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少年
“敬王啊。”
昌平帝看了眼沉默坐在下首的胞弟:“肇兒第一次來帝京, 一定對帝京的風土人情都十分好奇, 又難得與太子如此情投意合,等端午宴之後,就讓他在宮中小住一段時日吧。朕也實在是很喜歡這個孩子。”
神經敏感的文臣們立刻豎起了耳朵。
陛下與敬王打了兩日太極, 這是終于要出手了嗎?
他們又不傻, 自然能猜到, 這次昌平帝突然召敬王父子入京過節, 顯然不是為了敘什麽兄弟情誼,要敘早敘了,不會等到今年,而是為了試探敬王是不是真像傳言中說的那樣有謀反之心。
如果敬王同意其世子留在京中為質, 那麽一切都好說, 如果不同意……
文臣們齊齊在心裏嘆了口氣。
武帝之禍未遠, 當年叛軍圍城的慘狀猶在眼前,現在朝局好不容易穩定了一些, 百姓的生活好不容易富足了一些, 在陛下推出的一系列仁政措施下, 各行各業都在欣欣向上,繁榮發展, 實在經不起另一場戰事的摧折了。
敬王如果敢在這時候叛逆謀反,挑起戰事,那可真是太沒有良心了。這樣一個沒有良心的人,如果登上了帝位,那将是整個國家的災難。
文官們很清楚, 陛下冒着風險将敬王父子召進京,也是想先發制人,把這件禍事消弭于無形,如果能證明這事真的只是有謠傳,就更好了。
雖然知道親愛的父皇作出這個決定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可穆骁的內心仍舊是拒絕的。留這麽一個愛出風頭的讨厭鬼在宮裏,以後他還怎麽出風頭。不出風頭,他還怎麽收獲父皇的愛與鼓勵?沒有父皇的愛與鼓勵,他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總之,穆骁再一次确定,他和穆肇,一定是八字相克,前世他殺了穆肇爹或穆肇殺了他爹的那種相克。
穆肇自然也聽到了昌平帝的話。
他倒不在意住哪兒,反正老待在蜀中也挺無聊的,他在意的是,誰?他和誰情投意合了?即使是皇帝,話也不能亂說好不好?
他對那個前朝小太子,只有敵意!敵意!敵意!
吳将軍則有些激動的看了眼吳公子,兒子,從今以後,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敬王世子,也要和小太子共沉淪了。你、小太子、敬王世子,你們仨往後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同為螞蚱的爹,要不是敬王身上背着謀反官司,他真是想叫上敬王一起喝杯茶去。
他們之間,實在有太多話題可以聊,比如,兒子的未來,比如,面對兒子的未來,當爹的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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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仔細想想,吳将軍又覺得有點委屈,敬王是想謀朝篡位,讓敬王世子和小太子共沉淪也就罷了,他呢,他什麽都沒做,他什麽壞心眼都沒有,在兵部這些年也算本分做人踏實做事,陛下為什麽非要讓他兒子也和小太子共沉淪呢?
難道就因為他曾經站錯過隊支持過二皇子?可滿朝文武尤其是武支持二皇子的多了去了,為何就偏偏選中他的兒子?他家肖上司的兒子無論年齡還是性格跟小太子也很合适啊。
正悶頭喝酒的肖兵莫名其妙的就連打了三個噴嚏,心想,是哪個王八蛋在背後說他壞話。
在四面八方充滿揣測的目光中,敬王誠惶誠恐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面朝昌平帝恭敬行了個禮,道:“皇兄不嫌棄肇兒魯莽,願意将他留在宮中教導,臣弟自然是沒有意見的。不僅沒有意見,臣弟甚至求之不得。”
“皇兄也知道,肇兒這孩子被臣弟驕縱的無法無天,沒有一點規矩,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俗話說慈父多敗兒,臣弟是狠不下手去管教了,若皇兄能代為管束,好好收一收這孩子的性子,臣弟實在是感激不盡。”
這個答案,既是在意料之中,也是在意料之外。
昌平帝深深望了胞弟一眼,笑道:“放心,朕視肇兒為親兒,只要你舍得,朕自然會好好照顧他。”
敬王謙恭的笑道:“皇兄言重。能在皇兄跟前受教,是這孩子的榮幸,臣弟豈有不舍之理。”
文臣們心情也略複雜。
敬王的回答,自然是十分完美,十分令人放心的,可會不會有點太完美,太令人放心了點?
聽說敬王和敬王妃膝下只有這一個獨子,敬王又愛極了敬王妃,無妾室,無庶子,敬王世子等于是敬王府的獨苗了,現在要把獨子留在京中為質,無論是多麽迫不得已,身為父親的敬王,總該流露出一點傷感或不舍吧。那是父子天性,無關其他。
可敬王卻完全沒有悲傷之色,也完全沒有不舍,敬王的反應,就像在完成一件事先計劃好的任務一樣,完全不帶任何感情,帶的,只有濃濃的表演痕跡。
如果敬王真是下定決心要力證清白,才如此壯士斷腕,那自然極好。
如果敬王為了自己的野心,連唯一的獨子都可以舍棄,那這個人就實在太可怕了。
文臣們再次在心裏嘆了口氣。
希望事情不要向最壞的方向發展才好。
而作為當事人,在聽到自己父王的回答後,穆肇眉一擰,臉一沉,啪叽就震碎了案上一只酒杯。
“世子?!”
敬王府的侍從都吓了一跳。可很快,他們就明白了世子為何會動怒。試問,哪個孩子願意自己的父親像舍棄棋子一樣如此毫不猶豫的舍棄自己呢。更何況,棋子是冷冰冰的石頭,沒有感情,人卻是血肉做的,是有感情的,有喜怒哀樂的。
穆肇憤怒,一是因為他父王無情的抛棄,二是因為……穆肇把目光投向穆允。
二是因為,出發前,他無意聽到了他父王與謀士的談話,知道了那個秘密!
為了這個前朝小太子,他的父王,竟然寧願舍棄他!他真是恨死這個前朝小太子了!
敬王仿佛沒有注意到兒子憤怒的目光,依舊從容的道:“其實這次臣弟進京,除了想親手向皇兄獻上節禮外,還有一件要事要禀報皇兄。”
昌平帝示意敬王說下去。
敬王道:“皇兄可還記得三年前劍南節度使裴道遠滿門被滅之事?”
不僅昌平帝一怔,在場所有文臣武将也神色一肅。
劍南節度使裴道遠,和衛昭的父親衛之章一樣,都曾是昌平帝為皇子時的至交好友。後來武帝登基,二皇子受封安順王,常駐西南,裴道遠表面上和安順王府斷絕了往來,其實暗中一直在資助安順王兵馬糧草,助他平定匪患,後來安順王率兵北上勤王,裴道遠第一個加入到了勤王大軍中,并主動将麾下兵馬交由安順王指揮。
可以說,昌平帝能順利北上,擊退叛軍,最終登基為帝,裴道遠功不可沒。可就在昌平帝要大賞群臣時,發了生一件驚天慘案,包括裴道遠在內,劍南節度使府一夜間被人滅了滿門,無一生還。事後,兇手将整個裴府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斷了所有線索。
昌平帝想查,根本無從下手。
如今聽敬王突然提起,昌平帝疑惑:“朕自然是記得的,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敬王道:“因為,臣弟找到了當年滅了裴府滿門的兇手。”
昌平帝猛地從禦案後站了起來,一手捏拳:“你說什麽?”
“臣弟不敢欺瞞皇兄。”
敬王看了眼立在他身後的一名作敬王府侍衛打扮的男子:“還不出來拜見陛下。”
“是。”
那男子出列,頓首跪下,大哭道:“望陛下為裴府上下一百多條人命做主。”
昌平帝訝然:“你是何人?”
“回陛下,小人乃……”男子哽咽,泣不成聲:“小人乃裴大人身邊的副将,名王倫。那夜慘案發生時,因奉将軍命令外出辦事,才免遭一劫。”
昌平帝急問:“那兇手到底是何人?”
“回皇兄。”這次換作了敬王接話:“據王倫查證,當年滅了裴府的兇手,是一個少年殺手,那少年劍法十分高強,形如鬼魅,後背之上有一團血紅色的神獸圖騰,從外觀來看,非常像是……”
昌平帝心弦登時一緊:“像什麽?”
“像是……傳說中的神獸谛聽。”
不僅昌平帝面色大變,宴席中的其他人也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谛聽,曾經如同陰影一般籠罩着整個皇城的谛聽,經歷過那個恐怖時期的武帝朝老臣,幾乎同時不寒而栗了一下。只是,裴道遠是有名的忠臣良将,在百姓中威望也甚高,武帝,為何要派谛聽殺手去滅了裴府滿門呢?難道,是因為裴道遠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秘密?
敬王道:“聽說那個少年是谛聽裏最出色的殺手,也是唯一會用鬼蜮劍法的殺手。”
一直沉默的衛昭忽面色一變,沉聲道:“來去如鬼魅、殺人于無形,可一招斬殺百人的鬼蜮劍?”
敬王點頭:“沒錯。當年裴府被滅門時,幾乎是悄無聲息的,附近百姓根本沒聽到府中傳出打鬥聲抑或慘叫聲。這實在不合常理。”
衛昭看向王倫:“既如此,你是如何篤定兇手就是那個無名少年的?”
王倫泣道:“因為末将辦事回來時,在府中暗道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将軍。”
“是将軍向末将描述了那兇手的外形和所使招式。這些年,末将根據這些特征四處查證,才終于确認了兇手身份。”
衛昭鳳目一眯,又問:“既如此,你為何等到現在才将實情呈報陛下?”
“因為……”
王倫擡頭,伸手,慢慢撕掉臉上一張□□,露出慘不忍睹的臉:“因為末将離府時,被大火燒成重傷,幸得敬王殿下收留,這些年一直在敬王府養傷。傷好後,末将又急于确定兇手身份,好報将軍恩情,所以才遲遲未向陛下禀報此事。”
“而且末将還得到确切消息,當年那個少年殺手就蟄伏在這帝京城裏!所以才不遠千裏來向陛下尋求幫助!”
本來還其樂融融的宴會,因為這個消息,氣氛一下子變得陰森詭谲起來。
“這個消息……可當真?”
半晌,昌平帝面色陰沉的問。
敬王道:“這是他們花費重金查探出來的,應不會錯。谛聽于皇兄而言終是隐患,趁此機會,皇兄正好可将這股勢力連根拔起。”
……
宴席散後,昌平帝立刻召見了衛昭:“愛卿以為,王倫所言是否可信?”
衛昭坦然道:“可信亦可疑。”
“敬王明明有機會私下想陛下禀報此事,卻偏偏選了端午宴如此隆重的場合,如今百官人人自危,都害怕自己會成為谛聽的下一個目标。敬王幾乎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攪亂了整個朝堂,甚至是整個帝京城。”
昌平帝嘆了口氣:“那依愛卿看,王倫口中說的那個無名少年,會不會就是當年被李天師囚在丹房的那個少年?”
衛昭搖頭:“此事臣也不好下定論。當年谛聽中的殺手,很多都是孩童時便被送進宮中秘密訓練,那樣年紀的少年,應當不少。除非有人能證明,當年被李天師囚禁的少年,會使用鬼蜮劍。”
君臣二人對望一眼,腦中同時浮現出一個名字:淳于傀。
衛昭道:“敬王顯然有備而來,這兩日,臣會找機會去探一下敬王所居驿館,看有無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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