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燒傷

沈家給沈卻準備的折筝院的确是用了心神拾弄出來的。采光好,屋子敞亮。屋裏一幹家具帶着鄂南特有的小巧精致,又擺了幾件古物鎮着,精致外帶着點氣派和底蘊。

真是哪兒哪兒都好,除了離正院遠。

蘇媽媽和紅纓忙前忙後,将沈卻安頓好了才走。她們兩個呀,前者是沈卻的母親何氏身邊的,後者是老夫人身邊的。

蘇媽媽回了何氏的屋子,給何氏問安。

何氏倚在床上,臉色十分不好。何氏雖上了些年紀,仍舊是風韻猶存。閨中的時候定是個地道的美人。她眸子很黑,眼神掃過的時候透着一股精光。可是偶爾望着某一處失神的時候,眼中還是會流露出疲憊之态。

“夫人,三姑娘那邊都安頓好了。”蘇媽媽禀道。

“嗯——”何氏長長地應了一聲,半天也沒有再說話。

可蘇媽媽沒有離開,仍舊垂首站着。伺候了何氏大半輩子,她知道何氏會問的。

“大少爺快回府了吧。”何氏沒有問沈卻,而是問起了府裏的大少爺沈休,沈休和沈卻都是她的孩子,而且是龍鳳胎。

雖然不懂何氏為何這個時候問起沈休,蘇媽媽還是照實回答:“回夫人,大少爺再過五日就回府了。”

沈家的幾位少爺都送到書院裏去了。他們平時住在書院裏,每隔十日回家小住三日。

何氏點了點頭,又問:“她和大少爺長得像嗎?”

蘇媽媽這就懂了何氏問大少爺的意思,便說:“回夫人,三姑娘與大少爺畢竟是雙生子。是極像的,可是氣質倒是大不相同。”

“哦?”何氏有些好奇。

“三姑娘畢竟是女兒身,帶着絲柔美,而且身上帶着一種清冷的氣質。而大少爺,則是眉宇之間……英氣十足,并不大一樣。”

蘇媽媽尋摸了半天,用了“英氣”這個詞兒。然而實際上,作為沈家長房嫡長子的沈休,那就是個嚣張跋扈的二世祖!

何氏何嘗不懂蘇媽媽撿了好聽的詞兒,她那個兒子什麽德行她比誰都清楚。

何氏沉吟了一下,又問:“那丫頭……可有不高興?”

“沒有,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性子的緣故,依老奴看三姑娘倒是個不計較的性子。是個好相處的。”蘇媽媽看了一眼何氏緊皺的眉頭,繼續說:“夫人這麽關心卻姐兒,不妨去瞧瞧她。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老奴知道這些年,夫人一直想着她。”

“你不懂啊……”何氏搖搖頭,長長嘆息了一聲。“誰知道是真的不計較,還是心思太深。”

“罷了,”何氏擺擺手,“歇着吧,明兒就見着了。不急于這一時。”

沈卻繞到梳妝臺前,直接将短衣脫了,只穿着抹胸的素色裏裙,軟綿綿地趴在梳妝臺上。

熱,真熱。

小丫頭囡雪将濕帕子擰幹,然後展開,鋪在沈卻的背上。絲絲涼意一點點滲進皮膚,還有淡淡的藥味兒。

囡雪坐在一旁,瞪着個眼睛,嘟着個嘴。

沈卻頓時覺得好笑。

“姑娘你怎麽還能笑呢!他們沈家簡直是欺負人!哪兒有這樣迎接自家小姐的?咱們千裏迢迢趕回來,一進沈府,居然把轎子停在側門!什麽叫有外賓在怕沖撞了?偌大的沈府居然連軟轎都沒有嗎?坐在軟轎裏,擡進後院怎麽就沖撞了?再說了,居然連夫人的面兒都沒見到,就算是忙着招待外賓,哪怕是抽出芝麻點的功夫望一眼也像個樣子。卻讓大姑娘來接待您!大姑娘要是您嫡親的姐姐也就罷了!可她就是個庶姐啊!您再想想晚膳時候大姑娘和四姑娘說的話,誠心給您添堵嗎不是!還有二姑娘飯桌上摔筷子,咱們肅北農家的閨女也幹不出這個事兒!五姑娘也皺着個眉,瞧着您像看仇人似的!這麽個破地方咱們回來幹啥啊?不如留在肅北逍遙快活!”

囡雪倒豆子一樣一口氣說完,氣得漲紅了臉。

囡雪今年和沈卻同歲,她娘是沈卻的乳娘。在肅北的時候規矩沒那麽多,沈卻和囡雪除了主仆,更多的是相依為命的玩伴兒。

沈卻伸出手,用指尖戳了戳囡雪氣鼓鼓的腮幫子。

她的手指纖細白嫩,然而手背上卻有陳年的燒傷。外衫脫了也就瞧見了。那疤痕有半個手背大,顏色已經很淡了,可是仍舊可以看出當年的燒傷有多厲害。

“是咱們沈家。”沈卻糾正囡雪的說法,“以後也不許再說大姑娘是庶出的話了,她早就記在了母親的名下,名義上算是嫡姐了。”

囡雪頂嘴:“庶出的就是庶出的,不是記在夫人名下就能改變從誰肚子裏鑽出來的事實!”

沈卻“哈”一聲笑出聲來,道:“你這模樣和乳娘越來越像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前年的時候沈卻的乳娘就故去了。丢下了兩個不過九歲的孤苦女娃。

過了一會兒,沈卻垂了垂眼,輕聲說:“這兒是我的家,我總是要回來的。”

囡雪的氣勢立刻就萎了下去,她站起來将沈卻背上的帕子拿走,帕子下的肌膚有着一塊塊極暗的疤痕。她又皺眉說:“先生說過了這藥一天不能停,姑娘你今早幹嘛不肯塗藥!我知道您是怕藥味兒讓夫人不喜歡,可是連夫人的面兒都沒見着……”

囡雪說着,聲音越來越低,眼睛已經紅了。

驚覺自己說的有點多了,囡雪擡着眼皮看了沈卻一眼,小聲嘟囔:“我……是不是又多嘴了?”

“嗯。”沈卻承認,“也就是我,換個主子早一棒子攆了你。”

可沈卻臉上倒是沒有絲毫怪罪的意思。

囡雪吐了吐舌頭,動作熟稔地将帕子放在水裏浸着,然後在檀木箱子裏翻出藥匣擺在一旁,拖了一張玫瑰小椅到沈卻身後,自己跪在小椅上,仔細地給沈卻背後的疤痕塗抹藥膏。

從四歲的時候,囡雪就是這樣跪在沈卻身後給她擦藥。那個時候沈卻身前身後都是燒傷,不能躺着,不能趴着,只能站着。囡雪就爬上凳子,跪在沈卻身後仔仔細細給她擦藥。

這一跪就是七年。

那個時候囡雪總是一邊擦藥,一邊哭。

她會哭着說:“不疼了,不疼了,都會好起來的。姐姐以後照顧你,保護你,再也不讓別人欺負你!”

後來她年長了幾歲,知道沈卻是主子,自己是下人,便再也沒有自稱過姐姐了。可是在她心裏頭還是把沈卻當親妹妹看。

“又淺了些,先生可說過了再過三五年您身上的疤痕可就能全消了。”囡雪皺着眉又叮囑了一句:“以後可得早晚兩遍擦藥,再不能停的!”

“嗯,嗯。”沈卻應着,自己給右手手背上的燒傷塗抹藥膏。

八年前,她全身上下被燒傷了一半。一個姑娘家,身上落了一丁點的疤痕都是要影響以後的親事的,更何況像她這樣徹底毀了的。

幸好當時沈老爺外調在肅北,結識了當地有名的洛神醫,便将她送到了洛神醫那兒醫治。

可是變化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沈卻被送到洛神醫那兒不出三個月,沈家又被調回了皇城。沈家被調回并非升遷,而是牽扯到一件貪污大案,是被壓回去的。

而沈卻就被留在了肅北,留下來陪在她身邊的只有乳娘和囡雪。

又過了一年,洛神醫也故去了。

沈卻永遠都記得四歲的那一年,她泡在藥桶裏一整日,洛神醫故去,乳娘病重,沒有人顧得上她。她身上的燒傷有些被水泡開,火辣辣地疼。望着快要結冰的水,她又冷又餓,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什麽是絕望。最後她快要昏過去的時候,戚珏将髒兮兮的她從冰涼的水裏拎出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攀在戚珏的懷裏,一抽一抽地哭。

戚珏解了衣帶,将她小小的身子藏在衣袍裏,然後輕聲說:“乖,以後我養你。”

沈卻瞬間就止了哭。

口鼻間都是戚珏身上淡淡的藥味兒。當時的沈卻動一下渾身上下的燒傷都要跟着疼痛不已。可是她還是努力側了側身子,仰着脖子去望戚珏的側臉。

沈卻怔住。

她覺得戚珏的側臉是天下最漂亮的,當時那般認為,後來長大了見了更多人,她就更加這麽認為。

就算他看不見。

沈卻趴在梳妝臺上,思緒飛回了肅北。她好像又看見了先生撫琴焚香,落棋聽雪。

“姑娘?”囡雪輕喚了一聲,沈卻并沒有應,她氣息綿長,竟是睡過去了。

囡雪踮着腳下了凳子,輕手輕腳的将藥膏收拾好,又去将帕子洗了,做完這些回來看見沈卻還沒有醒。囡雪算了算時間,就去淨房兌了水。

沈薇說肅北地方寒冷,到了冬日連洗澡水都沒有簡直是可笑。沈卻小的時候,可是每日一半的時辰泡在浴桶裏的。

桶裏的水兌了藥,整個淨房都飄着淡淡的藥味兒。

“姑娘,醒醒。水兌好了。”

囡雪輕輕推了一下沈卻,沈卻就醒了。猛一醒來,她還有些不适應,而且眼圈有點紅。

“這是怎麽了?做惡夢了?”囡雪仔細打量沈卻的臉色。

“囡雪,”沈卻握住囡雪的手,“你說我們都走了,先生一個人留在肅北會不會孤單?”

囡雪皺了皺眉,說:“應該不會吧……先生那個喜靜的性子,平日最讨厭我吵了。”

沈卻不說話了,她松開囡雪的手,繞過繡着綠翎孔雀的屏風去了淨房。她要泡了澡早些睡,明日又是一個大陣仗等着她闖呢。

這次回來可不僅是因為這裏是她的家。

當年的大火燃得蹊跷,她可不信那只是意外。這次回來她一定要查清楚當年的真相,那個人讓她受了這麽多年的苦,她當然要把那個人揪出來。

先生可曾自小就教她:

活得光鮮氣派,站在敵人頭頂上笑着說沒關系,才是真正的鈍刀子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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