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演技
沈卻翻來覆去一整夜也沒有睡着,薄汗将她的衣裳打濕,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天邊染上一抹魚肚白,她迫不及待就起了。
囡雪伺候她梳洗,問:“姑娘,今兒塗藥嗎?”
囡雪可還記得昨日沈卻擔憂藥味兒讓人不喜,故意沒有塗藥。
“塗,”沈卻頓了一下,“塗三層。”
蘇媽媽一早就過來請了,她一進屋子就看見沈卻端端正正坐在梨花椅上,就着玫瑰茶,小口吃着蓑衣餅。
“老奴聽下面的說折筝院一早就要水了。姑娘真是起個大早,昨夜可是睡得不好?”蘇媽媽行了一禮,畢恭畢敬地垂手立着。
沈卻不緊不慢将口中的蓑衣餅細心嚼了,又抿了一口玫瑰茶,這才開口:“蘇媽媽快坐。”
“不敢!不敢!”蘇媽媽擺擺手推辭。
沈卻就真的沒再讓她坐,而是說:“鄂南的七月真是難熬,尤其是夜裏,悶得很。”
蘇媽媽笑笑,道:“姑娘畢竟是鄂南人,這是初回不适應,再過幾日就好了。咱們鄂南可是好地方,比起肅北那樣偏遠的地方好得可不只一星半點。”蘇媽媽言語中不自覺沾染了一分自豪,她去看沈卻的臉色,就看見沈卻垂着眼望着桌上的玫瑰茶。
蘇媽媽心頭就是一沉。
沈卻望着皓白的茶碗裏輕輕蕩着的玫瑰花瓣,勾了勾嘴角。鄂南正是大戚王朝的皇城,鄂南人總是有一種優越感,尤其是面對肅北、牧西那些氣候寒冷的地方。然而在沈卻的眼裏,這天下再也沒有比肅北更好的地方了。
蘇媽媽轉了話頭:“夫人讓老奴來請姑娘過去。昨兒太忙了沒顧得上,今兒還是趁着其他幾位姑娘請安之前,先過去說說體己話。等下還要跟着夫人去老夫人那兒磕個頭。”
“理當如此,只是麻煩蘇媽媽又跑了一趟。我是想早些過去的,可是……并不知道母親的住處。”沈卻彎了彎眉眼,乖巧可愛。
這話,蘇媽媽就不敢接了。
沈卻拿起小碟裏最後一塊蓑衣餅,小口小口吃了。又讓囡雪伺候擦了手,這才随蘇媽媽往正屋去。
沈家也算是簪纓世家,只不過是前幾年因為冤案的事兒沒落了一陣。如今倒是蒸蒸日上,眼瞅着又要恢複往昔的氣派來。
沈家已經分了家。沈老爺并三個兒子都有自己的院子,都在熙棠街上。有人偶爾也會稱熙棠街為“沈街”。
沈卻的父親是沈家的大房。
進了正屋,沈卻終于見到了分離八年的母親。暢想了很多種重逢的場面,然而真正見了,沈卻才發現自己出奇的冷靜。也許是昨兒莫名其妙的下馬威将本來就涼薄的親情又沖淡了些。
将心緒收起來,她乖巧地走進去,停在何氏的身前規規矩矩地跪下,說:“這些年不能在母親身邊侍奉,女兒不孝。”
她的聲音清靈帶脆,聽了就讓人舒心。
“受苦了。”何氏終于将端了一早的茶放下,親自去扶沈卻。又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番。
“來母親這坐。”何氏握着沈卻的指尖拉着她在軟塌上坐下。沈卻只坐了個邊兒,腰板挺得筆直。
“這些年辛苦了,還好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要不然我這做母親的,心裏就像刀割一樣疼。”何氏握着沈卻的手,感嘆着,聲音裏染了絲悲緒。
“讓母親擔心了。”沈卻垂着眉眼,雙肩微微垂着,身上又飄着絲藥味兒,整個人瞧着乖巧地讓人心疼。
何氏覺得自己的心裏被狠狠地紮了一下。
摩挲着沈卻的手,就碰到了她手背上的燒傷,何氏不動聲色地放開她的手,問:“給你拾弄起折筝院可還喜歡?聽說你昨夜睡得不好。可是哪兒不滿意了?”
何氏說話的尾音總是微微拔高了聲調,帶着主母的威儀。
“哪兒都好,只是初回有些熱,讓母親擔心了。”沈卻目光閃了閃,袖子遮在手背上,只露個指尖,又兩手交疊放在膝上。
蘇媽媽從外頭進來,禀道:“夫人,人給我的領過來了。”
她身後站了七八個十三四歲的丫鬟。
何氏點頭,道:“你這次回來身邊只有一個丫鬟,定是不夠用的。這幾個下人你瞧瞧誰順眼,領兩個回去用着。”
每個院子裏都有一幹掃灑的下人,折筝院也早派了兩個粗使媽子,四個二等丫鬟伺候。而何氏讓沈卻選的,卻是屋裏伺候的了。貼身的丫鬟,總是要自己選的。
“多謝母親。”沈卻起身輕輕一拜,眼光輕掃那些丫鬟,就點了兩個。
“嗯。”何氏點頭,道:“以後你們兩個就伺候三姑娘了,可得仔細着了。要是一個不妥當小心板子。”
“是。”
兩個丫鬟跪下領命。
蘇媽媽笑道:“姑娘好眼力,這兩個丫頭是我看着長大的,做事穩妥仔細,是這些丫鬟裏是頂出色的。”
“母親!母親!”沈寧的聲音在院裏響起,急迫帶喘,伴着丫鬟勸說攔阻的聲音。她一口氣沖進屋子裏,大口喘着氣。
何氏皺眉:“急慌慌的做什麽,沒個規矩。”
沈寧癟了癟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哎呦,五姑娘這是怎麽了,在哪兒受了氣不成?”蘇媽媽去把沈寧抱起來,又輕斥沈寧的丫鬟:“怎麽伺候的,這大熱的天兒,讓五姑娘哭成這樣。”
追過來的兩個丫鬟急忙跪下。
“媽媽放我下來!”沈寧在蘇媽媽懷裏扭了扭,蘇媽媽只好将她放到地上。
沈寧才五歲,扭着肉肉的小身子跑到何氏身前,指着沈卻說:“我不喜歡她!你趕她走!把她趕回肅北那窮鄉僻壤的地方去!”
“沈寧!”何氏冷喝了一聲,猛地将茶杯置于桌上,幾滴茶水濺了出來。
沈寧縮了下脖子,然後更大聲地哭,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胸脯一起一落的。
何氏就心軟了,她将沈寧拉到身前擁着,說:“這大熱天的小心哭傷了身子!”
“母親你、你兇我。你不疼我了。嗚嗚,果然她回來你就不再疼、疼我了……”沈寧哭着喊。她攀在何氏的脖子上,小腦袋搭在何氏的肩上,在其他人都看不見的角度,對沈卻擺口型。
沈卻看懂了,她說的是:“我要把你趕走。”
沈卻慢慢低下頭,外人只覺得她像受了委屈,忍着淚。其實她低垂的眼眉裏一片澄澈。
“五妹妹這是怎麽了?”沈緋和沈薇一起進了屋子。
姐妹兩個齊齊道:“給母親請安了。”
看了一眼不停啼哭的沈寧,面帶心疼的何氏與一旁低眉順眼的沈卻。沈緋盈盈走來,她拍了拍沈寧的背,輕聲哄着:“五妹,這大熱的天別黏在母親身上了。姐姐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冰糕。”
沈薇也來拉沈寧,說:“咱們去鯉池玩好不好?”
沈寧一個勁兒的搖頭,悶聲悶氣地說:“不要吃冰糕,不要去鯉池!我要是走了,會有人把母親搶走!”
何氏目光閃了閃,看了一眼一旁靜坐的沈卻。
“五丫頭,跟母親說實話,這些話是誰教你的。”何氏的聲音已經帶了絲薄怒。
沈寧還是怕何氏的,她縮了縮脖子,小聲地說:“沒人教我,是我自己怎麽想的。三姐回來了,母親就不會再疼我了,那些屬于我的東西都得分一半給她!阿寧不願意!”
何氏将沈寧放在地上,看向沈寧身邊那兩個跪着的丫鬟,怒道:“你們兩個平時就是這麽伺候主子的嗎!拖出去一人賞十板子!”
沈寧懵了,她睜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何氏,眼裏還有半落未落的眼淚。
沈緋和沈薇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
兩個小丫鬟連求饒也不敢,就被拖了下去。接着,院子裏就響起了板子落在身上的聲音,還有她們兩個哭喊的聲音。
何氏忘了一眼沈卻,她原以為沈卻會求情的。然而她居然沒有,由始至終靜靜站在一旁。何氏沉吟了一下,便說:“阿卻你不要介意,你妹妹還小。這些話也不知道是被誰挑撥的,不是有心的。”
沈卻緩緩擡頭。
衆人驚愕地看見飽滿的淚珠一顆接着一顆從她黑白分明的眼眶裏滾落出來,竟是不知道哭了多久。這人哭起來怎麽一點聲兒都沒有!
她的眼睛長得格外好看,眸子很黑,眼白很白。又總是蒙着一層水霧,像朦朦胧胧罩着的遠黛山水。此時大顆大顆的淚珠在眼眶裏凝聚再滾落下來,竟是添了幾分驚豔。
原來,有人還可以哭得這麽好看。
面對沈寧撒潑哭鬧,何氏可以淡定處置,可是面對沈卻這個哭法,何氏卻覺得一時手足無措。
沈緋目光一沉,立刻說:“三妹不要哭了,小心哭壞了眼睛,而且你這一哭又要惹得母親心傷了。”
“緋姐姐教訓的是。”沈卻感激地沖着沈緋一笑。
沈緋卻皺眉,心想自己這哪是教訓啊?這詞用的……
“這一大早,讓五妹和母親因為我惹得不快了。”沈卻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将一顆要落不落的淚珠擦掉。動作優雅到完美。
“可是阿卻心裏還是害怕。”
“你不要多想,你五妹年紀還小。”何氏嘆息了一聲。
沈卻走到當中,端端正正地跪下,說:“若真的是五妹一時想不開倒也罷了。阿卻相信日久見人心的道理。只要我真心待五妹,終有一日會讓五妹改了态度。彌補這幾年的分離,重為真正的姐妹。”
沈卻眼角仍含着淚,說到一半的時候,又是一顆眼淚砸下來。可她聲音清泠平緩,竟是絲毫聽不出在哭。
“可是,”又有一大顆眼淚順着沈卻白瓷一般的臉頰滾落下來,“若真是依母親所說是有人在五妹跟前亂嚼舌頭根子,阿卻可是不依了。好不容易搶回來半條命,又千裏迢迢趕回家,阿卻是回來享福的,是回來和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一家團聚的。可容不得碎嘴的人挑撥離間。”
何氏深深看了沈卻一眼,道:“放心,這件事情,一定徹查!”
沈卻展顏而笑,仿若染了水霧的山水霎時天晴。
她歡喜地起身,去拉沈寧,道:“打你出生的時候,每一年的生辰,姐姐都會給你準備一件小禮物。如今終于有機會給你了。一會兒啊,你就跟着姐姐去折筝院取。”
然而,沈卻又背着衆人,對沈寧擺口型:“再哭,我掐死你。”
沈寧愣愣地看着沈卻,呆了。
何氏當然不會知道沈卻做的小動作,她只覺得沈卻真心疼愛妹妹,這些年也是着實受了委屈。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之前倒是自己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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