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受罰

午後, 王福來領着兩個小內侍來到承清殿, 親自将衛昭扶了起來。

“侯爺受苦了,這是陛下命禦膳房給侯爺準備的梅子湯,最是清涼解渴, 請侯爺飲用。”

一個小內侍立刻捧着托盤躬身上前, 盤上卻擱着一只金碗。

衛昭皺眉:“這是陛下才有資格享用的器具, 本侯豈能逾矩?”

王福來滿臉堆笑道:“這正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說了, 定北侯便如朕之肱骨。今日委屈了侯爺,陛下心裏十分過意不去,所以才特意讓老奴準備了這只金碗,與侯爺賠罪。”

衛昭連忙表示惶恐, 在王福來再三勸說下, 才端起那只金碗, 一飲而盡。

“果然甘甜可口,清爽至極。”

在例行謝完恩, 稱贊了皇帝的賞賜後, 衛昭便問:“不知陛下現在何處?本侯正好有件要事要同陛下回禀。”

王福來關切道:“就在禦書房和戶部幾位大人議事呢, 侯爺跪了這許久,不需要回府休息一下麽?”

衛昭一笑:“本侯乃行伍之人, 這點責罰算得了什麽。”

王福來便命內侍撤下金碗,引着衛昭往禦書房行去。

離夏日越來越近,空氣變得燥熱許多,而午時到未時這段時間,更是最熱的時候, 連宮人們都撿着有樹蔭的地方走。

衛昭快到時,忽然腳步一頓。因為隔着數丈遠的距離,他看到禦書房前的空地上,竟然跪着一個雪袍少年。

與之前承清殿前那次罰跪不同,少年背影挺直,姿勢十分标準,兩手還捧着一塊系着明黃緞帶的紅木板子,高高舉過頭頂。由于那雪袍質地輕薄軟滑,少年雪袖悉數都滑落了下去,露着纖瘦光潔的臂。

衛昭下意識望了眼半空中幹烈烈的日頭,又望了眼直挺挺跪在日頭下的少年,問王福來:“這是怎麽回事?大中午的,陛下為何要罰殿下在禦書房前跪着?”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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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來嘆了口氣:“殿下今日進宮,把禦書房給砸了,所有珍寶玉器,一件不剩,還險些毀了玉玺。陛下急火攻心,又念着殿下尚在病中,不舍得重罰,這才讓殿下捧着祖宗家法,在殿下罰跪呢。”

“陛下說了,要讓殿下直接跪到明日早朝,跪完直接上朝去,連個休息的時間也不肯給,怕是動了真怒。”

衛昭愈發不解:“殿下好端端為何要砸了陛下的禦書房?”

小太子平日雖行事任性了些,但也不至于如此不知分寸。

王福來再嘆:“說起來這事還與侯爺有關呢。”

衛昭一怔:“與本侯有關?”

“是啊,殿下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大皇子要拜侯爺為師的事,不僅去大皇子府裏鬧了一場,又進宮找陛下來鬧,還說陛下與其拐彎抹角的要利用侯爺對付他,還不如直接廢了他的儲君之位,一了百了。陛下一聽這話就生氣了。”

“不過侯爺放心,殿下對侯爺是絕無惡意的。方才陛下要罰殿下去殿外跪着,殿下不肯,非要陛下答應他,絕不要因為此事再為難侯爺,也絕不要再提讓大皇子拜侯爺為師的事。陛下松口之後,殿下才肯乖乖出來跪着的。”

衛昭心情略複雜。

方才王福來過去時,他還奇怪,昌平帝怎麽那麽快就想明白了,原來是因為小太子進宮鬧了一場。

衛昭按下思緒,大步走了過去,只見烈日下,少年嘴角緊抿,長睫輕垂,紋絲不動的跪在那片漢白玉地面上,宛若美玉般瑩白的面,因為長時間熱氣熏蒸,白得幾近透明,兩片唇也泛着密密一層幹皮。令衛昭真正詫異的是,那塊紅木板子乃一整塊實木打制,并不算輕,就算習武之人這樣高高捧着也頗吃力,而此刻,那少年竟能捧得端穩如山,手臂絲毫不打顫。

這樣一副堅韌不屈的形象,與素日那個喜歡在自己面前撒嬌哭鬧、裝可憐裝柔弱的小崽子實在差別太大,衛昭不由有些晃神。

察覺到有人靠近,少年厭惡的皺起眉,似乎想看看到底是哪個不長眼敢在這時候到他跟前找死,等擡眼看到是衛昭,登時驚訝的睜大眼睛。

四目相對片刻,衛昭就看到,少年眸光輕輕一晃,眸中那蹙憤怒的小火苗也迅速被一層粼粼水色所替代,巴巴望着他,看起來要多楚楚可憐有多楚楚可憐。連捧着板子的兩條臂,也由原來的紋絲不動變作了輕微顫抖,繼而又變作劇烈顫抖,甚至有幾分搖搖欲墜的架勢。

衛昭:“……”

小崽子果然還是那個磨人的小崽子,一點沒變。

衛昭嘴角一勾,單膝跪了下去,與小崽子平視着:“聽聞是殿下在陛下面前為臣求了情,臣感激不盡,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

“不用了。”

少年用力吸了口氣,可憐中透着堅強:“孤說過,孤最崇拜最仰慕的人就是衛侯,為了衛侯,孤做什麽都願意做的。”

“孤不需要衛侯的報答,否則,就顯得太虛僞了。”

“當然,孤能左右自己的心意,卻左右不了衛侯的心意,如果……如果衛侯非要報答孤的話,孤也不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

“畢竟,衛侯還欠孤一個故事和一碗紅豆冰沙。”

若換作平日,衛昭定要以看戲的心态來看這小崽子表演,然而今日,面對這樣“堅韌”的小崽子,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衛昭已經點了頭:“好,臣記住了。”

……

“愛卿不必多禮,快快平身。”

因為對今日行為的愧疚,昌平帝見到心愛的臣子,比往日更加熱情了好幾倍,生怕心愛的臣子會因為他一時的糊塗行為而與他産生嫌隙。

昌平帝拍了拍心愛臣子的肩膀,感嘆:“今日是真太糊塗太欠考慮了,只顧自己的意願,卻忽略了愛卿的感受,愛卿不會恨朕吧?”

衛昭忙表示惶恐:“臣豈敢。”

昌平帝鄭重保證道:“愛卿放心,拜師之事,從此一筆勾銷,朕再也不會強迫愛卿了。就是不知愛卿那個霸道的徒兒現在何處,也在朝中做官嗎?若不在,朕可以賜他一官半職,讓他和愛卿一起為國效力。朕相信,愛卿教出來的徒弟,一定不會差到哪裏去。”

衛昭道:“臣替他多謝陛下美意。”

“只是,他恐怕無福為陛下效力了,因為臣那徒兒,早在很多年前就離開了。”

昌平帝一怔:“離開?”

“對,他……已經不在這世間了。”

“所以臣才不忍違背當年之諾。”

得知真相的昌平帝,內心的愧疚和不安簡直無法用言語表達。

“對不起,佑安,朕竟不知,還有這個緣故在裏面,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朕。”

這麽多年過去,衛昭已淡然許多,輕笑道:“傷心事,不提也罷,還望陛下恕臣故意隐瞞之罪。若陛下真要給孽徒一個恩賜,便恩準臣每年忌日在秋風殿前給他燒一點紙錢吧。”

“秋、秋風殿?”

“對,也就是武帝朝時的靜思院。當年,臣就是在那裏遇到臣那個徒兒的。”

聽衛昭将前因後果簡略講了一遍之後,昌平帝神色有些古怪的問:“愛卿确定沒有搞錯?據朕所知,靜思院乃宮中最荒冷最偏僻的禁苑,苑內條件十分惡劣,冬天連炭火都沒有,吃食也是最劣等的,只有犯了重罪的宮人才會被關進去思過,尋常外臣之子就算犯了錯,應該也不會被關到那種地方去的。”

這個信息,倒是衛昭從未聽說過的。

他突然恍然,難怪,當時那麽冷的天,那麽冷的大殿裏卻只有一條破舊的厚被子,好幾處地方還扯着絮,顯然是老鼠咬出來的。他剛負傷那段時間,時昏時醒,神志不清,那個小小的少年為了照顧他,總算把厚被子讓給他蓋,有次凍得渾身滾燙,發起高燒猶不自知,還要迷迷糊糊的給他包紮換藥,最後直接暈倒在了地上。

他夜裏醒來發現不對勁兒,把小家夥裹着被子抱在懷裏暖了一夜才暖過來……

衛昭已經不敢再輕易觸碰那段記憶,因為每觸碰一次,都要撕心裂肺的疼一次。聽昌平帝如此說,他便盡量鎮定的答道:“臣觀他衣着相貌,的确像個世家子,至于他為什麽會被關在那裏,臣也不甚清楚。”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的迅速略過了這個話題,昌平帝問:“聽聞愛卿有要事向朕回禀,不知是何事?”

“是淳于傀之事。”

衛昭也斂了斂思緒,道:“這段時間,臣已連續派了三批大內密探秘密潛入蜀中,去搜尋淳于傀下落。奇怪的是,他們幾乎将整個蜀中掘地三尺,竟連淳于傀的影子都沒摸到。但根據淳于晏提供的線索來看,這幾年,淳于傀的确是呆在蜀中的,此前淳于傀與紫霞觀中的師弟吳淞暗中聯系時,用的也是蜀中的信鴿。”

昌平帝沉吟片刻,忽問:“當真是每一個地方都搜過了?”

衛昭道:“除了一個地方。”

“哪裏?”

“敬王府。”

對于這個答案,昌平帝沒有表露出太多驚奇。準确說,這兩年敬王的所作所為也的确讓他很難驚奇起來。

衛昭繼續道:“如臣之前向陛下所報,敬王府戒備森嚴,實力……絲毫不輸大內。”

昌平帝瞬間聽出這弦外之音:“愛卿指的是‘谛聽’?”

衛昭點頭。

雖然已經預料到,但真正聽到這個可怕的結果,又是另一回事。昌平帝面色一下子凝肅起來,陷入深重的憂慮。

他生平最恨骨肉相殘,也發自真心的想善待這個同胞弟弟。然而該來的,總還是逃不過啊。

衛昭道:“對于此事,臣倒有一個主意。過些日子就是端午宮宴,各地都會派使臣來賀,陛下不如以賞賜節禮的名義召敬王世子入京。若敬王沒有謀反之心,自會同意世子入京,若有,則另當別論。”

昌平帝撫須一笑:“這次愛卿與朕想到一處了,朕即刻就命人拟旨去。”

……

從禦書房出來後,衛昭便直接到內閣與兵部衆人商議幾樁懸而未決的軍政大事,等議完時,已是日落星稀,天色将暮。

衆人陸續散盡,一個年輕的兵部官員見衛昭分明已經處理完所有軍務,卻依舊坐在案後翻書,并無離去之意,不由奇道:“勞累了一整日,侯爺不回府休息麽?再晚些,宮門可該下鑰了。”

衛昭望了望天色,無意瞥見內閣外一片白玉階時,忽一出神,便道:“本侯晚些再走,你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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