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陸晝心裏快高興瘋了,面上還要竭力鎮定,謝糖扶着他在床邊坐了下來,他真恨不得現在就把眼睛上的紗布摘下來,好好瞧一瞧謝糖,謝糖回來以後,他還沒近距離看過她,只敢在遠處掀起紗布看,可他又怕一旦他眼睛好了,謝糖就不來了,所以他根本不敢表現出自己眼睛已經好了的跡象。

謝糖東看西看,去一邊的儲物櫃翻了翻。

陸晝心裏激動,也不問謝糖在幹什麽,總之她無論幹什麽,她在就好。

陸晝趁着她不在自己跟前,實在忍不住,翹了翹嘴唇,等聽見謝糖走回來時,他又趕緊将嘴角壓下去。

他兩只手安分地放在膝蓋上,他八輩子都沒這麽渾身緊繃得像個模範學生過。

“你拿了什麽?”陸晝忍不住問。

“怕湯水灑在床單上了,我找了本雜志擋住。”說着,謝糖将雜志放在陸晝膝蓋上。

陸晝擡着頭,直視前方,他覺得有點窘,謝糖還真的照顧自己如同照顧盲人,可他同時又情不自禁笑了一下。現在,謝糖無論對他做什麽,他都覺得像是吃了糖一樣,嘴角不由自主咧開,理智快要控制不住。

謝糖用保溫桶裏的碗盛了一小碗,遞給陸晝。

陸晝早上吃小籠包時,小籠包就在他面前,他用筷子戳戳戳,倒也能戳中,然後塞進嘴裏,可這會兒是湯,很燙——他可未必能自己吃。

陸晝想到了什麽,伸出手去,接那碗時,手指就差點将碗碰翻,謝糖不得不抓住他的手,将湯碗塞在他左手裏,将勺子塞進他右手。

陸晝一舉不得,再接再厲,用勺子在湯碗裏舀來舀去,不是舀到空氣,就是舀得太多湊不到嘴邊。

謝糖在一邊看着,難免有點心酸,眼睛受傷以後,陸晝應該很不好受吧,光是吃飯,就十分麻煩。而他這種性格,又不願意護工外人來照顧,所以護士才會說他這些天都沒怎麽吃飯。

于是她忍不住将沙發邊上的椅子搬了過來,放在床邊,坐上去,直接接過陸晝手中的湯碗,說:“我來吧。”

陸晝心中樂開了花兒,耳根也不可抑止地紅了,面上卻蹙了蹙眉,嘆氣道:“抱歉,麻煩你了。”

謝糖不語,用勺子舀了淺淺一點湯,遞到陸晝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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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晝渾身繃緊,鄭重地喝下了這一口湯。

今天果真是個紀念日。

謝糖飛快地舀湯湊過去,陸晝飛快地喝,沒一會兒就吃完了一碗,陸晝胃裏暖洋洋,心中也餍足無比,他美滋滋地砸吧了下嘴巴,問:“還有嗎?”

謝糖做了很多,保溫桶裏自然還有,于是謝糖又盛了一碗。

等陸晝把她八百毫升的保溫桶裏的東西全都吃了個精光以後,謝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陸晝一眼,以前不知道,陸晝這麽能吃的嗎?而且她覺得今晚陸晝不用睡了,肯定會頻繁去洗手間。

“還有嗎?”陸晝食不知髓,眼巴巴地仰頭等着。

謝糖扯了張紙巾,仍在他臉上,沒好氣道:“沒了。”

陸晝擦了下嘴角,聽見謝糖起身收拾保溫桶,立刻又變得有些緊張,他聽着謝糖收拾完保溫桶,似乎是朝着病房門口走去,便終于忍不住了,問:“謝糖,你去哪兒?”

陸晝沒有安全感,他怕下一秒謝糖就會消失。

謝糖只是出去洗一下保溫桶,她沒有事事都和陸晝解釋一聲的習慣,可看見陸晝側着頭,不安地聽着空氣中的聲音,病房的燈光披在他漆黑的頭發上,讓他看起來只像是個期盼她一直待在他身邊的再簡單不過的年輕男生,她不知為什麽,心裏就那麽動容了一下下,她頓了下,解釋道:“我出去洗手。”

陸晝仍沒放下心,問:“馬上回來嗎?”

謝糖不得不說:“馬上回來。”

陸晝這才稍稍放心,他對着空氣露出笑容,“盡快回來。”

謝糖想笑,搖了搖頭,這才推門出去。

病房是vip病房,有洗手間也有客廳電視,謝糖洗完保溫桶,順便去醫院樓下買了點水果,她回來時,聽見浴室傳來水聲。她略微感到擔心,陸晝眼睛看不見,進去洗澡會不會滑倒什麽的,但又轉而一想,自己似乎擔憂太過了,他既然沒有請護工,就說明這些事情他摸索得來,自己又何必擔心?

于是她走到沙發處,打開了電視。

看了兩眼,全是廣告,沒看進去,謝糖找出手機,搜了下謝氏最近的新聞。謝氏最近的情況每日愈下,看來謝父的壓力非常大,怪不得高姐發來短信,說謝父不知道從哪裏聽說她回來了,已經去舒美清的別墅找她了。

幸好她已經搬出來了,而且陸晝住的醫院沒人知道,謝父也不知道,所以謝父才沒找過來。

謝糖并不在意如今謝父情況如何,她将手機塞回了包裏。

忽然聽到外面有敲門聲,謝糖略感到疑惑,畢竟陸晝在這裏住院,幾乎沒人知道,她以為是向宏他們,便起身去開門。

可剛一打開門,卻見,謝父站在病房門外。

走廊上兩個守着的保镖為難地看着她,對她道:“謝小姐,您父親一直說要找您,您想見嗎,不想見我們把他帶下去。”

謝糖知道,約摸是之前陸晝吩咐過,和自己相關的人都可以上來,所以這兩個保镖才沒有攔。

她只是很奇怪,謝父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

她打量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謝父,短短幾月不見,謝父看起來蒼老了很多,兩鬓隐約出現了白絲。在謝糖打定主意和謝家脫離關系後,她就不再會為這些有所觸動了,她皺了皺眉,問:“您讓人跟蹤我?”

謝父能找到這裏來,只能是因為今天白天從舒美清那裏跟蹤她過來。

她打量謝父的同時,謝父也在打量自己這個六親不認的女兒。

之前謝糖一聲不吭就出國了,謝父找舒美清,舒美清住院閉門不見,謝父找陸晝,陸晝倒是幫了一次,可謝父在謝翩跹入獄之後,就在公司已經被董事會徹底排擠出去,他急需大量資金,或是技術,否則事情根本沒有轉機,但陸晝似乎是知道了謝糖的意思,就再也沒幫過他了。

他短短幾月,心力交瘁,只覺得一夜之間老了許多歲。

又是謝翩跹入獄,又是妻子精神狀态不佳,又是在公司出事。

他當真有點走投無路。

現在見到謝糖回國了,他怎麽能放過這個機會,當然要追過來,請求她勸陸晝幫他——無論是陸晝也好,還是舒美清也好,只要有一個人能幫他,他在公司就能起死回生。

可是過了數月,他覺得眼前的謝糖,變漂亮了,變更成熟了,卻也變得更加冷淡了。

他心底一點把握也沒有,不由得開始怨恨起這個女兒太過絕情來。

可他仍賠笑道:“這怎麽能叫跟蹤呢,我這不是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嗎,糖糖你剛回國,怎麽不回家看看?”

謝糖問:“你這次來又是想要什麽?還是配方?”

謝父朝裏面看,沒見到陸晝,但聽見浴室有水聲,便想先進去:“走廊外還有人,糖糖,能不能讓我先進去?”

謝糖不想與謝父見面,更不想聽謝父說話,在電話裏聽他說話,已是極限,更別說這樣共處一室,她對門外兩個保镖道:“你們還是把我父親請走吧,并且不要再讓他上來了。”

保镖不清楚謝家家務,都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迅速抓着謝父胳膊往後走:“謝先生,請。”

謝父則更加驚愕。

謝糖出國以來,這都半年沒見面了,他以為再大的仇恨,都能随着時間消彌,可乍一見面,謝糖竟然連門都不讓他進!這還是人嗎?簡直太不孝了!

謝父對謝糖不可謂不恨的,他在公司中被擠出董事會,和謝翩跹入獄、從謝糖那裏讨要甜品配方失敗等一系列事情可以說不無關系,他以為,沒有謝糖,自己可能根本落不到現在這一步,沒有謝糖,謝翩跹也可能根本不會入獄,謝家不會就此家破。而自己三番五次低聲下氣去找謝糖,謝糖卻從不提供任何幫助。

謝父終于明白謝糖是鐵了心要和謝家斷絕關系,他無法從謝糖這裏得到任何好處,他便開始激動起來,怒罵道:“你這個喪門星!”

謝糖一言不發地立在門框上,聽着。

謝父還在保镖的手中掙紮,雙眼紅血絲,睚眦欲裂。他回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只覺得對謝糖越發恨起來,他甚至想,也許妻子是對的,一開始就不該把謝糖從她外婆那裏接回來,那麽現在,一切都不會發生。

現在謝家變成這樣,都是謝糖造成的。

謝翩跹在獄中被發現腎髒早期衰竭,而他和鄭永蘭卻只能一個月去看望謝翩跹一次,上次去的時候,覺得素來驕傲的大女兒已經不成人形了。

還有公司那群人看自己的眼神,自己親手創下謝氏,到頭來卻被趕出來。曾經的員工私底下議論紛紛,叫謝父如坐針氈,曾經的合作夥伴一接到他的電話,就是改日再聊。

種種累積,他看謝糖的眼神徹底變了。

“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冷漠?”謝父吼道。

幸好整層樓都沒有別的病人,否則此刻走廊早已喧鬧無比,但護士站那幾個護士卻也忍不住探出頭來,看看這邊什麽情況。

謝糖連和他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覺得疲憊。

這一世的謝父謝母還沒有為謝翩跹對自己那麽狠心,但那也是因為提前發現了自己的價值,若他們沒發現,只怕仍然會毫不猶豫地重蹈上一世的事情。

事實上,他們對自己只有生恩,卻沒有養恩,生恩謝糖已經想好了用什麽還,她會打給謝父一筆錢,但這筆錢,她不會用自己的名義,她永遠都不想和謝家再扯上什麽理不清剪不斷的關系。

在謝翩跹入獄那天起,她要做的事情就已經做完了,她剩下的人生,她要和謝家全無瓜葛,也要擺脫掉上一世的陰影。

所以她轉過身,沒再理睬謝父,轉身要進門。

謝父被兩個保镖拖着往走廊電梯那邊走,見謝糖理都不理他,氣得快炸了,随手在牆上亂抓,抄起牆邊的滅火器就往她背上砸去。

這一下完全猝不及防。

兩個保镖攔了一下,幸好距離已經拽遠了,滅火器沒砸到謝糖,但砸在牆上,仍叫謝糖吓得哆嗦了下。

她還從沒想過,能見到父親這麽氣急敗壞地一面,她只聽背後重重哐當一聲,她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從浴室裏急忙出來的人,卻及時将她扶了起來。

陸晝臉色鐵青,只匆匆穿了件浴袍,渾身還在淌水,他轉身就要追出去揍人。

謝糖就這麽坐在地上,将他衣擺拉住。

陸晝蹲了下來,準确地捂住了謝糖的耳朵。

謝糖拿開他的手,擡頭看他:“幹什麽?”

陸晝一向知道謝父可惡,可根本沒想過他惡劣到了這種程度,陸晝心裏面揪着疼,他蹲在謝糖面前,還無法平息自己的憤怒,他只聽到門口有人說話,壓根沒預料到謝父會突然砸人,他嘗試着将手繞到謝糖身後去,在她背上按了按,像是想摸到她有沒有受傷。

盡管知道那一下只砸到了牆上去,可他還是忍不住這麽做,像是神經質一般。

他道:“對不起。”

謝糖看着陸晝因為憤怒而變得鐵青的臉,狠狠擰在一起幾乎有幾分戾氣呼之欲出的眉頭,她軟掉的腿半天才恢複知覺。她坐在地上,陸晝一直半跪在她身邊,是一個下意識保護的姿态。

謝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影子,就在這麽一瞬間,她長久以來,從家庭裏應得到卻沒得到的保護,好像被什麽別的彌補了。

很多畫面像是走馬燈一樣,在她混亂的腦子裏閃過。

前世陸晝在獄中不後悔的臉龐,炎炎夏日樹下被陸晝手臂彈開的籃球,大巴車上陸晝氣焰嚣張地将李子航擠開,酒店裏半夜送來的止痛藥,看臺下從衆人中焦灼擠進來的陸晝,海邊跳下來的陸晝……

上一世,她喜歡陸晝,是因為覺得陸晝自信張揚,像是站在陽光的正面,而她卻消極自卑,像是躲在陰影裏的人,所以才對陸晝充滿了向往。

可後來她發現,陽光裏也并不全是光芒,也有自己從未察覺到的大片大片的陰影。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每一次都擋在自己面前。

謝糖低着頭,看着地上的影子,陸晝似乎是想擁抱自己,可手指攥成拳頭,卻又只是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後,甚至沒落在自己背上。

謝糖心想,陸晝是被自己拒絕了多少次,才連抱自己一下安慰自己,都怕被自己讨厭。

她心頭有些難過,想笑,又想哭,她聲音還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開口道:“陸晝,我想,你現在可以抱我一下。”

這句話叫陸晝徹底怔住,他愣愣地擡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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