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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花!你是不是尿床了!”一大清早,張莫問的怒吼聲響徹長空。

方小花可憐巴巴地看着張莫問,眼淚水在眼眶裏轉啊轉的。

順順見張莫問生氣,大氣也不敢出。

張莫問見兩個孩子可憐,立時沒了脾氣。

“算了……別難過了,啊?”

張莫問拍拍方小花,看看褥子,前路漫漫,自己沒閑錢也沒時間和店家為了這個扯皮。

張莫問想了想,堅定地說:“我們……逃走吧!”

張莫問推了兩個孩子就要出門。

但總是壞了人家的東西,張莫問又覺得這樣不妥。

“方小花,快把你自己拾掇拾掇。”

張莫問邊說,邊快快研了墨,拿筆在紙上寫起來。

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帶的一個孩子把床給尿了,我覺得對不起你們,又沒有錢賠給你們,帶着兩個孩子還要趕路,我心裏過意不去,以後等我發達了,一定再來你們店住,還要把褥子賠給你們。

放下筆,張莫問拎着方小花和順順下了樓,匆匆結帳,離店而去。

後來,張莫問的這張字條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遞到了周元洲手裏。

張莫問是碧濤門打過招呼的,店家一看留下字條來,以為寫的是暗碼,當時就叫人往碧濤門總堂送去了。

總堂鬧不明白,當時又發人滿太湖的找周元洲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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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洲看完臉都青了。

“這……!——他怎麽還帶上兩個孩子了!”

“哦哈哈哈哈哈哈!”

駱正志笑得肚皮都破了。

就快晌午,土路之上,人車越來越多,吵吵雜雜。

不少過往行人好奇地看看張莫問一行。

三個半大孩子一起趕這種長途路段還是很少見的。

是兄妹嗎?可眼瞅着一個長得比一個還不像另一個。

張莫問壓低了頭,心想,快走吧,以昨個兒一個時辰收下兩個孩子的速度,這還沒到古蘇城,他張莫問就要拉起一支隊伍了。

方小花格外的安靜,張莫問對他很同情,假如當下是淩守月知道了我張莫問尿床,我也該去一頭撞死了。

額……這跟淩守月有什麽關系……

額……我根本不尿床好嗎!

張莫問看看方小花,停下來,把順順挎的籃子一把拿過來,塞到方小花手裏,說:“我背順順,東西都你拿着!”

“張大哥,我……”順順害羞起來。

張莫問感覺順順已經走不太動了,而且現在将要入城,人頭攢動,車馬雜行。張莫問不放心,一邊背起順順,一只手牽着方小花。

“順順,沒事兒,莫問哥他皮實!看!還有我給你拿東西!”方小花這下有了用武之地,果然又精神了,趕快把籃子高舉起來給順順看。

張莫問心想,方小花你可真貼心。

就這麽随着人推車擠,磨啊蹭啊,張莫問一路拖兒帶女,是又當爹來又當娘,像個老媽子一樣終于把兩個孩子拉扯到了古蘇城。

三人站在古蘇巨大的城門底下,不禁都楞了楞,守城士兵瞄了他們一眼,揮手嚷道:“往裏走!快往裏走!別堵着!”

“莫問哥,我們現下去哪裏啊?”往城裏走了一小段,方小花問。

張莫問想到剛才在街邊角落裏擠坐着的一堆小乞丐,一個個衣衫褴褛,眼神不堪,或呆滞,或陰兀,不禁皺了皺眉頭。

張莫問想想,走到近旁小街邊的胡同口,向幾個鬥棋的老伯老叔打聽了幾句,走回來對方小花和順順說:“走!我們先去寺前街。”

☆、十一章

其實張莫問他們現下就站在寺前街的街尾巴上。寺前街也叫歸雲街,古蘇城以雲極寺為中心,向四周輻射開來,方圓廣大,但和遙遠北方的國都朔京城相比,卻又是一派江南的小巧玲珑。雲極寺這座千年古剎其實不過一方小院,院內樹蔭森森,隐見內院香火缭繞,确是佛門淨地,好不靜谧。門前這條名為歸雲的青磚大街,東西向橫鋪開來,将姑蘇城分南北。這是古蘇的主街,自然一番別樣風光。商鋪林立,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實在熱鬧。張莫問他們在人群中推來擠去,看東看西,漸漸随着人群來到雲極寺前。雲極寺此時寺門緊閉,寺前隔街對着好大一片空場,此時也是一番沸騰模樣,好一個熱鬧的集市,賣藝的,練攤的,打鐵的,拉驢的,吆豬的,挑菜的,販馬的……方小花興奮地拉着順順擠到這擠到那,終于在一個捏面人的小攤兒前停住了腳步,說:“順順你看!這個面做的小娘子,還沒你一半兒白淨漂亮!”登時受了捏面人老頭嗖嗖地白眼。

方小花哪管得了這個糟老頭子給自己亂飛眼,方小花只想逗順順開心,可似乎順順從剛進古蘇城的時候就開始有了重重的心思。

張莫問此時也有些心不在焉,古蘇的繁華并非于他無甚所動,只是……

“張莫問,你去古蘇城吧。”

他現下已經來到了這裏,然後呢?

張莫問摸摸懷裏的小包裹,也不知是不是現在就該去找皆傳布坊的淩家。

淩家一定會馬上收留我吧,張莫問讪笑着,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就算只是說自己來給淩守月帶個口信而已,淩家也會立刻把自己收留下來吧。

寄人籬下是什麽滋味,你,不知道嗎?

人,在魚龍混雜的地方心不在焉,是很危險的。

“呼——”的一聲,張莫問只覺得一只大手把自己的後衣領提溜了起來!

張莫問也不遲疑,兩手猛然向後撩過頭頂,緊緊攥住背後那只大手,同時間腰腹內收使力,帶動全身向右扭去,意圖很明顯,看老子轉過來直踹你裆!

那手突然微一松勁,張莫問卻還未來得及撒手,只覺得一股大力從那人臂部直徑傳到自己手上,接着整個人被這只巨臂像水袖一樣“撲騰撲騰”甩得雙腳離了地。

“莫問哥!——”張莫問耳邊響着方小花的喊聲,已經準備好重摔而下,卻給人輕輕放下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暴起,聲如洪鐘,野蠻放肆。

“你小子倒機靈!”又是一聲大吼,張莫問擡起眼,一個高壯肥碩,油頭大耳的光頭大和尚正臉貼臉地看着他。

“你!你快放下……!”方小花從喉嚨裏擠出一聲,滿臉漲紅,聲音發抖,也不知是要張莫問放開還緊扣着那只巨掌的雙手,還是要那只提溜着張莫問的巨掌的主人趕緊放開。

“咦?你這個小屁股不想還有些膽色?”大和尚一撒手扔開張莫問,突然饒有興趣地看向方小花,方小花只覺得一個巨大的黑影向自己壓了過來。

張莫問将将站穩,見這和尚身高體肥,邋邋遢遢,行事又一驚一乍的,趕緊一步跨過去把方小花和順順捋到身後。

“大師傅,你這是做什麽?!”張莫問穩穩心神,對答開來。

“哼!”大和尚不屑地從鼻孔噴了口氣,看也不看張莫問,眼睛在諾大的集市裏四下掃過。

“一個臨危不懼……一個頗講義氣……”大和尚繼續目不斜視,慢條斯理自顧自說道:“哼!只可惜啊,兩個都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大師傅,你說什麽……”張莫問暗暗心驚。

“哼!”大和尚突然俯身,兇巴巴直楞楞對着張莫問說道:“沒家的孩子大老遠投來古蘇這樣繁華之地就是心比天高,大庭廣衆下被我這個瘋和尚欺負了卻沒有人幫手就是命比紙薄!既然你們今天遇上了我,我就費心給你們改改命!”

大和尚一氣溜兒說完這些,又兇巴巴地瞪了方小花一眼。

方小花眼淚在眼眶裏直轉。順順恨恨地看着大和尚,咬着嘴唇不說話。

“大師傅,你是早就盯上我們了?”張莫問有種很不詳的感覺,把方小花和順順更往身後攏去,眼角暗暗四下裏掃了幾下,心想四周不知還伏着多少人。

“嚯!你還真是機靈……怎的?!怕我包圍你?”大和尚突然一副很興奮的樣子,兩眼發光,洪聲說道:“哈哈哈!有意思!告訴你,我早就盯上你,和你後邊這個阿弟仔。至于……”

“你,你要拿順順怎麽樣?!”方小花噙着淚花,急急從張莫問身後探出腦袋。

“順順誰啊?——這個女娃子?!”大和尚兩眼發直,呆愣愣看了順順兩眼,旋即摸了摸自己的大腦袋瓜子:“她是個女的,我要她做什麽?!俺們雲極寺可不收小尼子!”

“你要我(他)們去做和尚!”張莫問和方小花和順順簡直喊了起來。

你!你就不能早說!

大家心裏其實是這樣想的。

簡直是吓死我們了。

大家又想。

“哼,做和尚不好嘛?!做和尚最适合你們了。”大和尚用小指蘭花狀戳了兩下鼻孔,一副我已超度你了馬上跪地謝恩的滿意模樣:“就你們這樣的,不出幾天還不得在古蘇餓死! 你們瞧瞧剛才,我就是打死你們,都沒個圍觀的。這裏是什麽地方?! 現在又是什麽世道?!北邊來的流民都養不活,你們還真當是太平盛世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個和尚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憐天憫人起來:“我說小子們,我和你們好說歹說言傳身教,也是看你們有緣。”

大和尚又仔細打量了下張莫問,近看起來見這孩子眉眼黑黑的,身材算是勻稱結實,皮膚白皙健康,有彈性,牙口也好,別看模樣還算老實,眼神倒是頗顯活潑。

再看這個小的,個頭還沒長,卻也是個結實胚子,面相也方正,性子是弱了些,但到底還是個小奶娃子,總之現下看來,似乎也是個好料子。

“咳咳!”大和尚回過神來,也不管張莫問三人給他瞅得直發毛,壓低了嗓門繼續說道:“你們跟了我,先當個小沙彌,只要面相好,會背臺口,不但衣食無憂,不做重活,平日裏只要古蘇城四面八方哪裏放焰口,誰家做法事,跟着去了演一演,唱一唱,就給分利錢。得了利錢,你自個兒的,以後啊,說不得什麽時候還俗讨個老婆哩!哼哼哼……”

張莫問聽他這般說道,心裏徑自暗暗發苦。

已經走投無路到這般地步了嗎?

他牽着兩個孩子站在這集市中央,站在這古蘇城的中央,四下裏熙熙攘攘。當下沒有爹,沒有娘,沒有家,沒有個落腳的地方。

也未有出路。

好像以不存在的姿态漂浮在這裏。別人笑,別人哭,別人吵,別人罵,和他們都沒有半點兒關系。

“你,你真的帶我們去做和尚?”方小花問。

“哼,和尚哪是你想當就能當的?”大和尚鼻孔出氣,不屑極了:“就你,會寫字兒嗎?”

“呵呵,會寫,會寫!”方小花笑開了花,立馬滴溜溜跑到路邊尋了根小樹枝,又滴溜溜地跑回來,蹲在地上就比劃起來了。

地上赫然寫出:

東梅

西蘭

南竹

北菊

八個大字。

那大和尚看方小花寫得認真,微微湊了過來,一瞄這八個字,心裏不禁一陣琢磨,呦,別看這娃娃小小年紀,一副沒文化的模樣,一身土包子的打扮,竟然還會寫字兒!一寫還就寫下這麽幾個氣象宏大又不失風骨的……難道……難道我這回是真的撿到寶了?!……

張莫問這一路上統共就教了方小花十一個字,其中八個是花牌的名字,就是這“東西南北,梅蘭竹菊”,外加“方小花”這三個字,沒了。

張莫問瞅了瞅,也不知方小花葫蘆裏買的什麽藥,趕緊裝模作樣搖頭晃腦,貌似很認真地欣賞起來,暗地裏注意着那個和尚。

方小花丢了樹枝,拍拍手,又在褲子上抹抹,擡頭看着和尚,學着張莫問,稱呼道:“大師傅,你看還成不?”

大和尚看了方小花一眼,又移開,突然平視向前,雙手合十,朗聲念道:“阿彌陀佛,貧僧雲極寺宗虎。”他說完轉身便走,碩大的身軀在車馬人群中生生開出一條路來。

張莫問一愣,心想這和尚又怎麽了。

這時方小花急急跟上去,喊:“大師傅!大師傅!宗虎師傅!你等等我!我這就和你去!”

張莫問聽見心頭“咚”的一聲,仿佛吃了一擊重拳,他沖上去一把将方小花捉回來,說:“方小花!你瘋了!”

方小花回過頭,眼淚又在眼眶裏轉啊轉的。

張莫問徹底糊塗了。

“莫問哥,你別攔我了,你就讓我去吧。”方小花看着張莫問,又看向別處,慢慢說道:“我知道的,這一路,就是一場夢……”

方小花好像露出些許很歡心的表情,繼而低下眼睛:“到了古蘇城,這夢就該醒了……”

張莫問怔怔道:“方小花,你沒事吧?……你不是給吓傻了吧?!”

“莫問哥,我長這麽大從來沒這麽開心過……你不知道,我爹在村裏,就是個,游手好閑的角色。就知道賭,輸了就回家打人。我娘給他打跑了好幾次,後來再也沒回來過。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先是我娘,後來大哥也給打跑了,沒了聯系,也不知是死是活。二哥和我差六歲,他也走了。記得他走的那天晚上,我偷偷跟着他一直走到村口,後來他回過頭跟我說,說小花,你還小,不能離開家,等你再長大一些,就得像我一樣,趕緊離開。你記住了嗎?然後,我哥就走了。後來,家裏就再沒人了,我爹也沒救了,天天不是賭,就是喝醉。一年以後,我也離開家了。然後就碰到了你。”方小花平靜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莫問哥,你知道嗎?我親哥哥都不肯帶着我,你卻願意帶着我……我從來沒這麽開心過……”方小花說着,眼淚終于從眼眶裏落了下來。

張莫問泛紅了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哥,順順,我知道你們都有要去的地方,可我方小花哪兒也不去了。我就在那雲極寺裏等着。不管你們去哪兒,你們記着,我方小花就在那雲極寺裏等着你們!你們可千萬不要忘了我!你們想我了,就來雲極寺找我!”方小花幾乎哇哇哭喊着說完最後一句話,他抹了一把眼淚,回過頭,就匆匆向宗虎法師的身影奔去。

張莫問看着他奔到宗虎法師身後。那和尚頭也不回,方小花拽了拽和尚的衣擺,和尚便低頭看了一眼方小花,然後,他們倆就這樣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漸漸走進了雲極寺的樹影裏,終于看不見了。

張莫問拉着順順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句話也說不出。

人大概不在于活多久,而是什麽時候開竅。

好像一種覺悟。

張莫問看見順順打濕的睫毛,輕聲道:“順順……”

順順轉過頭,盯着張莫問的眼睛,說:“莫問哥,我也要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周見!

☆、十二章

“莫問哥,我也要走了。”順順說。

張莫問呆住了。

“莫問哥,你送我去一個地方。你不要問去哪裏,跟着我走就好。等到了那兒,我也要和你分開了。”

“順順……”張莫問躊躇了一下,随即點點頭。

順順牽着張莫問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張莫問心裏堵得慌,然而就像之前一樣,沒有人注意到什麽,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順順牽着張莫問一直走,一直向城東走,一直走到一條流光溢彩的河。河成南北流向,好像披在古蘇城右肩的一條彩帶,風景與別處不同。張莫問後來才知道,這條河就是古蘇城那大名鼎鼎的唐眉河。

這是,這是煙花之地啊,看似一股清流做派,隐隐傳來絲竹之音,其實……

張莫問看順順走得堅決,暗暗打定主意,萬一到時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扛起順順就跑。

兩人沿着唐眉河越走越偏僻,河上的小橋,河裏的小船,河邊的小樓,越來越稀疏,到後來張莫問竟可以清楚地聽見潺潺的流水聲,這時順順停下腳步,張莫問拉着她站在一個幽靜的小院門口,不禁咽了一口吐沫。這小院模樣清雅,竹影探探,院門口兩個粉嫩色兒的燈籠小巧精致,燈籠尾拖下兩縷同樣色澤的薄紗,半透明似的,在微風中輕擺。張莫問突然想到小時候,三叔張召西給自己從南方帶回過一只叫桃花魚的活物,透明的,白天看不見,半夜裏卻會發光,長得就像這兩只燈籠一樣,屁股飄着紗。養在瓦罐裏,晚上,黑暗中那微微的粉色,讓人着迷,張莫問伸出手,它一下蜇上去……

“這是我哥哥,你們把錢給他。”順順說。

“哎呦,小小年紀,還挺會做生意!”原來院門裏走出一個花枝招展的老女人,身材是早就壞了,還胖的,她扶着剛剛打開的門,提溜提溜打量了一下張莫問,接着面色和藹可親嘴上卻豪不客氣地嗲道:“那也要看你這妹子,吃不吃得了這口飯呀!”這一句話說完,翻了十多個白眼兒,也是為難她了。

“我……!”張莫問不知從何說起,更不知如何應對這樣的女人。

那老女人此時已經上上下下打量完了順順,忽然改了口氣:“小妹妹,你們進來再說呗!”她的聲音很響,好像故意說給院裏的誰聽一樣。

張莫問緊攥了兩下順順的手,示意順順我張莫問這就要帶你逃命去啦,哪知順順緊緊回捏了兩下張莫問的手,示意張莫問這就和她進去。張莫問覺得順順這時的眼神好像一個人,那個人也曾用這種像大人一樣的眼神看過他,給過他力量,告訴他今後的路。

張莫問已經徹底搞不懂女人了。

“來吧來吧,小妹子,快進來!對了,叫我冬姨就行了!呵呵呵呵……”這個稱自己為冬姨的女人像夏天一樣熱情,幹脆拾階而下,拉着順順的手,又連推帶抓地把張莫問也一同拱進了院門。

“小妹,你說說,你都會幹什麽啊?”冬姨一邊叨叨着,一邊把兩人帶到正廳裏,那冬姨蹲下來,看了看又摸了摸順順白嫩的小手,非常滿意的樣子。

“她,她會尿床!”張莫問不能忍。

“你懂個屁!”冬姨很不待見張莫問。

“哎呦,尿床怎麽了,哪個乖娃沒尿過!”冬姨繼續蹲在那裏,和顏悅色好聲好氣地安慰順順。

順順也不介意,她對張莫問笑笑,繼而從懷裏掏出一只竹笛,這笛子小巧古樸,只用了三個竹節,竹皮看着細膩堅韌,通身泛着油亮亮的竹黃色,只有尾端一點微微帶綠,極細極細,和孩子的小指一般細,把冬姨都看得一愣。

“冬姨,我吹一曲,您聽聽。”順順脆聲脆氣地說道,也不見她猛吸一口氣,就唇齒輕叩,十指彈動。

當這細笛發出與之不相符的清揚與激蕩與完結處的高遠,張莫問知道這是一首悲哀的歌。他好像看見什麽完美的東西,可讓人珍愛一生,最終分崩離析,然後消散,像一朵笛音,來過就去。

張莫問簡直要掉下淚來。

對于此時的張莫問,這是一首太過悲哀的歌。

他好像經歷了一切,然後再次失去一切。

等張莫問再擡起眼,發現順順一曲奏畢,正似乎滿眼驚喜地望着張莫問。

“哎呀!小妹!你!哪兒學的呀?!”冬姨興奮得要拍起手來:“冬姨問你,可會寫字兒?”

“會……”順順不再看張莫問,她低下頭,好像突然害羞起來。

“哎呀,好好好!”冬姨簡直對順順愛不釋手,然後她鄙夷地看了一眼張莫問,說:“你等着!規矩你也明白,不要讨價還價,該簽簽,該押押,莫要啰嗦!”

“你!”張莫問明白了,他就要這麽把順順給賣出去了!冬姨是要鄙視他,一個好好的女娃娃,又教字兒又教笛兒,七八歲上就牽到這裏給賣了,這是什麽樣的人家?!這是安的什麽心?!這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張莫問一把抓住冬姨,吼道:“我呸!誰他娘跟你畫押!你這個吃人肉不吐骨頭的老鸨!……”張莫問還沒想好接下來罵什麽,這冬姨也不是好惹的,見過大場面,她也一把抓住張莫問,立時河東獅吼起來:“你這個小無賴!小野種!臭潑皮!爛XXX!狗XXX!驢XXX!豬XXX!瘋XXX!二XXX!……小雜種!……”這冬姨一口氣兒魚吐泡似的罵所臭罵,沒有一句是重複的,許多詞眼兒張莫問簡直聞所未聞,再加上這冬姨漸漸開始罵起家鄉話來,就更是聽不懂也聽不得了。

待這裏管事的來到正廳時,張莫問正嗷嗷得要往冬姨頭上跳,那冬姨張牙舞爪兩手亂撕恨不得抓爛了張莫問的臉!更可氣的是,這整個院裏的大姑娘小閨女都出現了,一個個離着八丈遠,指指點點,嬌羞柔弱地火上澆油,不時聽見“哎呦,阿冬,小心啊,那混小子又跑到你後面去了!”這樣的嬌喘,以及“小妹妹,這是你哥猴一樣的,說不定能贏呢!”這樣的冷靜判斷。

總之,就在張莫問和冬姨準備開始抱摔的一瞬間,有人旋風一樣一腳踢向張莫問的胸口,張莫問覺得臉上一陣冷風,當下雙掌往冬姨身上死命一推,這冬姨也不完全是肉,張莫問得到一股推力,旋即借力全身向後彈去,“碰”的一聲大響,張莫問落在大廳正首靠牆的貢桌上,震得牆灰撲撲直落,桌子嘎嘎直響,物件摔得呯呤嗙哴,“呀!……”女子們尖叫着四下避開去,在廳裏圍了個半圓。

“哥! ……”順順吓得終于哭出聲來,就要跑過去,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他呼吸深沉,左臉一道溝壑似的疤,綿長的像一條血蛭,貫穿過他的左眼,但那只眼似乎還能看見,只是眼珠的顏色略略發紅,他斜瞟了順順一眼,順順吓得氣也出不來。

然後他惡狠狠地看着張莫問的方向,看得空氣都陰兀了起來,張莫問好不容易從桌上支起身來,渾身落滿了白灰。

冬姨也安靜了,整個大廳安靜得讓人兩腿發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

“幹什麽啊?別吓壞了孩子。”

一個溫柔的聲音,簡單堅定。

那大漢身後出現一個女子,身着鵝黃色的錦衣,卻不紮眼,天仙一樣下凡到人間。

“駱姑娘,現在非常時期,處處要小心……”大漢低聲耳語道。

“現在連個孩子都能把你吓死了。”駱姑娘一邊輕聲嗔怪他,一邊走過去彎下腰抱着順順。

“不怕,不怕,剛才的笛子是你吹的嗎?真好聽……像……像一滴水滴進我心裏。”駱姑娘微笑着看着順順,繼續輕語着,順順抓着駱姑娘的衣袖一抽一抽地哭起來。

“駱姑娘!駱姑娘!”冬姨這時趕忙歪歪拐拐小跑到駱姑娘身邊,小聲說道:“駱姑娘,你看,我這次可是給你找了個好苗子呀!”

駱姑娘看着冬姨此間這個破落模樣,不禁笑了起來,和聲說道:“冬姨,你看你,還說這些。還不快回屋休息着,這裏讓老三他們收拾着就行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在這裏,給姑娘和三爺搭把手……搭把手……”冬姨一邊很受用的樣子,一邊忙不急的抹巴抹巴自己的衣服頭發。

“呸!”張莫問一口唾沫把滿嘴白灰吐在地上,咂咂嘴。

“哎呀喂……這個混小子脾氣烈得很……”冬姨趕忙認真說道。

張莫問眼中進了灰,他摸着從桌子上跳下來,兩只耳朵豎着聽四下裏的動靜。

“老三,打盆水給他洗洗眼睛。”駱姑娘說。

“嗯。”那刀疤大漢悶哼一聲,一邊招呼下人收拾去,一邊對廳裏說:“都回去吧!夏姨,秋姨,你倆留下。”

其他人魚貫從大廳正門而出,經過駱姑娘身邊時都微微欠身,施以小福。

“莫問哥!你怎麽樣了呢?!”水來了,順順跑到張莫問身邊,給他擦眼睛。

“順順,你真要留在這裏?”張莫問顧不得別的,趕緊趁機問道。

“莫問哥,你別問我,我不知道怎麽說,我只告訴你,我在這裏會很好的。”順順抽泣着,給張莫問的眼睛沾沾水。

那夏姨倒是耳尖,聽到最後半句,馬上湊近了說道:“這是買藝不買身啊!以後哪個大戶公子看上你妹妹,上門做個小,也是富貴一生吶!”

張莫問覺得這些人總能這麽輕而易舉地把一個悲傷的故事講得如此動聽。

“順順,以後誰讓你做小,我就閹了誰!”張莫問可不搭理。

“哎呦你個臭小子!要求真高……”夏姨給張莫問沖得不行,嘟嘟囔囔地走遠了去。

“莫問哥,你說什麽呢?!”順順羞死了。

“你妹妹,我收下做徒弟,你看可好”

又是那個聲音。

“哎呀,你妹妹有福啦,駱姑娘親自/調/教,好福氣啊!”這下夏秋冬三位姨媽一起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恭喜啦賀喜啦,搞得像張莫問這就要成親了一樣。

張莫問睜開還有些紅腫的眼睛,撥開這三口唾沫直飛的大插拔,他理理衣襟,長身站立,給駱姑娘大大作了一個揖,他知道順順心意已決,多說無益,現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先盡力給順順在這個狗屁地方找個靠山。

“小子失禮,得罪了姑娘,還有……三爺……還有……各位……姨媽……”張莫問聽見冬姨大大的“哼!”了一聲,繼續說道:“小子張莫問,這是家妹,還請各位長輩看在我妹妹的面子上饒了我!”

衆人聽得一愣一愣的,那三爺突然開口問道:“你今年多大?”

“小子今年十歲有二了。”張莫問規矩應着。

沒有人說話,只聽駱姑娘說道:“秋姨,這就給他們把手續辦了吧。”

簽字畫押,這便是生死狀了,張莫問看了狀子,才知道,這裏是絕叫舫在古蘇的教坊之一。

絕叫舫産業廣大,在古蘇這樣的水域重城更是開枝散葉。各個教坊專向絕叫舫所屬的閣樓畫舫啦,島嶼水榭啦輸送歌舞伶人。外來的和尚不會念經,絕叫舫的頭牌基本都是各個教坊從小培養的。

“你妹妹的名字呢?也簽上!”三爺在張莫問背後吼了一聲。

我妹妹,她,她叫什麽名字啊?!

張莫問來不及想,趕緊當着衆人的面,寫下“張召意”這三個字。

事出緊急,張莫問差點兒穿幫,他又哪裏會給女孩取個啥子名字?還好那位遠在天邊的姑媽張召儀給了他靈感。

不過也是由于事出緊急,順順一下躍升成為張莫問姑媽級的人物了。

這個“召”字,唉……就這麽招吧。

張莫問偷偷看了順順一眼,見順順盯着這個名字,好像還挺喜歡的樣子。

秋姨也瞅着狀子,說:“這行哪有用真名的,藝名也得添上。”

秋姨看向駱姑娘。

這順順到是乖巧,她立刻回身對駱姑娘說:“師傅,我娘姓武,我小名叫順兒,你看武順順這個名字好使嗎?”

駱姑娘笑着說:“你喜歡就好。”

“啧啧,小妹妹真乖巧,這拜師禮還沒成呢,就已經改口啦!”冬姨笑得跟朵大花兒一樣。

文紙契約一并完成,張莫問懷裏揣着銀票,想和順順單獨說話,又不方便。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直聽到順順對他說:“哥,你回去吧,我恨家裏,你們以後永遠都不要來找我!”她說完,頭也不回的走向後廳,冬姨站在那裏,正恨恨地看着張莫問,見順順走過來,遠遠抛給張莫問一個“你活該啊你活該你們全家都活該!”的眼色,牽着順順就走入後堂去了。

張莫問一下看不見順順,心裏一陣發急,他不明白順順的話,又不能這時把順順搶回來。

“我送你出去吧。”駱姑娘輕聲對張莫問說。

張莫問使勁搖搖頭,作着揖大聲說道:“不勞駱師傅了,敢問駱師傅尊姓大名,小子回家也好有個交代。”

“放肆!”三爺暴怒:“師名當擇吉日,在大禮上三叩三拜,方能投冊賜知。”

“老三。”駱姑娘溫柔地制止。

“哼。”三爺傲然俯視張莫問,緩緩說道:“小兄弟,你回去就說,武順順已拜入絕叫舫,古蘇飛花閣閣主,駱恨名下了。”

“送客!”三爺兩手背立,別過頭去。

張莫問雙手一拱,又向那駱閣主點頭示意,見駱恨向他笑笑,便轉身随前來接應的下人走出門去。

張莫問一氣兒走到院門口,大步跨出,突然回身問那個送客的老頭:“你們這裏是不是還有一個春姨”

那老頭枯樹一般,幹瘦如柴,他雙眼渾濁,無精打采地看了看天,聲音沙啞地說道:“我們這裏,沒有春天。”然後就嘎吱,嘎吱,遲緩地推上了院門。

一陣風吹來。

這是和煦的,初夏的風。

一切又恢複了來時的模樣。

院牆靜雅,竹影探探。

那兩個粉嫩色的燈籠,像幼時的桃花魚一樣,令人浮想聯翩。

流水聲潺潺。

只是——

順順不在身邊了。

方小花,也不在身邊了。

張莫問一個人沿着河岸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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