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庭院幽曲弦弦輕嘆,玉指婉轉筆筆淺怨
現下已是秋日,那神秘的院子顯出它應有的蕭條,繁花落盡,殘葉滿地,草木枯瘦,早無鳥蟲呢喃了。反而郁家的其他地方,銀杏金黃,秋花斑斓;便是銀杏金黃的落葉,也故意不叫人掃去,極富文人情趣。若不是那座院子,郁家的景致倒真盡似春日,卻尤勝春日。
“二小姐,師傅來了。”神秘的院子裏,小丫鬟領着一個白發長衫的老者推門而入。老者頭戴一頂小氈帽,前額剃的很幹淨,只是辮子剪了,據說是前清的大學士。老者的眼神尖銳,這就是二小姐不喜歡他的原因。
二小姐郁朱墨依然坐在窗邊,眼神空洞。
“先生,上坐。”小丫鬟領着老先生在案前坐下,恭敬的上了茶,然後無奈的看了朱墨一眼。
“好小姐!”她走到了朱墨身旁,“先生來了!該讀書了!”
朱墨不看一眼她,徑直走到先生對面,在自己的案前坐下。
“先生。”她向先生輕輕颔首。
“恩。”先生淡淡的答道,似乎要表示朱墨還存在。
“淇芷,”朱墨對着剛要出去的小丫鬟道,“研墨。”
淇芷驚了一下,但還是回到了案旁,漫不經心的拿起一塊新墨,随意加了一點清水,慢慢磨了起來。
朱墨對先生微微一笑,先生有點恁了,本準備直接講課,現下看來要等等了。朱墨不慌不忙的品着茶,時而又随意翻翻案上的詩集,一副悠閑自得的神情,似乎屋中一切皆是與她無關。
過了好一陣子,淇芷放下手中的墨,又雙手把筆遞到朱墨的跟前:
“二小姐,您試試。”
朱墨接過淇芷手中的筆,在硯臺上輕蘸了一下墨汁,然後在紙上輕輕地畫了一橫。她慢慢放下筆,擡起頭看着淇芷。
“淡了!”
淇芷一瞬呆住。二小姐今日是怎麽了?平日裏她對任何事皆無要求,今日為何會這般刁難她?從前也是日日上課,可從沒讓淇芷研過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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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朱墨不解的盯着淇芷,“怎麽還呆着?”
“呃,哦!”淇芷像是忽然還了魂,又拿起那塊墨繼續磨着。
“先生,”朱墨望着發呆的先生,笑着說,“您看,當真是抱歉了,課給耽誤了!”
又靜悄悄的過了好一陣子,淇芷再次把筆遞給朱墨。朱墨重複着剛才的動作。忽然,她啪的一下放下了筆,站了起來,墨汁濺得滿紙都是。淇芷和先生顯然都被吓傻了。
“如此容易之事,你就做不來末?”朱墨盯着淇芷。
“二小姐,我……”淇芷有些語無倫次了。
“二小姐啊,”先生緩過來,開了口,“我看今日你也沒心思學了,便如此吧!”先生說完便轉身離去了,瞧着是有些生氣的模樣。
朱墨沒有留他,收回眼光弱弱的看着淇芷。
“二小姐,……”淇芷試探着說道。
朱墨垂下眼皮,緩緩坐在了椅子上,一只手撐着扶手,另一只則搭在腿上。
“知我今日為何叫你如此難堪麽?”朱墨恢複了往常的語氣,淡淡的說。
淇芷頓了幾秒,搖了搖頭。
“我再怎樣,也是小姐。”朱墨垂着頭,“你們平日裏待我怎樣,我心裏清楚。”
“小姐,……”
“可是,至少,至少在外人面前,還讓我是個小姐吧!”朱墨的眼又濕了,她用白手絹輕拭着眼淚。
淇芷說不出話來。
“再過一年,我便可以出去了。”說罷,朱墨便進了裏屋,把淇芷一人留在了外屋。
淇芷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是啊,再過一年她就可以出去了,怎麽把這茬給忘了!自己平日裏對她根本沒有主仆的規矩!雖然太太無數次的叮囑她好好照顧二小姐,可老爺卻對她不聞不問,這全府上下誰又有把她當小姐呢?!這些年來,自己又習慣了沒有規矩的日子,竟然忘了她總有一天會出去,到那時,她成了真正的小姐,就算老爺再不喜歡她,可這面子上也總不會和自己的女兒為難啊!就這“面子”也夠自己受的了。再說,若是老爺喜歡這個女兒了,那自己豈不是更慘!淇芷想着平日裏克扣小姐的絲綢、緞子、首飾、熏香……真是越想越心驚。淇芷原以為朱墨是是逆來順受的女子,可是,今天她給了她警告,那麽露骨的警告!
次日清晨,不少丫頭、婆子們已起了許久。只是奶奶、小姐們容易體乏,此時不免還沉醉夢鄉。
“大少爺,大少爺,”一家丁在丹青和書蔚的房門外急切的敲着門,“大少爺,大少爺!”
丹青從睡夢中驚醒,書蔚也輕輕擡起了眼皮:
“這是怎麽了?”書蔚弱弱的問丹青。
“誰知道!越發沒規矩了!“丹青不耐煩的看着大門,然後轉過頭,溫柔的對書蔚說,“我去看看。”
書蔚輕輕點了一下頭,幫丹青穿好長衫。門外的聲音一直沒有斷絕。
丹青推開門,淡淡的盯着家丁:
“何事?”
“是,是……”家丁粗粗的喘着氣,“是,是莫姑娘回來了!”
“什麽?”丹青顯出一副驚喜的神情,“你怎麽不早說?!”
丹青說完,便一把推開家丁,快步走了出去。書蔚看着丹青急匆匆的離開,心中很是不解。
“怎麽回事?”書蔚走到門邊,對着家丁盤問着。
“回大少奶奶的話,是莫姑娘回來了。”家丁弓着背,低頭答道。
“莫姑娘?”書蔚思索了一陣子。
“是,大少奶奶。前幾日她回娘家探親,本是要趕回來敬您一杯茶的,怕是走的水路,耽擱了,這才到呢!”
“原是如此。”書蔚溫柔的笑了笑,“那我也去看看她吧!”
莫姑娘此人,書蔚在閨閣時也是有所耳聞的。莫姑娘姓莫名然,少時被郁家買來做丫鬟,原是大少爺房裏。二人少時常一同玩耍,長大後也總在一處,難免日久情長,也是感念她多年照顧,大少爺遂将她收了房。只是大少爺那時還未娶親,若先有了妾氏,一來于禮不合,二來傳出去名聲也不大好聽,倒叫未來親家多些顧慮。
故而,莫然如今只算一個通房丫頭,衆人心中卻明白,只是隔着禮法也只得喚她一聲“姑娘”。待到大少爺娶親,那才能叫她名正言順。
而書蔚聽到的這些,大抵是她兄弟打聽到的。
言罷,家丁便在前面給書蔚帶路。
莫然端坐在自己房中,無聊的飲着茶。忽聞門外急切的腳步聲,先是驚了一下,然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放下茶杯,奔到門前,用身體抵住門。丹青走到門口,正要推門,就看到了莫然映在門上的妖嬈的身體。
“怎麽,你還不讓我進去?”丹青笑問。
莫然俏皮的一笑,身體移到了門邊。丹青順勢推門而入。
“怎自己回來了?也不同我告訴一聲,好叫我接你去哉!”丹青雙手扶着莫然的雙肩。
“別哉!”莫然眨着眼睛,睫毛像是兩把黑羽扇,“新婚燕爾!我怎好去打擾哉?”
“還跟我鬧!“丹青哈哈大笑。莫然也笑了起來。
“妹妹說笑呢!“書蔚從門外款款走來,微笑着說。
莫然一恁,又燦爛的笑了起來,俨然一副好客模樣:
“可是新少奶奶?您未過門時就聽說您是個大美人,今日見了,想是他們缪傳哉。”
“莫然!”丹青低聲斥責道。書蔚羞愧地低下頭。
莫然用手絹捂着嘴偷笑:
“奶奶瞧他多護着您!要我說麽,大少奶奶何止是美人,簡直是傾國傾城!”
三人一下子都笑了。書蔚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莫然:
“你原是個愛說笑的!”
又至夜間,朱墨坐在床沿,拿起案前小筆,恍惚地畫了起來。至于畫的是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畫成什麽便是什麽吧!左右也無人在意!再多一年便可以出去了,只是,自己真願意出去麽?出去或者不出去,又有什麽區別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麽!便算出去了,便算認識了父母,便算認識了兄弟姊妹,又有何意思?不過是一群空有同樣血液的陌生人罷了。朱墨回過神,繼續畫着,沒有目的,沒有終點,永遠也不會結束。
朱墨晃着神情,隐約間,又似在期盼着什麽。今夜沒有了麽?今後都沒有了麽?連續幾日,那琴聲,果真消失了麽?十幾年來,她幾乎是聽着那琴聲長大,難道忽然便沒有了麽?朱墨心內煎遷,卻是依然靜靜地畫着,等着……
每當夜深人靜,那琴音總是從不遠處飄來,有時興致來了,朱墨還會坐在自己的琴前與那琴音應和幾曲,不過這種時候不多。大多時候,朱墨只是畫着畫,靜靜地欣賞着。可為何這幾日都聞不見那琴聲了,莫不是那人離開了?
“二小姐,你就別等了,快睡哉!”淇芷用疲倦的聲音催促着朱墨。
朱墨不語,依舊守在窗邊,癡癡地望着窗外。
淇芷看了一眼朱墨,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行至朱墨床邊鋪床。
“鋪好了便去睡吧,不必等我。”朱墨依舊盯着窗外,淡淡的說。
淇芷撥弄了一下床頭的燈,退出了裏屋,在外屋自己的床上鋪着床。夜已深了,淇芷望着裏屋微弱的燈光,并非第一回感到深深的憐憫,朱墨本是小姐命,可這十幾年來,別說過小姐的生活,就便是正常人的生活也是不可望不可及的。哎,是命不好吧!而自己沒有什麽不祥,卻也跟着這不祥的小姐在這苑子裏呆了十幾年了,雖然偶爾出府,但這外面的世界,畢竟是不相幹的。
只是可憐了這二小姐,連外面是什麽樣子都不知!偶爾隐隐聽到家中請來的昆班唱戲文,她卻也能癡呆上半日光景,那樣子直叫人心疼;院子外是“春心無處不飛懸”,院中則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教小姐讀書的師傅倒也給她講外面的事,可這哪比得上自己去體會?淇芷學着朱墨的樣子,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開始珍惜這樣的時候,像一個小姐一樣,她也有點想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二小姐鬧學的橋段,靈感實則來源于昆曲《牡丹亭·學堂》。只是二小姐心思可憐,與杜麗娘不同,與小春香更是不同……
文中“春心無處不飛懸”出自《牡丹亭·尋夢》,“良辰美景奈何天”出自《牡丹亭·游園》……
由于故事發生在蘇州,文中一些語氣詞會加入“蘇白”的感覺,後面也會有的……
另外,莫然姑娘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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