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窟窿
穆骁這一轉身, 恰好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大膽狗奴才, 竟敢沖撞二皇子!”管事立刻尖聲呵斥起來。
捧藥的內侍似是吓傻了, 遲鈍片刻,才動作僵硬的跪了下去:“二皇子饒命。”
魁首和倆小弟在旁邊瞧着這一幕, 再度感嘆,還是家鄉好啊,皇宮這鬼地方連撞個人都要掉腦袋,實在太恐怖了。像他們這種壓根不認識什麽皇子公主的,恐怕十個腦袋都不夠掉。
剛得了父皇賞賜的寶貝神劍, 穆骁這兩日心情很不錯, 低頭打量了眼自己的衣袍,見并無藥汁濺上, 便寬宏大度的道:“罷了, 下次走路長點眼, 本皇子今日心情好, 不與你這狗奴才計較。”
內侍謝恩, 爬起來要走, 穆骁忽又叫住他:“诶,你手裏端的那是什麽玩意兒?怎黑了吧唧跟墨魚汁一樣。”
內侍只能又跪了下去, 答道:“回皇子, 這是給太子殿下煎的藥。”
“哦。”
原來是給狗逼小太子喝的。
穆骁掏出手絹捂住口鼻,心想,應該煎的再黑再濃一點。
“好了,你快進去吧。”
穆骁擺擺手, 讓內侍快點滾進去給穆允喂藥。
內侍趨步進殿,在距龍床十步之外停下,将藥碗高捧過頭頂,躬身道:“殿下,您的藥煎好了。”
穆肇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起身道:“那你喝藥吧,我回去了。”
“等等。”
穆允忽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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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肇低頭看他一眼,道:“你我之間,有些話不必說的很明白。”
穆允:“……”
不,有些話還是很有必要說明白的。
“好吧。”
穆肇像個努力忍耐弟弟糾纏的哥哥一樣,深吸一口氣,又坐回了椅子上,道:“這興許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了,有什麽話,你就只管說吧。”
穆允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瞳孔一壓,望向十步之外,那個躬身垂首捧藥的內侍。
“哦,對了,你還沒喝藥。”
穆肇只能繼續深呼吸:“那你先喝藥吧,不急這一時……喂,你做什麽?!”
穆肇瞪大眼睛,渾身發毛的盯着突然抓着自己袍擺的那只手。
“有話好好說,拉拉扯扯作甚!”
就算那什麽玩意兒割不斷,也沒必要這麽膩歪吧!
然而對面少年依舊八爪魚一樣死死抓着他衣角不放,并仰起頭,可憐巴巴的眨了眨眼睛:“哥,藥太苦了,我不想喝。”
“二皇子,您、您怎麽又不走了?”
管事望着才走出承清殿沒多遠就又突然停下的二皇子,連忙跟着一個急剎腳。
穆骁背着手轉過身,一臉凝重的道:“不對。”
管事茫然:“二皇子說什麽?”
“不對。”
穆骁背着手,眉頭緊皺,兩眼盯着地面,忽擡頭問管事:“方才從承清殿出來時,本皇子是不是和那個狗奴才撞了個滿懷?”
管事更茫然的點頭:“是啊。”
穆骁激動的一拍手:“那就是了。”
管事心道,那當然是了!那分明就是剛剛發生的事啊!他們二皇子,這到底是怎麽了啊!
穆骁兩只眼都在發光,緊問:“如果你是那個狗奴才,在與本皇子撞了個滿懷之後,你手裏的藥汁會一滴不灑嗎?”
“當然不可能,奴才又不懂武功……”
管事忽然頓悟,驚訝張大嘴巴:“二皇子是說,那個奴才他有問題!”
“沒錯。”穆骁仿佛聽到了自己小腦瓜開花的聲音,他用力再用力的捕捉住小腦袋瓜裏閃出的那一縷靈光,道:“還有那個狗奴才跪地請罪時,聲音平穩,呼吸均勻,雙手始終穩穩端着藥碗,一點都沒有緊張或惶恐之态。哼,宮裏的奴才,哪裏有這個膽量。”
“田七,本皇子的劍呢?”
叫田七的管事忙道:“二皇子忘了?進承清殿是不許佩劍的。”
“無妨,今日本皇子是去捉賊,父皇不會怪罪的。快去把劍拿來!本皇子好不容易有個立功的機會,可不能讓旁人給搶了去!”
“噢,是……”
望着躍躍欲試的二皇子,管事茫然的想,這種時候,他們不應該坐山觀虎鬥、讓小太子和刺客狗咬狗嗎,立哪門子的功呀。
承清殿,穆肇不是渾身發毛了,而是毛骨悚然的盯着穆允。
剛剛小太子叫他什麽?
哥、哥……?!!!!!
這也太他媽肉麻了!
他只是過來道個別,順便給小太子提個醒而已,完全沒打算那什麽相認啊。他一點都不想給人做哥,也一點都不想帶個拖油瓶一起生活。
“你、你先松開!”
穆肇從小特立獨行慣了,一歲斷奶,兩歲跑路,三歲開始就自己睡一屋,再加上脾氣暴躁,天生神力,走到哪裏都自帶清場效果,因此十分不習慣這種與人黏黏糊糊的近身接觸。
聽了他的話,少年飛速搖頭,反而更緊的攥住了他衣袍,眼睛一眨巴,又千回百轉的:“哥——”
穆肇簡直要瘋了。
“行了,藥、藥哪有不苦的,你捏住鼻子再閉上眼,直接一口氣灌下去,就不會感覺到苦了。”
穆肇僵着身子,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道。
媽的,不能相認,絕不能相認,讓他帶着這樣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拖油瓶一起生活,還不如一刀殺了他痛快。
“可是哥……”
“不許再叫、再叫那個什麽。”
少年點頭:“可是哥……衛侯每次過來,都會在藥裏給孤加很多蜜粉,身為哥,你怎麽忍心讓孤捏着鼻子喝下去,你可是孤的哥——”
“好了!”穆肇感覺自己雞皮疙瘩都掉了:“蜜粉呢,蜜粉在哪裏!”
“就在孤的枕頭底下。”
“枕頭底下??”
“是啊。孤怕那些刁奴趁孤睡覺時偷吃,特意藏了起來。”
穆肇內心咆哮,既然在你枕頭底下,你有手有腳,為什麽不自己拿!
“哥……”
“好了好了好了。”
穆肇隔過某個拖油瓶,僵着手往枕頭底下摸去。
穆肇神色忽然變得古怪。
枕頭底下并無蜜糖,而只有……一把劍。
承清殿是不允許佩劍進入的,小太子為何要在枕頭底下藏一把劍?小太子故意把劍露給自己,是因為……
穆肇眉骨驟縮,掌間寒光一閃,抽劍就反身刺去,劍尖所指,正是十步外那個無聲無息,一直捧藥而立的“內侍”!
見僞裝被識破,“內侍”慢慢擡起頭,露出一雙毫無生機的死魚眼,直勾勾盯着龍床上的少年。
“磔磔,磔磔。”
兩聲含糊不清的怪笑從那人的喉嚨裏發出,伴着異樣的關節扭動聲。如果仔細看,其實能看到在殿中飄浮的浮塵裏,布滿一根根比發絲還要細的銀線。伴随着銀線飛速交織變換位置,內侍的五官和身材也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着變化,寬大的內侍服漸漸褪去,露出藏在裏面的一件胸前繪有太極八卦陣的紫色道袍,而原本清秀的小內侍臉,也變成了一張幹癟枯黃皺紋叢生的老道士臉。
若旁人見了這場面,可能會寒毛倒豎,吓得連劍都握不住,可穆肇天生膽大如虎,見有人竟敢當着他面兒弄虛搗鬼,身影閃移,直接就一劍刺進了那道士的心口。
“這——”
穆肇瞳孔一縮,難以置信的睜大眼,抽出劍一看,果然,劍上沒有絲毫血跡,又捅一劍,依舊是同樣結果。
那笑聲猶如一根根淬着毒的針,狠狠刺進少年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深處。
幽暗的石牢,深不見底的水池,浸了一層又一層血的刑具,毒蛇咝咝咝咝的吐信聲,磨爛血肉彎折骨頭都無法掙脫的鎖枷,那些只會出現在噩夢中的記憶,此刻被連根帶末梢的從血肉裏挖出,一團爛肉,滴滴答答的滴着腥臭的血。
穆允雙手抱膝,背部微微弓起,十指緊攥着膝上雪袍,目光穿過浮塵,顫抖着盯着道士的那雙死魚眼,眼底漸漸冒出繁密的血絲。
“砰!”
就在這時,殿門被人毫無預兆的一腳踹開!
二皇子穆骁提着劍站在最前面,後面跟着浩浩蕩蕩一排羽林軍。
“本皇子說有刺客就是有刺客,就那個內侍,送藥的內侍!——诶??內侍呢?送藥的內侍哪裏去了??”
“地上那是什麽?卧槽,內侍服??不好,狗刺客一定是金蟬脫殼,越窗逃走了!”
立功心切的二皇子也沒顧上仔細打量殿裏的情況,直接就化作一道閃電從寝殿的窗戶裏跳了出去。
穆肇:“……”
穆肇嘴角狠狠一抽。
穆允擡起頭,默默看了眼窗戶上好大一個窟窿,然後又默默看了眼穆肇,然後……無辜的攤了攤手。
嗯,便宜二哥還是有作用的,比如,用他聒噪的大嗓門,将他一下子從發病的邊緣拉回了現實。
穆允扶着床沿,輕輕呼出一口氣,再度把目光落在那身披紫色道袍的幹癟道士身上。
這間隙,羽林軍已經迅速結成一道牆,擋在了龍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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