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4.6

蘇樂下了轎子後,一路跟着小厮走向公主府的後花園,她一路走一路感慨,這裝潢比皇宮還要奢華多了。花園裏的假山由整塊的太湖石雕刻而成,金頂的涼亭上爬滿了爬山虎,整套的彩瓷桌椅擺放在湖心亭裏。

蘇樂走過廊庭的時候,悄悄摸了一把廊庭欄杆上的純金雕件,她咽了口唾沫,皇上最寵愛的公主果然不一般,這裏的随便一個雕件都可以供一個縣的百姓吃上一年。

她低頭跟着小厮走在亭廊之上時,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呵斥“你怎麽辦事的?”

緊接着的就是鞭子抽打和女子的哽咽聲,她微微擡頭看見湖心亭裏,公主穿着華麗,形如蔥白的手指捏着一個茶蓋慢慢磨着茶杯,她斜眼看着跪在地上舉着托盤的丫環,丫環身後站着拿着長鞭的家奴。

眼前的一幕讓蘇樂十分不舒服,她明白在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主仆間有着繁雜的規矩,可穿越到游戲裏的這些天,無論實在蘇府還是國師府,她和丫環仆人們形同一家,讓她逐漸淡忘了他們和自己身份的差距。

剛到蘇府的時候,她甚至同佩蘭同床而眠,聽她和自己講‘蘇樂’兒時的趣事。

在國師府,她也總能看到栢清輝教小厮們讀書認字,他甚至給小厮們定下了練字任務,每日完不成的人要站在院子裏讀《詩經》。

她聽到手持長鞭的家奴,厲聲說道“吩咐過多少回了,櫻桃需去掉梗和核,怎麽就是記不住?”他一邊說,手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她身上。遠遠蘇樂就能看到丫環淡粉色外衫上出現的血痕,她咬緊了雙唇,心中滿是擔憂。

重重的一鞭打在那丫環身上,丫環終于支撐不住地倒在了地上,手中的托盤一齊摔了出去,櫻桃滾落滿地。昭迎十分嫌棄地瞟了一眼,滾落到自己腳邊的櫻桃,她稍微挪動了一下鞋,以防被櫻桃的汁水所染。

看到丫環倒地,一旁家奴的長鞭卻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對着站在身邊的嬷嬷說道“這就是你□□出來的丫環?”

嬷嬷趕緊走上前,蘇樂以為她會替這丫環求情,誰知道她蹲下後,只是用力地擰了一下她的胳膊,咒罵道“你這小蹄子,幹活慢還不細致,早該教訓教訓了。”

丫環被嬷嬷揪着頭發從地上拎起,她雙手撐在地上,費力地支起身子,為了不讓公主生氣,她還拼命地忍住嗚咽抽泣的聲音。

在家奴揮鞭之前,蘇樂快步走向湖心亭,小厮悄聲在後提醒她“蘇姑娘慢點。”

小厮在踏進湖心亭之前,高聲說道“禀公主,蘇姑娘來了。”

看到蘇樂來了,昭迎放下茶杯朝嬷嬷使了一個顏色,嬷嬷會意地踢了那丫環一腳,丫環慌張地抹掉眼淚,彎腰退下了。

她和蘇樂擦身而過的時候,蘇樂清楚地看到了她滿身的傷痕。還看到她不小心撫起的衣袖下道道淤青的手臂,蘇樂心中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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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丫環也就和她們一般大,甚至要更小一些,可是出身不同,命運就千差萬別。有的人可以翹腳坐在涼亭裏受盡寵愛依舊不滿足,有的人卻只能彎腰陪笑還要受盡淩、辱。

蘇樂雙腿并攏屈膝,颔首道“公主。”

“蘇姑娘,不必拘禮,請坐。”昭迎換上了笑容,指了指她對面的瓷凳說道,蘇樂還沒坐下,丫環就為她端上了一杯清茶。

昭迎有些得意地說道“這是今年剛進貢的龍井,蘇姑娘嘗嘗味道如何。”

蘇樂先是揭蓋聞了聞香氣,然後抿了一口,淡淡地說“公主贖罪,蘇樂對茶并無研究,喝不出其中差別。”

“那着實可惜,原本想着送姑娘些好茶,讓你也嘗嘗鮮。”

“多謝公主美意。”

昭迎換了個話題,問道“聽國師說蘇姑娘醫術高超,所以特地請姑娘來瞧瞧。我這些天不知怎麽,頭疼胸悶,坐着躺着都十分不暢快。”

聽到栢清輝的推薦,蘇樂放在腿上的手攥緊了衣角又松開,她就知道這個栢清輝不會如此放過自己,說什麽看自己最近操勞,休息一日不必去建造處建工,還不是安排了新活兒。

她轉念一想,這個栢清輝不會是懷疑自己的醫術吧,所以設下這個計謀讓自己露出馬腳,然後好到聖上面前參自己一本。

想到這裏,她突然倒吸一口冷氣,這小子是想把煉丹的好處獨吞呀。

見蘇樂眉頭微蹙,沒有說話,昭迎疑惑地問道“蘇姑娘怎麽了,是身體不适嗎?”

蘇樂搖了搖頭,回答道“沒什麽,突然想到些煩心事。來,我先為公主診診脈。”

她剛說完,剛才的嬷嬷拿着一個綢緞的診號包走近她們,公主膚白如雪,血脈清晰可見,她的手放在診號包上。蘇樂模仿着電視機裏中醫診脈的樣子,她的手指按在她的脈搏上,蘇樂試了幾次都沒有摸到她的脈搏。

她心裏一慌,冷汗都下來了,不應該呀,雖然自己不是學醫的,但是總不能連脈搏也摸不到阿。而且這些天,她天天進宮為皇上診脈都沒有問題。

偏偏這時候,昭迎公主問道“怎麽?本公主的脈象如何?”

蘇樂頓了一聲,想着如何應付過去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學中醫的朋友曾經和自己講過‘反關脈’和‘斜飛脈’兩種特殊脈象。這兩種脈是一種生理性變異的脈位,所以切脈的位置也會發生相應的改變。

蘇樂做了一個手勢讓公主稍安勿躁,她拉過公主的手,分別換到寸口的背面和側邊進行切脈,果然昭迎公主是少有的斜飛脈。重新調整後,她終于摸到脈搏,蘇樂舒了一口氣,還好她的朋友和她說過她在見習時遇到的奇觀,要不然這次真的就露餡了。

她清了清嗓子,拉長語調說“脈象平穩,并無大礙。”

昭迎聽到這話,收回手,冷笑道“什麽神醫,我看也不過如此。”

蘇樂微微一笑補充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脈象平穩不過是生理上的,這心病是無法通過診脈來斷的。”

“心病?”聽到這個新詞,昭迎繼續問道“蘇姑娘這是何意?”

蘇樂勾勾手,示意她近前來,昭迎蹙眉,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快。

蘇樂嘆了一口氣,她起身湊近公主,在她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公主這是相思之疾阿。”

昭迎聽到這句話,更加不滿,她和呂喻之的事鬧得滿朝風雨。

從呂丞相一家被斬首後,她更是頻頻向皇上發難。

她要在冬季吃到新鮮的荔枝,要在夏天看到滿山紅遍的霜葉,為了達成她的這些要求,皇上費勁了心機,群臣更是議論紛紛。

這些流言傳到了她的耳朵裏,她二話不說命人将多舌的奴才綁來,她讓人割了他的舌頭,捏着他鮮血淋漓的下颔說“你長嘴是為了替父皇分憂,而不是讓你在這裏擾亂人心的。”

此事一出,彈劾昭迎的奏折更是如潮水般湧入禦書房,皇上頂着壓力硬是将它們壓了下去。從小昭迎就是他最喜愛的小女兒,他從來沒有對她說一個不字,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懇求自己,也是自己第一次如此決絕地拒絕了她的請求。

前皇後彌留之際,拉着皇帝的手,嘴一張一合,艱難地想要說些什麽,聲音卻微弱得如同細蚊。

皇上俯下身子,湊近她,她緩緩地說“昭迎……昭迎,不懂事……你、你一定要多諒解她……”

說完這句話,她的眼淚從眼角滲出,皇上也是淚眼連連,他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能是點點頭答應了她的請求。得到皇上承諾的她這才閉上了眼睛,抓着皇上的手漸漸松開……

這也是為什麽皇上會如此縱容昭迎,無論她做什麽,他都是一忍再忍。

昭迎從小嬌縱慣了,喜怒皆表露在面上,呂喻之一事乃公主府的大忌,現在蘇樂卻當面将她的傷口撕裂開來,讓昭迎在衆人面前尴尬又憤怒。

雖然蘇樂伏在她耳邊,聲如細蚊地說出了她的心結所在,可由于話題過于敏感,丫環、仆人們還是聽得十分清楚。他們倒吸了一口冷氣,看到昭迎公主臉色難看,手上的茶杯已經快被她抓碎了。

蘇樂一下就說到了心坎上,昭迎公主面上有些挂不住,還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她。

涼亭裏的氣氛僵持了一會兒後,她冷哼一聲,終于将手中攥緊的茶杯放在桌上,努力用平緩的語氣說道“蘇姑娘乃是父皇破格提升的女醫官,竟然也對流言蜚語如此關心?”

蘇樂笑了笑沒有回答,她起身走向亭廊,對昭迎公主說“請公主随我來。”

“你這又是何意?”

“心病還需心藥醫治,怎麽,難道公主怕了?”

“笑話。”昭迎拍案而起,她歸攏了自己的衣衫,大步走向她,她一仰頭帶着傲氣對蘇樂說道“本公主怕過什麽。”

蘇樂随手拉過一個小厮,問道“後廚在哪?”

小厮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問懵了,他慌張地看向昭迎,昭迎點點頭,他才引着蘇樂前往後廚。

一路上,蘇樂的心也十分忐忑,這個公主喜怒無常,要是她哪句話稍有不慎,那麽下場會同那個丫環一樣。不,應該還會更慘,因為她已經觸及了昭迎公主的軟肋,如果沒有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複,那麽連皇上也保不了自己。

到了後廚,昭迎因為廚房裏的油煙味道怎麽也不願意再踏進一步,她用衣袖輕輕遮住自己的口鼻,皺眉說道“蘇姑娘,到底有何高見,非要到這後廚來?”

蘇樂沒有急着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背手在後廚裏繞了幾圈,然後東瞧瞧,西看看。她一邊看,一邊從各處翻出自己想要的物品。

看到她将物品一一擺在臺面上時,昭迎身後的管家開始發慌,這些都是聖上悄悄派人送來的滋養品,是皇上特意吩咐不許讓公主知道的事。

因為呂喻之一事,父女兩人的關系降到了冰點,昭迎不停地提出過分的要求來為難皇上,可皇上還是用盡人力財力去達成,即便這樣也沒有讓兩人的關系有所緩和。

皇上的一退再退成了昭迎變本加厲的底氣,她毫無節制地消磨着皇上對她的寵愛。

昭迎看着這些滋補品再次發問“我實在不明白蘇姑娘這是何意?”她不喜歡蘇樂這樣故弄玄虛,要不是看在栢清輝的面子上,她早就讓人把這個蘇蘇樂拖下去好好教訓一頓了。

蘇樂走到她的面前鄭重地說道“公主請看,這些滋補品都是聖上關心公主的身體,特地派李公公送來的,他擔心公主不肯接納,還吩咐公主府的家丁們不許透露。”

蘇樂走過去指着一個錦盒裝着的人參說道“這是前日,聖上聽聞公主身體抱恙,送來的高麗特供的人參。”她又指着幾朵雞枞菌說“而這個是川蜀昨日才送來的野生菌菇,聽說味道鮮美,聖上只看了一眼就讓人送往了公主。”

她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這個是……”

不過蘇樂的話還沒說完,昭迎已經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轉身指着管家的鼻尖,厲聲斥責道“狗奴才,本公主說過什麽?”

管家吓得跪倒在地上,頭也不敢擡,他只是連連磕頭乞求昭迎的寬恕。

蘇樂用對着身邊的奴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他們看到昭迎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也顧不得許多,反正出了事有蘇蘇樂擔着,所以他們趕緊退下了。

昭迎一跺腳,不滿地喊道“怎麽回事,這個公主府到底是誰說得算,到底誰才是你們的主子?”

此話一出,衆人又全都保持着當下的姿勢,僵在原地,他們一動不敢動,聽候公主的吩咐。

蘇樂走過去,想要扶起管家,可是沒有公主的命令,管家幾乎是要把頭磕破了,蘇樂的勸阻并沒有起到絲毫作用。

蘇樂是栢清輝舉薦的人,現在又有替皇上診治失眠的重任,而且她的傳奇事跡傳遍了京城,昭迎動不得她,只得将氣都撒在了奴才們的身上。

蘇樂微微俯身,替管家朝昭迎求情道“公主不必這樣,他是公主府的奴才,也是聖上的奴才,他不過是聽從主人的調遣罷了。”

管家在公主府伺候多年,盡心盡力,昭迎想到這裏氣消了一半,她皺眉,大手一揮“罷了罷了,還不快滾?”

“是是是。”管家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恩賜一般,又磕了一個頭,然後快步倒退着退下了。其他家奴見狀也跟着管家紛紛退下,他們才不願成為昭迎的下一個發洩桶。

蘇樂看到奴仆們都退下了,她換了一個口氣對昭迎說道“我知道公主還在因為……”在她要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她看到昭迎公主的神情都變了,她趕緊改口說“聖上知道公主的難過,他已經在盡力彌補了。聖上乃一國之君,每日的代辦奏折堆滿了書案,這全天下有多少人多少事需要聖上操勞。可那日,在禦花園聖上聽聞公主身體不适,立刻放下所有事務擺駕公主府……”

“你到底想說什麽?這些話是他讓你來說的?”

蘇樂搖搖頭,繼續說道“不是,是蘇樂自己想說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況且也是呂丞相有錯在先,怎麽能……”

她一提起呂丞相,那些被昭迎藏在記憶最深處的,最不願被觸及的部分突然浮現于腦海裏,她的眼淚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她想起了十六歲那年呂喻之在她手絹上提筆寫下的詩句。

她失控地大喊“閉嘴,你給本公主閉嘴,你懂什麽,喻之他什麽都沒做錯阿……”

蘇樂看着眼前崩潰的昭迎,她皺眉說出了她最不願意說出的一番話,原本蘇樂以為只要讓她知道聖上有多疼惜她,昭迎就能夠原諒他的所作所為,可是現在看來是不可能的了。

蘇樂想了很久,還是說出了這番話,她緩緩開口問道“那倘若聖上當初赦免了呂喻之的死罪,可呂丞相篡逆鐵證如山,呂喻之免了死罪,活罪難逃。按律,他會被發配邊疆,到時候公主也願意同他一齊前往?”

蘇樂這個問題如當頭棒喝,昭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喜歡呂喻之不假,可她也喜歡這種備受寵愛的生活。她不知道失去了這種生活,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看到昭迎的遲疑,蘇樂知道機會來了,她繼續向昭迎提出要求,她說“請公主和我一同出府。”

昭迎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蘇樂讓管家備好車馬,昭迎低頭跟在她身後。

蘇樂将昭迎帶到城門之上,她指着城外拿着鋤頭帶着頭巾的婦女說道“看到了嗎?他們辛勤勞作一個夏季獲得的糧食不過是公主府幾日扔掉的殘羹剩飯。”

“你這是在教訓本公主?”

“不敢,不過是想告訴公主,你現在所擁有的生活是多少人的奢望。他們為了生存拼盡全力,而且也不曾擁有自主婚嫁的自由,所以公主應該知足了。”

蘇樂說得認真嚴肅,從來沒有人敢和昭迎這樣說話,蘇樂以為昭迎會遷怒于自己,可是她只是站在城門上看着城外莊稼地上勞作的婦女,她皺着眉似乎若有所思。

倘若父皇當真赦免了呂喻之的死罪,她真的會跟他去到艱難的邊疆嗎?她無法也不敢回答,她一直認為自己對呂喻之的愛是堅貞不渝的,可現在想來也不過如此。

她明白蘇樂此番帶她出府的用意,她低下頭,在她盡情享受奢華生活和自由愛情的同時,她的姐妹卻因為和親遠嫁藩屬國。蘇樂說得不錯,她不僅享受了公主的優待,還沒有履行一個公主的責任,甚至将父皇對于自己寵愛當作了理所應當。

昭迎的眼淚掉在城樓上,她低聲說了一句“蘇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知道今後該怎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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