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暴雨

其實自衛昭回京主持軍政大事以來, 幾乎每日都是最晚一個回去的。.那名年輕的兵部官員因是頭次跟着上司過來議事, 所以才會感到驚奇并出言詢問。

在內閣伺候的老內侍卻已習慣此類場景,并會在衆人都離去後,悄悄端一碗羊奶酒過來給衛昭提精神。在老內侍看來, 年輕的衛侯實在是太辛苦了, 那麽多棘手而繁瑣的軍政要務, 他在一邊聽都聽暈了, 這個年輕人卻能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條分縷析,權衡利弊,用最快的速度拿出最穩妥的決策, 從不拖泥帶水。也難怪滿朝文武那麽多人, 陛下獨對定北侯格外倚重和信任。

衛昭不急着離去, 一是因為議事完畢,他要将重點事務單獨羅列出來, 呈報給昌平帝閱覽。二是因為除了偶爾陪衛老夫人用飯, 回府後他也并無其他事可做, 忙碌了一天,他更願意利用這片刻閑暇放松一下精神。

這也是老內侍心疼年輕衛侯的第二點。

因為忙于國事, 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卻至今仍未成親,回府後連個噓寒問暖的人也沒有,下人伺候的再好,哪裏比得上枕邊人周到貼心。像他們內侍, 還有各自的對食作伴呢。

今日,老內侍照例端了碗羊奶酒過來,便退下忙自己的事情了。

衛昭坐在案後,一頁一頁翻着手中書卷,不多時,窗外竟傳來滾滾雷聲。

老內侍這時去而複返,手裏還多了把傘:“侯爺,外面看着快要下雨了,您還是早些回吧,免得淋了雨。”

說完,把傘擱到了衛昭面前的案上。

衛昭把目光自書上移開,往外一看,果然黑雲壓頂,天地晦暗,空氣也變得異常窒悶,俨然大雨将至的景象。

“多謝。”

衛昭起身,剛合上書卷,随着半空中轟隆隆一聲巨響,閃電撕裂天幕,豆大的雨點便噼裏啪啦砸落了下來。夏日的雨,說來就來,連招呼都是倉促的。

一時狂風大作,将案上書頁吹得亂飛,衛昭用鎮紙壓住,又吩咐老內侍去關窗,便拿着傘出了內閣。

短短幾息功夫,外面已是暴雨如注,一片蒼茫。

此時并不是出殿的最佳時機,除非有急事,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先避一避,等雨小一些再出來。.衛昭并沒有急事,他此刻走出來,只是因為受了心中那根無形的弦的牽引。

衛昭立在檐下,出神的望着漫天大雨。一陣緊似一陣的悶雷在看不見的蒼穹深處滾過,刺目的閃電猶如利刃,以排山倒海沖破混沌之勢暴戾的撕裂天幕,在蒼茫大雨中炸開瑰麗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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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在多年前的靜思院,那個小家夥最害怕這樣的下雨天了,尤其害怕打雷和閃電。每遇到這樣的雷雨天,小家夥都會飛奔到他懷裏,緊緊抱着他的腰不松開,或在夜裏偷偷爬上他的床,像只受驚過度的小野貓一養,蜷在他懷裏發抖。他想不明白,世上怎麽會有那麽膽小的孩子,在自己沒出現的時候,若遇到打雷下雨,他都是怎麽度過的。

如果小家夥還活着,現在,應該也會怕的要命,撒嬌耍賴也要躲進自己懷裏吧。

衛昭悵然的嘆了口氣,撐開傘,走進了雨幕裏。

雨珠噼裏啪啦打在繪着青竹的油紙傘面上,很快彙聚成線,沿着邊緣落下,白錦靴面也很快被帶了泥污的雨水打濕,等走了一段距離,衛昭才發現,自己竟無意識的走了與出宮方向相反的北面,而原來的靜思院如今的秋風殿,正在極北處。

衛昭失神一笑。今日他是怎麽了,竟屢屢陷入心魔而無法自拔,是因為昌平帝今日突然提起靜思院之事,他深埋在心底的那道傷疤又不可避免的裂開了麽。他其實一直知道,那傷疤從未愈合過,內裏其實是血淋淋一片。為何這次會格外的痛?是因為他知道了那個地方根本不是普通的禁苑,只有犯了大錯的人才會被關進去麽?是因為他害怕那所謂的大錯根本不是思過一月兩月能抵消的,他害怕,大火發生時,他的小家夥還在那座冷苑裏……

“師父真的要走了麽?帝京難道不好嗎?”

猶記得離開的頭一日,小家夥如往常一樣把內侍送來的飯菜乖乖端到殿裏,并把菜裏唯一的一塊肉夾到他碗裏,表面上雖和平時一樣奶乖可愛,眼睛卻紅紅的,顯然偷偷哭過。

衛昭有意逗逗小家夥,便道:“帝京一點都不好,尤其是這宮裏,簡直憋悶透頂。乖徒兒,你師父要回家了,不陪你玩兒了。”

“回家?”小家夥一聽就急了,白玉般的臉頰上陣青陣白:“師父家在哪裏,離帝京遠嗎?我可以出錢幫師父在京中置辦宅子,位置、家具、仆人都選最好的,師父可以把父母兄弟都接過來。”

“那不行。”衛昭怕自己一個心軟便要功虧一篑,立刻硬起心腸道:“為師的家鄉風景宜人,四季如春,随便扔塊磚頭都能砸着一個娉婷袅娜的美人,豈是這銅臭熏天的帝京城能比的?”

小家夥臉色一白,咬牙道:“師父喜歡什麽樣的美人,我都可以找來……”

“除了美人,為師還有良田千畝、豪宅百座,這麽大一份基業,你也能找來?”

“我……只要師父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想辦法。”

衛昭詫異又意外,心裏要說不感動肯定是假的,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心軟,于是心一橫,挑着眉梢道:“為師家中還有位溫柔賢惠、貌美如花的未婚妻,打着燈籠都沒處找,她家是開礦的,光金山就有兩座,吃三輩子都沒問題。她是絕不可能同意為師來帝京的,懂了沒?”

小家夥臉色終于黯了下去,默默扒拉着碗裏的米飯,不吭聲。

就在衛昭以為自己的“奸計”終于得逞時,小家夥忽又擡起頭,灼灼望着他:“師父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衛昭險些沒從凳子上栽下來,悠悠道:“不行,帶你一個小拖油瓶,你信不信,為師出不了皇城,就會被谛聽的暗器射成馬蜂窩。”

小家夥終于沒話說了,最後只悶悶問了句:“師父家鄉在哪裏?我……我想師父時,能不能給師父寫信?”

衛昭怕暴露身份,連累安順王府,便随口胡謅了一個地方。

他心中清楚,那一別,多半就是永別,日後何年何月才能相見,都是未知。武帝本就對安順王府猜忌甚深,斷絕聯系,對他對小家夥都好。但面對小家夥充滿依賴和不舍的眼神,他終究有些不忍心,便留下了祖傳的一半龍形玉佩作為日後相認的信物。

本以為此事到此終了了,誰料一年後的年關,一個告老還鄉的驿站信使忽到西南麒麟軍大營外求見大将軍衛昭,并将一疊信送到了衛昭手裏。

也是陰差陽錯。據老頭兒講,那些信本來是要寄到其他地方的,但因所寄地址有差錯,鄉裏間查無“衛昭”此人,就直接發回到了驿站裏。之後這樣的信又陸續寄來數封,因寄信人的信息也很隐秘,老頭兒無從查證,只能任由這些信積壓在驿站裏。

後來告老還鄉,老頭兒與下任信使交接公務,見那信箋質地精良,字也寫的格外漂亮,絲毫不輸當世名家,就打算卷入囊中悄悄變賣些財産。老頭兒家鄉恰好在南疆,家中人又好巧不巧的接受過衛昭的恩惠,并理所當然的認為天底下只有一個叫衛昭的,那就是駐守南疆的麒麟軍主帥衛昭衛大将軍。

變賣大将軍的信箋是何等重罪,老頭也吓了一身冷汗,連年夜飯都沒顧上吃,就急慌慌跑到麒麟軍駐地送信。

結果……還真送着了。

衛昭向老頭兒确認了好幾遍,信的确是寫到武帝十年的冬天就斷了,前後總共八封。而靜思院,也恰好是在武帝十年的冬天焚于大火中的……

當夜,衛昭一封一封小心拆開那些信,望着信上漂亮而陌生的字跡,心潮翻湧,久久難平,在帳中枯坐了一夜,連軍中的年夜宴都沒有參加。

衛昭時常想,如果他當時答應小家夥的請求,帶他一起離開,事情的結局是不是會完全不一樣。

大雨還在繼續,絲毫沒有減小的跡象。來往宮人見那執傘立在雨中的人影竟是位高權重的衛侯,俱驚詫不已。

衛昭收回思緒,準備轉身往宮門方向走時,遠處一抹雪白少年身影,毫無預兆的撞入眼簾。

暴雨肆虐,悶雷翻滾,閃電将穹空映得忽亮忽紫,四周全是以手遮頭、惶急避雨的宮人,那少年卻依舊手捧紅木板,搖搖欲墜的跪在大雨之中,烏發及雪袍皆已濕透,原本端穩如山的雙臂,也随着雷聲與瓢潑般落下的雨水一陣陣搖晃着顫抖着,有幾次眼看着就要捧不住,撲倒下去,到了關鍵時刻,少年卻又出人意料的穩住了。

衛昭一愣。

禦書房就在內閣北面,僅隔着一個宮道的距離,他怎忘了,那個小崽子還在罰跪呢。陛下素來仁慈寬厚,就算再生氣,怎會忍心讓這小崽子這般跪在大雨裏?

衛昭撐着傘,慢慢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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