落他一身, 他的心陣陣刺痛, 他因痛苦而醒來。
距離陳郁病逝, 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這些年,趙由晟走過很多地方,他身寄于鯨波,浮海漂泊在異域,再也沒有踏上故土。他活得像當年的陳郁,怨恨着故土,竭力尋覓着那遙不可及的東西。
所不同的只是陳郁是為了尋找複活他的方法,而他是為了尋找時光回溯的辦法。
在漫長的漂泊生涯中, 趙由晟聽說有一種神物叫心鏡,它似鏡非鏡, 能照出人的一生。據說在心鏡面前, 人生的場景會像副畫絹般展開,可以伸手碰觸,進入想回溯的時光。
往事痛徹心扉,如果他能回到當年, 回到災難發生前, 他會制止一切,他會帶着家人浮海避世,遠離紛争。他無法力挽狂瀾, 扶大廈将傾,但他可以讓所愛的人逃過劫難。
讓他們活下來,也讓自己不必成為不死不活的怪物,擺脫這漫無邊際的生命,無垠的絕望。
至于仇恨與複仇,在複活後,面對人事變遷,這些情感逐漸淡去了,他仿佛已經沒有恨,那些仇人的臉龐也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到後來,連同陳郁的模樣,他也已想不起來。
其他人他是自然而然遺忘,唯獨陳郁,他是有意遺忘。
人間草木的枯榮,以歲記,而趙由晟活得太久了,他歲月幾乎以十年記。
他每隔十年,便要原來離開生活的地方,以免惹來事端,不老的容顏,曾讓他被人當做怪物,遭人緝拿。當又一個甲子年過去,王朝國祚短暫,被另一個政權取代,唯山河依舊,百年的風雨早已将昔日的宮牆刷得斑駁。
趙由晟所生活的年代,已沒留多少痕跡,陌生的裝束,聽來竟有些難懂的鄉音,都在告知他是位異世客。
趙由晟來到已經頹敗的泉州,戰火毀去了這座大港,再不見風帆齊聚的場景。
趙由晟去了趟南溪,站在倒塌的陳家老宅前,雜草齊膝,早已無法辨認當年的樣子,唯獨陳家書屋那棵銀杏樹還在,繁盛依舊,高大蔽日。他厭煩了生命,已不記時節,見得銀杏樹葉黃,才知曉又一年的秋日到了。
詢問居住在附近的老者,當年屋主哪去了,還活着嗎?
老者說:你問的是陳景盛吧?兵亂那會,他全家去了明州,再沒回來,這麽多年過去,應該是亡故了吧。
趙由晟也只是随口一問,他實則不在乎。他甚至沒去陳家的墓地,去看望陳郁,他的墳墓建在山麓,背枕一片松林。陳郁在他心中是特別的,但這份特別在漫長時光下也淡薄了許多。
唯獨鲛邑,無論人世如何變遷,鲛邑安然依舊,那裏是趙由晟常去的地方。
趙由晟在鲛邑見過幾次慕遠夷,他還是年輕貌美的樣子,聽聞鲛人有壽七百齡,慕遠夷還不到三百歲,日後還能再見到他。
他們都認識陳郁,由此,慕遠夷後來也成為了趙由晟的友人。他常勸趙由晟說:你就在鲛邑住下吧,人世終究不是你的去處。
後來,慕遠夷知道趙由晟在尋找心鏡,他又說:那不過是一個古老傳聞,心鏡是怎樣的物件,誰也沒見過。
他說:當年陳郁為了尋找複活你的辦法,海外諸國都走遍了,倥偬一生,我不想看到你再像他那樣。
趙由晟沒有聽進心,尋找心鏡,早已成為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他總得給自己太過漫長的人生找一個寄托,否則他怕是要狂癫,怕是要生出無盡的恨意。
在陳郁死後的一百餘年左右,趙由晟搭乘中國派往海外的龐大船隊,他充當船隊的通事(翻譯),為船隊的統領者效勞。
那是位頭戴三山冠,身着蟒袍的欽差總兵——鄭提督,鄭提督年齡不過三十,平和又莊嚴,有雙洞察一切的眼睛。
船經占城(越南一帶)、爪哇(印尼爪哇島),在舊港國(蘇門答臘島)停泊數日,當地不少廣東漳泉逃徒,聚衆為海盜,危害往來商船。
鄭提督下令擒拿,抓得海盜頭目,大勝而歸。
夜晚,官兵在海灘飲酒歡慶,趙由晟遠離衆人,背手望着漆黑的大海。
“平定海寇,官民歡喜,趙通事怎麽還是愁眉不展?”
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聲雖不威嚴,但令人油然生敬意。趙由晟回頭,對鄭提督恭敬行禮,道:“讓大人見笑,我見夜色濃郁,忽然憶起往事。”
天空烏雲密布,沒有丁點星光,海域黑壓壓,壓在心口,耳邊觥籌交錯聲,如同當年官船廠酒宴殺戮時的情景。
鄭提督向來平易近人,與趙由晟又相識多時,他做出請的手勢,言語溫和:“趙通事可願意跟我述說往事?總憋心裏也不好。”
他的目光睿智似老者,眼底如鲛邑平瀾的水簾,趙由晟見過無數人,眼前這人他知道足以信任。他将當年遭遇的悲慘事隐去了背景,講述家人的慘死,還有六十載後,在銀杏樹下與友人的重逢與訣別。
鄭提督默然傾聽,直至趙由晟講完,他仍垂眸沉思,半晌,他才嘆道:“我幼年失去父母,孤零一人,也曾心中凄苦。”
海風浮動他牙牌上的流蘇,流蘇飄動如亂絮,他神色哀而不傷。
“大人後來是怎麽得到心的安寧?”趙由晟詢問。
鄭提督轉身望向海灘,一座裝飾華美的廟宇,廟前擺放着各式貢品,用于祭拜天妃娘娘,無論婦人孩子,男子都在虔誠地跪拜。
“我心光明,心有聖所。”鄭提督悠悠道。
獨特的人生境遇,使得趙由晟早已不敬鬼神,然而苦難中的人們,往往将心寄托在神明的救拯,怨憤的心,從信仰上獲得寧靜。
趙由晟想起第一次出海,路過真臘,在林叢中見到都城裏巍峨的寺廟,陽光金耀,神聖而不可言喻。
鄭提督見趙由晟若有所思,想起他講述的往事,意味深長:“你說的事,至今久遠,得有百三十年了吧。”他眸底有一抹溫柔的笑意,然而并不危險。他顯然聽明白了趙由晟講述的事件,卻仍待他如常。
他這位沉穩寡言的年輕通事,可是個活了一百多歲的人啊。
趙由晟跟随鄭提督的船隊數次出海,他不懈地尋找心鏡,每每他有了線索,追尋前去又總是落空。
終于,鄭提督病逝在航海途中,他的手下帶領他的船隊回國,停泊在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過去,終遭遺忘,逐漸朽敗。
不覺許多年時光流逝,中國的海岸線上再沒有絡繹往返的海船,全面施行了海禁。
趙由晟已不再尋找心鏡,他在鲛邑住了一段歲月。
他租下邸店一間房,那裏曾是陳郁放置他“屍身”的地方,那裏還有陳郁的幾樣物品,與及一張他和自己躺過的貝床。
當往事因久遠而變得缥忽時,一些記憶浮現——太久遠了,也許只是錯誤的記憶。趙由晟記起他躺卧在貝床上“死去”的六十年間,陳郁一次次地前來探看他。
撫摸他的臉龐,與他喃語,也曾合衣卧在他身側,望着他沉迷,日日夜夜。
那個叫陳郁的人,早已煙消雲散,而那些屬于他的記憶,從未消逝。
曾經在舊港揚帆,晨曦中浩蕩離去的鄭提督船隊,成為了過往雲煙,趙由晟又開始出海了,他忽然想去趟真臘,去見那座陽光下瑰麗的寺廟都城,那裏也許會有他心靈的平靜。
多年在海外漂泊,使得趙由晟谙熟海事,他輕松搭上一艘前往真臘的海船,裝扮成一位旅者。這是艘小型的海船,船艙窄小,卧鋪僅能容身,躺在鋪位,閉目養神,忽然聽到一陣雞叫聲,是夥夫抓刀,在過道追着一只火雞。令人解頤,好多年,身邊沒有這樣熱鬧且充滿人間的煙火氣息。
趙由晟想起他初往真臘時,遇到一位中國旅者,說自己姓汪,名大淵。他不是海商,不販貨,也不是水手,不懂操帆,他說海外之大,想親眼見識。
他說人生有限,大海無垠。
後來,趙由晟再沒見過他。
抵達真臘,海船入港停泊,身為唐人(中國人),趙由晟受到盤查,此地早沒有當年禮遇唐人的風氣。時隔多年,異邦風物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卻不知道那廟宇是否還在。
換乘小舟,順水而去,蜿蜒河道古木盤藤,雨林密布,穿行數日,才抵達那座廟宇。
人們稱呼它為桑香佛舍,由石頭營建,寺廟佛塔無數,金碧輝煌,宏大而壯麗,見過它的人,無不驚嘆。
距離第一次見到它已過去百年,當它再次出現在趙由晟眼前,它已遭遺棄,成為野獸出沒的場所,荒草遍地,高大的樹木,遍生其間。
因為戰火,多年前番王就帶着他的子民搬離了這裏,留下的一切,回歸了自然。
趙由晟在林中漫無邊際地行進,孤零零一人,仿佛踽踽走在慢慢的人生路上,所見只有衰敗和蕭條。
那些被世人供奉并最終遺忘的神靈,它們是否還存在?
趙由晟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來到一處清澈的水池前,眼前豁然,桄榔樹挺拔,映水中樹影婆娑,身後便是被遺棄的古老寺廟,浮屠塔遮掩樹林中。趙由晟席地歇息,雇傭的仆從遞來清水潔食,他們不解為何要到如此僻遠的地方來。
夜晚,趙由晟宿在僧家,就在水池旁的一棟石屋。那僧人年邁,據聞幼年便在此地修行,在此生活了一輩子,僧人告訴他,那片水池叫:焉司祿池。
夜晚,四周盡是密林,聽着野獸聲,趙由晟的心并未得到平靜。
他借着月色,走到池邊賞月,圓月映在水池中,趙由晟的身影也映在其中,他做華人裝束,幅巾深衣,端莊而靜穆。月光似銀,微風徐徐,猶如愛人之手,趙由晟躁煩的心漸漸寧靜了。他沿着池畔行走,突然有花瓣零落,落在身上,他擡手去捕抓紛落的花瓣,将它捧到跟前,是一朵殷紅的無憂花。
他緩緩低身,面對着一汪池水,他将無憂花放入水中,水面忽起波瀾,竟像大風吹皺,趙由晟的心随之而波動,如水面般。
倏然,像似有人從水中猛然拽住他,他墜入水池,他進入了心中,他見到一面心鏡,熠熠生輝,照出了他的一生。
有孩童歡愉的歲月,有恣意年少時的時光,還有沉睡在鲛邑的靜止日夜,漂蕩在海域的浮沉人生,一一展現,那些熟悉的,已遺忘的每個人,都出現在他眼前,他的人生如一幅長畫,浮動演進,圍繞在周身。
原來他的一生盡在心的方寸之間,這便是他的心鏡。
趙由晟的目光,落在 “畫屏”上的一個人影身上,那人是陳郁,他陪伴着自己長大,幾乎每個場景皆有他,從孩童到年少。
十五歲的陳郁,盛裝打扮,站在趙家院門外,正在往門內張望,他見到院中人出來,立即笑得燦爛,陽光照亮他的臉。趙由晟擡起手,試圖去觸摸陳郁的臉龐,手指一碰,畫面定格,頃刻間,眼前的“畫屏”碎裂,一股攝人的力量攥住了他的心。
趙由晟的瞳孔緊縮,四周黑暗襲來,他如墜深淵般,在失去意識,獲得重生的瞬間,他聽到耳邊一聲幽幽的嘆息,一個透明的少年身影正浮在自己懷裏。
海玉魄,世間奇物,它能斂收魂魄。
銀杏樹下,彌留時的執手,陳郁的魂魄已然入懷,原來這百餘年來,他始終陪伴着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再次感謝讀者們的相伴,謝謝你們的厚愛與支持~
番外二,講上一世陳郁病逝,趙由晟很悔恨,一直在尋找心鏡(焉司祿鏡)想要重生,他花費了一百多年的時間,終于找到心鏡,成功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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