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絕今生白绫謝紅塵,許來世青衣浴蒼月
金陵連續下了幾日的雨,昨夜方才停歇。
今早的天,灰蒙蒙中帶着慘黃,如霧一般籠罩着屋檐和牆。九詩租的房子不大,一個正廳,幾間小屋子和一個簡陋的院子;院子裏花草也不多,若只是在夏夜乘乘涼,倒也還過得去;自然是比不了蘇州艾府的大庭院了。其中一間較大的屋子被改做了書房,稱作“明堂”。九詩的卧房盡量從簡,只一張木床,一方衣櫃和小木案子。
這日,九詩正陷在藤椅中翻看着不多的文件,果真是個閑職。
“艾少爺!艾少爺!”門外傳來附近的小信差的聲音。
九詩不情願地起身去開門。這裏始終不比蘇州,連個開門傭人也沒有。九詩原是嫌帶個傭人麻煩,家裏本想讓九詩在金陵尋個現成的,只是到如今他也沒真心去尋。許是他信不過吧。
九詩行至門前開門,小信差便将他的信遞至他眼前,道:
“您的信,少爺!”
九詩接過信,打賞了信差幾個銅板,小信差便滿意地離開了。他很樂意為九詩送信,因為每次的打賞只會多,不會少。
九詩關了門,看着信封上的字跡眼熟,其上寫着“九詩親啓”,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他又陷入了藤椅,拆開信封,将信紙打開,便知道是誰了。
那信中寫到:
“九詩:
缭亂之境,多事之秋;吾歸金陵,已有時日。飛誠知此信擾君甚,亦不恥而作之,實至無人相訴之地步。望君念飛迷茫之心,不吝指引。飛筆微墨淺,不可描此心之萬一,望君諒之。
百廢不興,家宅不寧。家中姨娘蘇氏,蠻橫無理、刁鑽任性、目中無人。蘇氏不敬飛之娘親,亦不尊飛之人格;故,父将其軟禁屋中,令其自省。蘇氏雖非善類,然性極烈。昨夜雨大,蘇氏以白绫三尺,垂于梁上,氣盡而亡。
飛知此事,已是今晨,亦得見蘇氏之遺體。面色蒼蒼,唇如霜降;淚遺如有痕,目掩似不甘。氣盡魂飛,曲終人散。忽感心憂,難摩其狀;癡也情也,時也命也。
家中之事,飛心有不安。飛嘗與君論女權運動,蘇氏之死,卻在寒舍。父欲以正室之禮葬之,不過以求心安;高堂之過,飛不敢言。吾不悅蘇氏雖已久,然傷懷久矣。飛自省之,‘姨娘命賤’四字,雖不言語,卻已深重吾心。過往種種,今日長恨之。蘇氏亦非大奸大惡之人,生前惱其是非,生後憑何哀之。嗚呼,皆是人事全非。
天地之大,然命薄人微,難蔔天意。江山廣袤,飛終不可改,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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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飛”
九詩讀罷,合上信紙,原是她想放棄了。罷了,到底是個心性柔弱的女子,蘇氏這樣的事,她看多了,難免會對自己原有的思想産生懷疑。九詩不想勸她什麽,他知她非鼠輩,若她自己想通,便是最好;若她想不通,任誰勸說,也只是一種逼迫罷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蘇姨娘的事,沒幾天已傳到了蘇州。這日,彤烏算準了朱墨得空,便來曜秋苑瞧她。她的病還是老樣子,說不上好或不好,似乎已習慣如此。
淇芷在小廚房做了些精致的點心,朱墨是鮮少吃幾口的,彤烏倒是贊了淇芷好幾回。
“二姐可聽說了,”彤烏四周看了看,見沒有外人,又向不解的朱墨道,“魏家的蘇姨娘前幾日去了。”
朱墨喝了口念恩煮的茶,自語道:
“蘇姨娘……”
“便是那個才生了小少爺的。據說是懸梁自盡的,真是不明白!”彤烏道。
“她死她的,你活你的,何必去明白?”朱墨道。
“話是如此,只是,多少有些傷感的,年紀輕輕就……”彤烏嘆道。
“人總要辭世的,不過是走得早些罷了……”朱墨道,她低頭思索一陣,又道,“若她有要等的人,奈何橋上,總是會難過些。”
“咱們府裏本是要去人的,只是大娘身子不如從前了,便說不去了。”彤烏道,“大娘說了,好在只是個姨娘。不去也是無礙的。”
“這話聽着……”朱墨緩緩道,“真叫人心寒。”
彤烏見朱墨神色有些低落,以為是自己害她又犯了病,故勸道:
“二姐也別多想,不過是南京傳來的閑話,聽過也就罷了。好歹也和咱們無關,若為此多思,倒白白苦了自己的身子。”
“你說的是。”朱墨道,“便是老天也成全不了所有人的。哀莫大于心死,蘇氏這一劫,是與人無尤。”
“我難得見姐姐一次,你身子可好些了?大夫是怎麽說的?”彤烏拉起朱墨的手,面色有些憂慮。
“自那回昏闕後,怕是落下了病根;”朱墨見彤烏很是擔心地望着她,又道,“好在只是尋常弱症,平日裏細心些也就無礙了。”
“姐姐只管寬我的心,”彤烏搖頭道,“可你自己心裏須得有數才行啊!再不能任何事都沒忌諱了。”
朱墨點了點頭。
“我聽念恩她們說,姐姐慣愛晚睡的。你哪裏消受得了?”彤烏勸道。
“丫頭們胡說你也信!”朱墨辯道。
“還有那不愛吃藥的毛病!”彤烏又道,“馬上入秋了,姐姐要好生調養一番才是。”
“你倒是越發像娘了!”朱墨無奈笑道。
南京蘇姨娘的事,也早已傳到侬玉居。夜裏,丹青正往莫然屋裏去看她。他一入房門,便見她一個人在削水果。丹青冷汗直冒,連忙上前,奪了她的刀子,臉色難看,道:
“怎麽自己削上了?丫頭呢?”
“看你緊張的!”莫然笑了笑,掏出手帕替他拭汗,“我嫌她們礙眼,讓她們出去了。”
“那也不該自己動手!”丹青厲聲道,轉而,語氣又充滿溫柔,“若是傷着了,該如何是好啊!”
說罷,丹青拿起桌上未削完的水果,親自動起手來。
莫然掩面一笑,只道:
“堂堂大少爺,竟做起丫頭的活!也不怕人笑話!”
“你不正在笑話麽?”丹青搖頭笑道,又舉起水果和刀子,“誰讓你不聽話了?”
“就這一次!”莫然伸出食指比劃着,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她又低下頭,只道,“還恰巧被你撞見!”
“你還有理了!”丹青笑道。
“自然有理。你這麽多天都不過來,我就是騙你,你也不知。”莫然道。
丹青莞爾一笑,又道:
“原來你是怪我。”
“想想太太金陵娘家的事,我可不敢!”莫然白了丹青一眼。
“我倒真怕你多想。”丹青道。
“還算你有良心。”莫然笑道,“姨娘的命本就賤些,只是蘇氏她看不開罷了。你也知道,我是個知趣知足的人。我生不會如她這般,死亦不會,待我死了,你只将我拿草席卷了,丢掉便是。”
丹青無奈地看着她,玩笑道:
“你是有身子的人,還是‘死’啊‘活’啊的,說話沒個忌諱!叫孩兒聽了去,當心教壞他!”
“你只知孩兒,卻不記得他娘!和舅老爺有什麽兩樣?”莫然嗔道。
“哈!”丹青一笑,“越發大膽了!罰你把它吃了!”
丹青将削好的水果遞到莫然眼前。莫然看着那果子,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着實慘不忍睹,難以下咽。她吞了一口唾沫,推開丹青的手,苦笑道:
“大少爺自己享用吧!”
丹青先前倒不曾留意,如今他看着那果子的模樣,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過莫然,丹青便出了侬玉居,随處游蕩。秋意漸濃,夜裏比前幾日寒涼了許多。他只着了件單薄的月白長衫,書蔚本在書房給他備了幾件兒晝夜加減的短衣,他卻也懶得添上。行至沉璧湖畔,時有微風掠過,他依舊折扇輕搖,風流不減。
正要上落虹廊,他望着滿目闌珊的燈火,忽然聞得一個聲音:
“不許上來!”
丹青腳步一頓,猛地擡頭。廊上燈火隐隐,清風幽幽,只是不見半個人影。他呆望着落虹廊好一陣子,忽而低頭一笑,自嘲道:
“丹青老翁,耳不聰,目不明;着實可笑。”
他搖搖頭,繼續往前走。過了落虹廊,醉雪亭,一眼便看見了那所舊院子,朱墨住了十六年的院子。十六年了,他夜夜對着這所院子已十六年了。自那日鎖上之後,便再無人踏足。他雖是日日對着,卻也從未進去過。他漸漸靠近那院子,忽然發現門上的銅鎖開了。鎖上有些剝落的鏽跡,應是有人動了它。銅鎖上又沒有破壞的痕跡,鑰匙只在管家手裏,到底是誰!
丹青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行動雖是極輕,但木門快一年沒動了,總是伴随着“嘎吱”的聲音。這院子的結構很簡單,沒什麽曲徑通幽,倒是一目了然。過了前院和正廳,有一條回廊,其後應是朱墨過去住的屋子了。院中之物,皆是些尋常花草;擺放的物件兒,也早已移去了曜秋苑。那些花草,許是久染朱墨之氣,雖非稀奇,蕊蕊葉葉,卻顯得越發難得了。
丹青在朱墨過去的屋前駐足,白窗上透出一點如豆的燈光。他漸漸靠近窗邊,又想起院門上打開的銅鎖。他舉手欲推窗,卻又驟然停住,手懸在窗棂邊,不知進退。
窗上淡淡顯出一個女子的側影,隐約聽得她嘆息的聲音。
丹青望着那影子 ,人隔軒窗,窗紙映得如玉片,她如水墨。他的淚,一瞬間盈滿了雙眼,千言萬語,何訴何說……
丹青吸了口氣,用最溫柔,最安靜似水的聲音道:
“是你嗎?”
那身影聞聲,在窗上一顫,只是靜默。過了許久,她方柔聲道:
“是你……”
丹青不語,只默然垂下頭。
“哥哥……”她喚道,那聲音,是遮掩不住的顫抖。
“我知道,”丹青驟然打斷她,莫名地嘆了口氣,緩道,“只是……卻……卻……做不到……”
“早知如此……”朱墨無力地倚着窗棂,嘆道,“我情願……從未出過這座院子……”
丹青心中早已是千江翻騰,只是奈何衷腸難訴。如今,他又見得朱墨如此,心裏更是不忍;那些話,怎可出口?
他望着朱墨靠在窗上的影,像是随時會被吹散,不由得想起那夜他在曜秋苑胡言的那句“墨兒別走”。怎能不走?墨兒一日一日地長大,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宜室宜家;再不是當年被送入這院子的小嬰孩。她終究要嫁與他人,魂托別家。從此,他撥出的曲調再無人相合,題上的詩句再無人相續;甚至她族譜上的姓名,也再不能與他同一處了。
丹青凝視她淡墨的影,終于情難自禁,一把推開窗。朱墨一驚,竟将燈籠掉在地上,燭火一瞬明滅,窗上的影也一瞬消逝。丹青大驚,一把抓住她的手,癡語道:
“墨兒別走!”
月光鑽入窗內,映上她的面頰,淚痕越發清晰。丹青看清了她,依舊是淡青衣衫的她。他回了神,忙要松手,還未松開,卻又一把将她的手緊握住。這一握,意味着什麽,不點自明。若非情根深種,他又豈會如此?他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去判斷,似乎那一松手,失去的,便是他的一生,他的生命、情感、他的一切。那代價,太深,太重。朱墨猛擡起眼睛凝視着他。
“我不放。”丹青也凝視着她,“這回,你就是趕我,我亦不會棄你而去了。”
“你不怕……”朱墨深深看着她,眼中又盛滿了淚。
不待她語罷,丹青便道:
“你都不怕,我怕什麽!”
趁着月色,丹青伸出雙手,隔窗捧起她的臉頰。他漸漸向她靠近,她甚至可以觸到他的呼吸。他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将唇貼上她的額頭,如月色般純淨,如流水般溫柔,久久不能抽離。
他又隔窗将她擁入懷中,耳語道:
“若至寥落,只一箪食,當盡分與妻子;若幸得濁酒半杯,定與卿共飲。”
“今世,”朱墨也對他耳語,“是我的生,負了你的情。我且把來世給你。”
說罷,她滑出丹青的懷抱,出了屋門,奔到他身旁。丹青拉起她的手,牽她到了前院,徐徐清風掀動他們的衣擺。
丹青忽然跪在院中,望着天邊明月,道:
“月為鑒,風為證,我現将來世許與墨兒。”
丹青看了朱墨一眼,又接着道:
“老天你聽到了,萬不可将我來世再與他人。”
朱墨望着他,莞爾一笑,也随他跪了下來。她亦舉手起誓道:
“月為鑒,風為證,我也将來世許與哥哥,再不可與他人。”
二人相視一笑,卻又含着濃濃的苦澀,苦笑,原是如此。風,有聚散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皆是變幻無常,毫無定數,恰是那最靠不住的。以“變”許“不變”,從來是不得,着實可笑了些,都不過是二人的一廂情願罷了。
丹青扶起朱墨,癡望着她,只道:
“這滿庭的月光,終不及你玉顏俊朗。”
朱墨緩緩低下頭,又羞澀地擡起眼偷視丹青。丹青執起她雙手,又道:
“那日你昏闕,是因白菊之蕊而還魂。從今日起,我便喚你‘菊卿’,可好?”
“自然是好的。”朱墨柔聲答道,“只是教外人聽了去,難免……”
他見她嘆息,靠近了一步,道:
“此為你我二人之事,何必在人前言說。”
“憐我最重,便只你了。”朱墨微笑道。
丹青也回她微笑,道:
“知我最深,亦莫若菊卿。”
作者有話要說: 可笑……可憐……可悲……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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