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周漸梅低頭

“夫妻之緣,蓋伉俪情深,恩深義重。凡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既二心不同,難歸一意,累及諸親,何如一別,各還本道。願周寒公子相離之後,巧娶窈窕,選聘佳人,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京城人氏方青梅,有夫揚州周寒字漸梅,情願立此和離之書,任其改婚,永無争執。方青梅,于時某年某月某日。”

方青梅丢下一紙和離書,說完話便輕飄飄離開了。

周寒卻守着一紙和離書,恍惚了一整天。

直到第二天周大公子周冰回了揚州,回老宅報了個平安就直奔別院,一到別院便直奔山高月小。進門正看到周寒坐在桌後對着桌上字紙發愣,立刻拍手笑道:

“周二公子,這陣子不見,這渾身缭繞的冰寒仙氣,越發飄逸出塵了。看什麽看的這麽入神?”

周寒擡頭,看到自己大哥,臉色冰冷:

“大少爺謬贊。”

周冰笑嘻嘻道:

“怎麽是謬贊?我可是一進揚州城就聽說你的事跡了——能逼得老頭子動手,也就你有這本事。我跟你比可差得遠了,老爺子一瞪眼,我就吓得恨不能跪下求饒了。”

“大哥你也不容易。在外頭東躲西藏這麽些時候,着實辛苦。”

他如果在家,恐怕也輪不到自己做了父親的出氣筒。

“哎你這話說對了,這陣子跟着災民颠沛流離,我可受夠了。”周冰随手拿起擺在桌上的桃子啃了一口,往窗下塌上一靠,皮笑肉不笑,“不過親兄弟嘛,為了你終生幸福,我受這點罪算什麽?都是應該的。”

周寒往椅背一倚,臉色漆黑,擡手把那紙和離書拍出去,冷笑道:

“真是親兄弟啊!你玩我就算了,何必拿人家姑娘的終身開玩笑?”

周冰這才覺出周寒是真的很生氣,收斂笑容,丢下桃子轉到桌旁:

“怎麽真生氣了?什麽事把你氣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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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拈起紙張逐字看過,先是驚奇,随後拍手大笑起來:

“哈哈哈!真是好一個方青梅!我當是誰呢,能把你氣成這樣!——你既然不同意這門婚事,她寫下這一紙和離書,豈不是正合你意?”

“大哥!”周寒冷着臉,“這麽大的事,你連問也不問我一聲,未免太欠考慮了!”

周冰放下和離書,也端正了臉色:

“我這事做的哪裏欠考慮了?漸梅,我倒覺得是你,自年前腿受了點傷,整個人都頹廢了。這樁婚事,一來,于你,人人都要成家立業,你是我兄弟,我奉父母之命為你操辦婚姻大事,有何不可?她方青梅乃是大将軍之女,雖然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卻出身清白,教養良好,怎麽入不得我們周家的門?二來,于弟妹,朝中黃齊之勢日盛,她養父陳禀被打壓,陳家出事也就眼看着的了。覆巢之下無完卵,方青梅是陳禀養女,難免受牽累。如今她嫁入我周家,尚可保全清白名聲,也能為陳家留一條後路,她又有何怨言?三來,你的腿受了傷的事,我是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這麽俊秀的人物,放到京城去也不輸給那些世家公子少爺,不過是走路慢了點,再養個半年說不定就好了。我們周家的子孫,就算将來做不了官,也不用去騎馬打仗,也不用上臺唱念做打,不過走路稍微慢了點,有什麽要緊?”

周冰越說越激動,曲起手指重重敲敲桌子,也冷下了一張臉:

“至于那個令晚秋,你遲早死了這條心吧!別說祖母和父母親不同意這事,就是他們同意了,我也不會讓個青樓女子進我周家門的!”

周寒被周冰這番無理蠻纏的話氣得臉色鐵青,一句話都懶得跟他說,拂袖便往外走,還沒走出門,就聽周冰在身後說道:

“哎你真是,說不過我就跑算什麽本事?還有要緊的事呢,你不聽一聽?”

周寒停住腳步,冷道:

“有話快說,我懶得再聽你瞎扯。”

周冰要笑不笑的:

“我來時繞道京城,聽說京城陳家被抄家了。”

這邊周寒進退維谷,那邊方青梅卻滿身潇灑的寫好了書信,寄給跟自己陪嫁到周家的陳方夫婦。陳方祖籍蘇州,本是從小跟随陳禀多年的随從,後來娶了陳夫人身邊的丫頭,被方青梅稱為陳嫂。夫妻二人一向協助陳夫人打理經濟事務,陳方還在揚州有幾門遠方親戚。陳夫人給方青梅陪嫁了揚州和蘇州的田地,還有兩處田莊,同時将陳方夫婦随着陪嫁了過來,正是為她打理這些經濟事務。

方青梅打定了主意,與其和周寒拉拉扯扯鬧得難看,倒不如潇潇灑灑來個痛快。此時陳家多事之秋,與周寒和離的事不能告訴陳家父母和陳鳳章。等周寒把這事了斷清楚,她便帶着長壽和嫁妝,跟陳方夫婦搬到蘇州的田莊去種田,等安頓好了,再慢慢作打算。

她将信給周管家,讓他幫忙寄出去,頓時覺得一身輕松,只覺得連日來堆積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周寒所作所為,固然對那個令晚秋姑娘有情有義,卻無端端的殃及她這條池魚;自己那樣低聲下氣的跟他商量暫且做假夫妻,也被他毫無同情心的拒絕,方青梅就算再大度,畢竟是要強的性子,怎麽可能完全不當一回事?

想想昨日将和離書拍到周寒面前的時候,周寒那張小白臉上的震驚尴尬和不可思議,覺得真是出了一口惡氣。

心情一舒爽,方青梅便恢複了往日跳脫的性子。想想等陳方收到信,再趕來揚州,應該至少也需要三五日。這三五日她也沒什麽事,到不如去揚州逛逛玩玩。将來如果不出意外,她打死也不會再來揚州這所倒黴催的地方了!

想着她便笑眯眯湊到小鳳跟前:

“小鳳,我今天精神好多了。只是這陣子關在這園子裏頭實在悶得慌,不如我跟周管家說一聲,你陪我去街上轉轉吧?”

臨近中午,周寒到小洞天找方青梅,得到的消息就是,方青梅和小鳳由小海和一個家丁陪着,乘馬車到外頭逛街去了。

周寒頓時滿臉黑線。

一個是自己的随從,一個是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倆人都出了門,他竟然不知道?

聽到消息趕來的周管家趕忙解釋:

“二少爺,少夫人說病了這麽長時間,在家悶得久了,想和小鳳去街上采買些吃的用的東西,順便散散心。”

“什麽時候出門的?”

“一大早就走了。少奶奶說今日陰天,正好太陽不曬,趁着早上天涼快。”

“那為何沒有告訴我一聲?”

周管家看看周寒臉色,小心翼翼解釋:

“我去山高月小通報來着,當時你沒在房裏,正好大少爺和小海在。大少爺說他回頭轉告你,讓我安排一輛馬車,還給了小海一把銀票,讓他跟着付賬,我就照辦了……”

周寒頭上青筋跳了幾下,忍住忽然湧上來的滿腔怒氣。

他哪有聽到什麽轉告?

真是哪裏都有他這個大哥胡鬧的身影!

他打發了周管家,便緩步溜達着到小洞天院裏。

藤蘿架子下的桌椅上,零星落着開敗的紫藤落花,還有一疊草紙。周寒信手拂去落花,拿起那疊草紙,一張張翻着看,原來是方青梅病中時候,閑來無事對着三國的繪本描的人像。有一張銅鈴眼眉毛胡子都朝天飛舞的應該是張飛,有一張唇角微勾笑裏藏刀頭戴冠冕的應該是曹操,翻到最後看到有一張畫着個似鹿非鹿似馬非馬的營生,身上毛飕飕,說是像老虎吧,腿又太長,說是毛驢又威武許多。

周寒好奇的拿近了草紙細看,才看到最底下幾個草草的小字:卷毛赤兔馬。

卷毛?赤兔馬?這是什麽品種?京城新出的嗎?

周寒仔細想了想,一下明白過來,忍不住輕笑起來。

三國七擒孟獲裏,孟獲夫人騎得便是一匹“卷毛赤兔馬”,只是現實中還從來沒聽過有這樣的馬。誰知方青梅還繪影繪色的把這卷毛赤兔馬給畫出來了,想不到她還有這一手,真不知道這姑娘腦子裝的都是些什麽稀奇古怪貨色?

正欣賞着這畫風清奇的描像,外頭一陣說笑聲傳來。周寒起身,遠遠就見方青梅帶着小海和小鳳,滿頭大汗風風火火往院子裏來。

三人手中大包小包,周寒搭了一眼,裏頭有吃的有玩的有用的,揚州本地特産還不少,完全是一副要出門遠行送禮的節奏。

他皺皺眉,還沒出聲,小海先看見了他:

“少爺怎麽來了——是來看少夫人的吧?”

方青梅随後看見了他,停住腳步,笑笑的點頭,跟着喊了一聲:

“周二少爺早啊。”

氛圍頓時有些尴尬。

小鳳反應快,忙笑着圓場:

“都是一家人,二少奶奶對着二少爺怎麽還這麽客氣呢?”

說着一拽小海,接過方青梅手裏東西便往後院躲了去。

周寒和方青梅一個站在紫藤架子下頭,一個站在外頭樹蔭裏,周寒清清嗓子:

“你們這是逛什麽地方去了?”

“小海帶路,走了好幾條街,揚州出名的物件兒都看了看,買了點。”方青梅笑眯眯答話,“讓二少爺破費不少銀子。我手頭這沒帶銀子,先欠着,回頭點點數再給您補上。”

周寒被噎的點頭不是搖頭不是,只好說正事:

“方才老宅那邊二管家帶了父親的話過來,說讓我們——你跟我,晚上過去一起吃飯。”

方青梅疑惑的挑挑眉,看他一眼,随即點頭:

“吃飯?我能去。二少爺願不願意去呢?要是去了,怎麽跟長輩們說呢?”

周寒一下又被噎住。

紫藤的落花撲朔朔落到地上,周寒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

“方姑娘,和離的事,請暫且不要讓我母親知道,她的身體只怕受不住。”

方青梅不做聲。

這陣子卧床,她也聽小鳳說了不少周家的事。

周夫人何氏有心疾,正是生周寒的時候落下的病根,二十年來沒斷過藥石,身子一向孱弱。周家兩位少爺都是有主見的,平日作天作地沒少惹家裏生氣,唯獨對母親何氏言聽計從。

所以周寒顧及母親身體,想瞞着這事?

她忍不住皺皺眉:

“可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總瞞着也不是辦法。二少爺,長遠你到底什麽打算呢?”

周寒嘆口氣:

“青梅姑娘,這次輪到我來求你了。面上你且安穩做着這周家二少奶奶,我對你也以禮相待,如何?”

方青梅詫異的看着他。

之前她低聲下氣懇求于他周二少爺,被他拒絕;現如今,他卻轉過頭來,對自己提出同樣的建議?

只是好馬不吃回頭草,她已經做好打算了,何必回頭受這個冤枉氣呢?

周寒看她神情,又說道:

“今天我大哥從京城回來,帶回陳家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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