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傀儡
此刻的兵部, 正經歷着一日一小次三日一大次的冰凍氣氛。
以兵部尚書肖兵為首, 一幹兵部官員按官職大小整齊排成三派, 一個個蔫巴着臉,如喪考妣, 沒一個敢直視長案後年輕侯爺肅殺銳利的眼神。
起因是昨夜當值的一名官員貪睡,沒能及時把來自西南府的一封加急軍情及時呈遞到內閣。根據信中所報,有一股身份不明的悍匪,在兩日前的一個夜裏冒充朝廷軍隊闖進了南疆苗人聚居的寨子裏,縱火搶劫, 打死打傷許多無辜百姓, 蓄意挑起苗寨和朝廷的矛盾。
當年昌平帝為安順王駐守西南時,整整耗費三年, 才徹底收服以苗寨為首的南疆八十三寨, 穆朝南境邊防也因此得到極大鞏固。苗寨在南疆百姓中威望極高, 如果苗寨與朝廷離心, 南疆必會大亂, 南境也岌岌可危。
根據西南府官員在信中所報, 那些“悍匪”輕功極高,使的武器也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柳葉刀, 與當地悍匪常用的寬背刀根本不是一路。據一位僥幸活下來的苗寨青年供述, “悍匪”的臂上,刻着蠍子、蜈蚣、蛇、壁虎、蟾蜍五毒圖案,而“端陽日,五毒出, 懸艾辟邪”恰好是穆朝才有的習俗。
幕後主使者的目的,可以說就差寫在臉上了。
肖兵如芒在身的立在最前面,心裏後怕不已。幸好今早有另一名下屬及時發現了此事,否則任由這封急報埋沒在雪片般堆積的案牍裏,等南境真出了事,他和整個兵部可就真成了屍位素餐、誤國誤民的罪人。寒窗苦讀這麽多年,如果真落得個遺臭萬年的名聲,他如何有臉去見他們老肖家的列祖列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空氣仿佛凝成了粒的冰渣子,一層層堵在喉腔之中,壓得人喘不過氣。這種一人犯錯整員連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尤其是對吳将軍這種年紀大了、站得久了就容易腿抽筋的人。他不明白,他一個随時可能被當做小□□滅掉的倒黴炮灰,自家的事還管不過來,緣何還要和這些二皇子黨的同僚們共沉淪。
衛昭面若冰霜的坐在長案後,一雙狹長鳳目始終盯着急報中的那句話:“悍匪臂上紋有蠍子、蜈蚣、蛇、壁虎、蟾蜍五毒圖案,五毒首尾勾連成環,環繞手臂兩圈。”
衛昭的長相本就屬于那種銳利藏鋒的俊美,此刻下颌線條緊繃着,薄唇抿成一線,眼神亦如盛在墨色杯盞中的酒液,泛着幽幽森冷光澤,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把雪亮的刃,讓人不自覺的就想退避三舍,以免遭遇血光之災。
黑色的蠍子,血色的蜈蚣,青色的蛇,灰色的壁虎,紫色的蟾蜍……首尾相連的刺青圖案印在一條幹瘦皺巴、表面猶如老樹死皮的女人手臂上,像是一條寫滿惡毒咒文的鎖鏈。鎖鏈的末端,則連接着五根同樣皺巴老化的手指。
“小心肝,是不是很痛苦,很難受。”
“別怕,讓本宮來好好疼一疼你,本宮也跟你一樣難受。”
女人的怪笑聲充斥在熏着甜膩歡情香的紅羅帳裏。幹黃稀疏的頭發,松動脫落的牙齒,爬滿皺紋的臉,渾濁凸起的眼球,共同組成一張面目可憎縱欲過度的臉。
衛昭錯目,及時斬斷那根将要牽引出某些不愉悅往事的導火線,自長案後慢慢擡起頭。他眼中冰寒尚未徹底消去,眼角甚至還有幾縷戾色殘留。
站在最前頭的肖兵首先被晃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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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
肖兵硬着頭皮開口,因為太緊張,感覺聲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此次的事,都是下臣禦下不嚴之過,下臣願意接受任何處罰。”
這樣的請罪之詞,于肖兵這樣的官場老油條來說幾乎都是腹中常備、信手拈來,能一口氣說個三大段都不帶大喘氣的。
衛昭一哂,道:“肖尚書。”
肖兵不自覺就挺了挺肩膀:“下臣在!”
衛昭目光刀子般凝在這個老狐貍身上,道:“你是不是覺得,作為被無能下屬無辜牽累的上司,只要不是謀逆叛國的大事,只要認錯态度好,即使不作為,即使偶爾犯一些小錯,即使在得知消息後反應遲鈍了一些,朝廷也不敢真拿你怎樣,至多罰幾個月俸祿而已。而區區幾個月的俸祿,對于在老家擁有數百畝良田的你,又何足一提,對不對?”
肖兵像是被人突然扼住喉嚨一般,那張端正的國字臉先是漲紫充血,繼而又煞白失色。如果仔細看,還能看到他額角閃動的細密汗珠。
兵部大堂的氣氛再度冷凝到冰點。
感覺到下屬們或鄙夷或懷疑的目光已在自己身上逡巡,肖兵艱難無比開口:“下臣老家那些田……”
“本侯知道,你老家那些田都是族中子弟通過正常交易手續購得的良田,并無強占民田一說。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好好的良田,為何靠地吃飯的老百姓自己不種,反而要心甘情願的低價賣給你族中子弟?”
仿佛有什麽極可怕的東西呼之欲出,肖兵一下失神,麻木的滾動了兩下喉結,喃喃自語道:“可下臣囑咐過他們,下臣明明再三寫信囑咐過他們……”
“本侯可以相信你的苦衷,可律法不會。若你族中子弟真仗着你的名號與當地官府勾結,強占民田,即使你不知情,也要為此付出慘痛代價。因為你明知隐患存在,明知陛下對官商強占民田深惡痛絕,卻沒能夠嚴厲約束族中子弟的行為。同樣的道理,也适用于你兵部的下屬。”
“自你擔任兵部尚書,兵部漏報軍情已非一次,出事後,你認錯倒是極順溜,卻從不細究隐患根源,加以斧正,任由同樣的蠢事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陛下仁慈寬厚,是為了激勵爾等勤勉辦事,大膽施展手腳,而不是讓爾等像倉鼠一樣擠在這大堂裏啃噬皇糧!”
“肖大人。”衛昭掃視一圈,目光所過之處,衆官員折掉的高粱稈子一樣,齊齊垂下頭。衛昭最終依然把視線釘在肖兵身上,面若寒霜:“你可知那‘悍匪’臂上的五毒圖騰來自何處?”
肖兵茫然。
衛昭從牙縫中擠出三字:“南诏國。”
肖兵臉色大變!
南诏國,是坐落在南疆和西南交界處的一個小國,也是當年安順王平定南疆八十三寨時最大的阻力之一,武帝朝時就一直垂涎穆朝西南之地,還曾與西南地區的悍匪相勾結,趁安順王領兵剿匪時偷襲安順王府。年僅十三歲的衛昭,也是在那時初嶄頭角,單槍匹馬的闖入匪寨,救了被劫持的安順王府家眷……
肖兵這一次是真正的如臨大敵,渾噩不知所在。南诏國那個喪心病狂的老女人,當年勾結悍匪擄走了安順王府一大批家眷,陛下對南诏的恨意可想而知。而他們兵部,竟然漏報了這麽重要的軍情,肖兵已經不敢想象此刻昌平帝的表情。
一大早就被連坐、本來還滿腹委屈與牢騷的兵部衆人這下也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惶惶如落水雞。吳将軍的小腿肚子也一下吓得轉過了筋,瞬間不疼了。
“定北侯!”
四下靜的落針可聞,在這一片猶如冰封的氛圍中,王福來腰間別着拂塵、氣喘籲籲的小跑了進來。
“侯爺,不好了,太子殿下在承清殿遇刺,現在躲在櫃子裏怎麽都不肯出來,陛下實在沒轍了,您快去瞧瞧吧——”
衛昭倏地從案後站了起來。
他胸口起伏了一下,方問:“刺客可抓到了,殿下可有受傷?”
“抓是抓到了,殿下只是受了驚吓,倒沒受傷,但……诶,定北侯……”
王福來話還沒說話,只見眼前銀影一閃,方才還端坐在長案後的衛昭,已一陣風似的掠門而出。
滿堂兵部官員面面相觑,又驚又不解。驚的是竟有人敢不要命的闖進承清殿刺殺小太子,不解的是,小太子遇刺,躲在櫃子裏不出來,王福來為何要來尋定北侯,泰山崩于前都不變色的定北侯又為何表現的這般着急。
定北侯,似乎并不負責宮中布防啊。
承清殿已一片混亂,到處充斥着杖擊聲和宮人慘叫聲。
後續趕來的羽林軍已鐵桶一般将整個大殿包圍起來,季淮正指揮手下将一具僵死的“道士屍體”拖到擔架上,交由大理寺的人擡走。
衛昭腳步一僵,吩咐擔架停下,掀開白布,去看那道士的臉——
并不是淳于傀的。
旋即,他瞳孔一縮,想到了一種更可怕的可能。
“可查清這傀儡人的身份?”
衛昭雙目如炬,問季淮。
季淮吃驚,定北侯竟然一樣就識破了這是個傀儡,聽說敬王世子和二皇子一個捅前面,一個捅後面,足足捅了七八十劍,直到把人捅成馬蜂窩,才發現這是個沒有感情的傀儡人。
季淮盡量壓抑住自己的崇拜之情,道:“目前尚無法完全斷定,但據羽林軍中一位兄弟講,這個道士的長相,跟他家中供奉的李天師畫像很像。”
“哪個李天師?”
“就紫霞觀的前任觀主,先帝朝時傳得神乎其神的那個李天師。”
衛昭盯着那道士幹癟老态的臉,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浮上心頭。
李天師,為何會淪為淳于傀的傀儡?作為傀儡師,淳于傀手上應有許多傀儡人,傀儡人的戰鬥力和傀儡的本體密切相關,當年淳于一族大行傀儡術,就曾因大量捕殺青壯男子做人形傀儡而遭到武林讨伐,因為青壯男子骨骼精壯,戰鬥力強,被破壞後可自我修複力強。因為這個緣故,傀儡術一直被視為不入流的武學門類,很多作風清正的門派是嚴禁門中弟子習練此術的。
今日淳于傀入殿行刺小家夥,按常理,應該選擇戰鬥力較強的年輕傀儡,成功率才更高,他為何要選擇年弱體衰的李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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