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陸家別墅大得有些可怕,磚塊鋪就的車道兩側燈光異常清冷,車子緩緩在車庫停下,天色都已經全黑了。
陸晝下車時,握着車門的手指攥緊發青,他腳步頓了一下,往別墅方向看了眼,才冷着臉走進去。
小趙有些不放心,但是也不好跟着進去,便留在車庫裏洗車。
客廳很大,但同樣空曠無比。
沙發上坐着一個長卷發的女人,并不像別的豪門太太那樣穿金戴銀,反而顯得有些樸素,甚至是憔悴,側臉蒼白,她垂着頭,認真注視着什麽,嘴唇輕微哆嗦着。
陸晝冷冰冰的視線落在她蒼白以及這兩年已經生出皺紋的脖頸上,漆黑眼睫神經質地一抖,可随即表情更加不耐煩。
他将書包重重扔在沙發上,抱起手臂,并不上前,遠遠打量這個女人:“你怎麽又來了?”
聲音因為重感冒的緣故,透着濃濃的沙啞,但也無法掩飾其中的不耐。
聽到動靜,女人才驚喜回頭:“小晝,你回來了?”
她轉過身,陸晝的視線這才得以越過她,落在她手中的東西上,當看清那是什麽,陸晝臉色更加發冷,一雙眸子沒有溫度,令人發寒。
他走過去,拿走女人手裏的相冊,轉身便扔進了垃圾桶。
女人渾身僵硬,表情慢慢變得失落:“說好了三年能來探望一次,所以我今天一直在這裏等——”
陸晝轉過身,沒什麽表情道:“現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小晝,你不要這樣,我好歹是你母親——”
陸晝諷刺嗤笑,臉上神情冷得可怕,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胸膛劇烈因為出離憤怒而劇烈起伏一下,可靜默片刻後,又冷笑一下,變得無所謂起來。
“是啊,抛棄孩子,和人私奔,還将親生兒子關起來,和陸家争奪財産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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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晝睨着她,似嘲非嘲:“這樣的母親,我真是寧願沒有。”
顧婉之望着面前的少年,因為他的話,而變得臉色煞白,她嘴唇輕顫,卻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陸晝的性格,偏執固執,感情濃烈。當初将他留在陸家時,顧婉之以為,總有一天他會原諒自己,即便當時沒有原諒,可時間總會磨滅這一切。
可是沒有,六年前,三年前,每次來,這孩子都對她的背叛恨入骨髓。
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可她也不想走,陸家規定她只有這一天的時間可以探望他。
她擡頭看了眼時鐘,已經九點了,就只剩三個小時。
“不管怎麽說,你可以坐下來陪媽媽一會兒嗎?”顧婉之眼裏蓄滿了淚水。
陸晝冷淡疏離地看着她,看着她三年不見,已經逐漸顯露的老态,覺得紮眼得很,胸腔中無端湧起一股濃濃的、無處發洩的煩躁。
陸晝忽然拎起書包,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
這女人賴在這裏不走,那麽他走就是了。
陸晝面無表情地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站在貨架面前,掃了幾包薯片,然後去拿飲料。
随意拿了幾瓶後,懷裏的薯片一不小心就掉在了地上。
他蹲下去撿,飲料又滾落下去,轱辘滾到了貨架底下縫隙裏。
陸晝忽然用力抹了下臉,渾身散發着火氣和躁意。
他暴躁地把一堆薯片扔在袋子裏,半跪在地上,狼狽地伸長手,去把飲料弄了出來,然後去前臺結賬。
結完賬以後,抱着一堆吃的,坐到玻璃櫥窗高腳座前,拆開一桶泡面。
期間向宏打了通電話來,陸晝啞着聲音敷衍了兩句,便挂了,不大想讓人知道他在外面,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家裏的事情。向宏和關宇,他身邊的好友都不了解陸家。
他掏出手機,翻着列表,有點想打給謝糖,可修長的手指按在手機屏幕上,頓了頓,猶豫了下,到底是沒有撥打過去。
打過去,她估計也不會接。
時針轉到十一點多的時候,又開始下起了大雨,夏末本來就多雨,地上的暑氣被一蒸,空中又悶又潮又濕冷。陸晝又走到貨架上拿了包抽紙,揉了揉發紅的鼻尖,茫然地看着外面空蕩蕩幾乎沒人的街道。
家的意義對于陸晝而言,是一片空白。
從某個程度上來說,他和謝糖一樣。
所以那一天,他弄來謝糖的檔案,了解到謝糖在家裏的處境之後,他的心情複雜、焦灼、陰霾密布。
那一天,校外的太陽底下,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倒影,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多少有點同病相憐。
他對于顧婉之沒有太多印象,畢竟近十年來也只見過三次,但是幼年的事情,卻猶如揮之不去的陰影,在他偶爾出現的噩夢裏久久糾纏。
如果說那個被美人魚所救的夢,是一個得到救贖的美夢的話,那麽在那之前,他常年在這個所謂的母親給自己帶來的陰霾泥沼中掙紮。
還是小孩子的陸晝便大多數時候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裏玩積木。
空蕩蕩的房子能有什麽聲音呢,除了電視機的背景音,就是積木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
每天見到的不是保姆,就是司機。對陸父的印象比顧婉之更淺,畢竟這人每天不是飛機上,就是剛下飛機,或是公司裏,威嚴、冷漠而又無情。
大概顧婉之也受不了這種壓抑,于是後來和某個男人私奔了。
那天保姆也不在,她留了陸晝一人在家裏,她走前沒有關窗戶,小陸晝發着燒,半夜迷迷糊糊瘋狂做噩夢,燒到脫了水,差點燒出什麽毛病來。
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來工作的保姆發現,才送去醫院,因為肺炎住了一個月。
然而這并不是結束,之後的陸晝,被人從醫院帶出去,在一處黑屋子裏,關了整整五個月。那時陸晝太小了,如今對那件事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晰,只留下殘破的,餓、痛楚、冷、害怕的印象。
等後來才從陸父嘴裏知道,原來是顧婉之和她私奔的男人将自己關了起來,試圖綁架親生兒子,要挾陸父分她財産。
可笑到陸晝都笑不出來。
不過,之後顧婉之便徹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裏,不知道是不是要到了錢,便遠走高飛了。
最後,仍然是留下他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冷清的別墅裏,度過無人問津的少年時期,直到現在。
有一次陸晝去向宏家,見到他們家吃早飯,原來是有一大群人的,碗碟筷子交錯的聲音,熱鬧,有家的氛圍。
陸晝很喜歡那樣的氛圍,忍不住多去了幾次。
之後向宏開玩笑地抱怨,自己一直帶陸晝回家玩,什麽時候陸晝才能邀請自己和別的朋友去他家,順便見見傳說中的陸氏企業的陸父。
陸晝聞言,眼皮子一跳,假裝若無其事道:“我爸爸很忙。”
但他知道,并非忙,而是壓根不在乎自己,所以更不會為自己抽出時間來見一見自己朋友。
從那之後,陸晝再不敢去向宏和其他人家裏了。
向宏再邀請,他只打着游戲,傲慢地嗤笑道:“你家裏那麽多人,吵死了,我才懶得去。”
陸晝也沒舉辦過生日宴,圈內人都只道陸家人低調,錢財權勢都有了,怕過于張揚,才低調行事,然而圈內誰不知這動一動都要地震幾尺的陸氏企業?
但是只有陸晝知道——
陸父生性冷漠,且憎惡他母親,是從沒提起過給他辦。
陸晝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請一群朋友去吃飯,唱歌,完了還得自己一人回冷清的別墅,落差太大,不如不請。
頂多也就是和向宏他們吃飯時,自己默默給自己碗裏多加幾筷子喜歡吃的肉罷了。
所以,陸晝倒是在這群富二代裏,顯得有些特立獨行。
但若是向宏等人問起他生日怎麽過的,他必定會懶洋洋道:“還能怎麽過,家裏人一起吹個蠟燭就算了,年年都有這一天,那麽麻煩幹什麽。”
……
陸晝吃着泡面,漫不經心地嘲笑自己,他一開始還以為謝糖喜歡自己呢。
畢竟,以往她總是偷偷看自己,無論是清晨校門口,還是上午跑操,還是國旗下講話。
還有那天,自己受傷她拎着傷藥來,自己對竹筍過敏,她都知道。
而且,她那樣像夢裏,拼了命對自己好的小美人魚。
夢裏那樣濃烈的情緒和感情,是陸晝從未體會過的。那天半夜他從那場無比真實的夢境中醒來,全半段夢境令他嘴角上揚,後半段卻令他胸口窒息。
但他的确在那場幻境般的夢中,感覺到幸福過,因為被人深深喜歡着,甚至是用生命去保護。
……但是後來才發現,自己自作多情。
現實中,不存在這樣一個深深喜歡自己的謝糖,也不存在深深喜歡自己的任何人。
陸晝輕輕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他泡面吃了沒幾口,便失去了胃口,他将泡面連同叉子扔進一邊的垃圾桶裏,沉默地望着外面的大雨,噼裏啪啦,噼裏啪啦。
幸好便利店是二十四小時,不然他還真無處可去,檐下的燈光透過櫥窗玻璃,照在他漆黑眼底,晦暗不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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