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癡公堂入圈套,俠泊雍宗祠救夫人

次日清晨,苑兒便支了銀錢,馬不停蹄向祠堂去了。

且說泊雍、自芳,亦悄然而至,卻并不往郁家去,而在客棧将就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回了泊家在浥城的舊宅——寧春園。寧春園久不住人,泊雍前夜已吩咐人将院子清理一番,除了少些人味兒,其他是無可挑剔的。泊雍一回來,便搞得大張旗鼓。家仆上街大肆采購,還放炮仗,慶祝主人回來,一時,寧春園外圍了不少好事之徒。不出一日,浥城上下,無人不知泊家少爺回來的消息。

泊雍向來是低調之人,如今這般,自芳雖瞧不明白,亦知他自有打算。泊雍收拾一番,便往郁府去了。素日愛着西服的他,今日卻換了件松煙色棉袍。

自芳打趣道:

“泊表哥這幅模樣,倒像是郁家的人。”

泊雍笑笑不答。

至了郁家,二人先尋得書蔚,說了番話,書蔚便領着往郁太太處去了。郁太太晨起時便有些頭痛,想是前夜風雪甚大,受了寒,這兩日又擔驚受怕的;只泊雍是書蔚請來的人,少不得敷眼一番。泊雍見她身子不适,早也猜出因由,并不多逗留,只叫她安心養身子,別的事,放寬些心。

罷了,泊雍便回寧春園,自芳留下與書蔚一處。再不話下。

初三的天,忽然便晴了,積雪有些融化。這些天來,丹青與朱墨第一回走出地室,地面的陽光,叫人無法适應,雖是微弱,卻刺得二人睜不開眼。朱墨剛出地室,眼前便猛然一花,她忽一個踉跄;丹青正伸手去扶,卻被身邊族人攔住,朱墨只由刁婆子扶着。

“慢慢走。”丹青叮呤。

朱墨微笑颔首,只覺眼睛疼得厲害,卻不語丹青知道。溶溶白雪,蓋着枯藤老樹,眼前粉牆黑瓦,一片蒼茫。步至正堂,朱墨方緩緩睜眼,看清了周圍。

這俨然一副審判模樣,在正審上座的,是郁大爺、祖爺爺以及五老爺。兩旁陪審的,是族中各脈當家之人。那些人面上皆是嚴肅淩厲,不茍言笑的,永遠用審判的眼睛看着世人。郁家人坐在更後面的地方。

母親、書蔚、緋玄皆在堂上,彤烏是未出閣的小姐,這樣的地方自是不能來的,苑兒身為家仆,亦只在外頭候着。他們瞧見親人,那一眼似乎隔了千年。母親神色疲倦,幾日內,卻是瘦了許多,面部的輪廓越發明晰;而書蔚,依舊端莊高貴,只驀地多了幾分清冷姿态。四弟也來了,這一切,只他被蒙在鼓裏,還一副不服氣,誓要讨回公道的模樣。

二人背後站了幾個祠堂之人,堂外圍觀的族人喧嘩聲甚大,這還在年中,人便這般多,如此瞧來,等着看郁家笑話之人,果不是少數。

似在衙門一般,郁大爺拍了驚堂木,四周熙熙攘攘一瞬靜了下來。

“堂上之人跪下。”郁大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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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卻是紋絲不動,朱墨偏頭瞧他,也随他一般。

郁大爺擡眼瞧了二人一眼,又道:

“堂上之人跪下。”

二人依舊直立,郁大爺正示意動粗,丹青卻開了口:

“為何要跪?”

“有罪之人,焉得不跪?”郁大爺冷笑。

“大伯言之有理。”丹青拜揖,朱墨也随他行了萬福,“還未開審,我兄妹二人何罪之有?”

郁大爺竟不知如何辯駁。

“我郁氏之人,向來只跪天地、祖先、長輩。我只問,大伯今日以何身份審我們?若是族長,未審之前,我二人是不必跪的;若是以大伯的身份,我們可以跪,只是大伯為我們嫡系血親,未免族人猜疑大伯徇私,怕是不好再審了。”

書蔚淺笑,帶着驕傲與哀情。她的丈夫,果是智慧過人的。他三言兩語間,便将郁大爺逼至如此尴尬的處境,且看郁大爺如何接招。

郁大爺亦輕笑:

“我這些年來,從未徇私,各位族人有目共睹。”

底下議論四起,郁大爺額上分明冒了幾滴汗珠。郁太太忽起身言道:

“徇私?我郁家從來便清清白白,以德育人,有甚私可徇?從前并無人入過祠堂,便是眼下的冤屈,祖宗再上,定會還郁家清白。”

堂外更是議論紛紛,從前郁家無人入祠堂,郁大爺為了他那一脈的名聲,難免不包庇侄子侄女。一時間,底下衆說紛纭,哄亂一團。忽外面又來了二三十位強壯漢子,驀地間,卻又鴉雀無聲了。只這回,不論審判結果如何,皆不可盡叫人信服的。

“不跪便不跪吧,今日,我是族長,并非你大伯。”

丹青瞧着朱墨,扶她的刁婆子早已退下,她一人立在他身旁,搖搖欲墜,不勝涼風,他卻扶不得她。他雙手握拳,滲出許多汗水,朱墨只朝他輕微搖頭,帶着淺淺的笑。

他該拿她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她還在寬他的心,可他的心,自識得她,便越來越窄,越來越小,小到只容得她一人。她明白麽?是明白的吧,她的心,亦是那樣窄小。

不在意間,刁師爺遞上了狀紙。郁大爺看了,便予堂上他人傳閱,一面道:

“依狀上所言,姑蘇郁氏第三十三代嫡長子——郁明遠,字丹青;與其嫡妹,姑蘇郁氏第三十三代嫡次女——郁宜倩,閨字朱墨;長日相對,父母不教,雙生私情,徑自茍且。你二人可認?”

朱墨心中暗自冷笑。茍且?原來,在世人眼裏,他們的相知相愛,他們的生死相許,竟是不值一提的茍且!

丹青答道:

“亡父才學淵博,其畫藝更是超群,前承吳門畫派,後啓浥城之風;德行亦為族中表率。家母系金陵氏族之女,至郁府二十餘年,相夫教子,恪守婦道;尤自亡父離世,家母操持勞苦,兢兢業業,實為婦女典範。丹青不才,得亡父之藝不過萬一;家妹自幼專心女紅,博覽詩文,亦通音律。何來父母不教之說!”

郁老爺語塞,飲了口茶。半晌,他方道:

“你二人雙生私情,徑自茍且,可認?”

丹青但笑不語。郁大爺見了,又轉向朱墨:

“郁氏宜倩,你說。”

朱墨只瞧着丹青,亦不言語。她神情溫和似水,不起波瀾,萬物皆不入眼的;唯瞥見丹青時,那般眼底流轉的姿态,确是掩不住。雖是一夜不曾梳洗,加之雪夜颠簸,身嬌體弱,朱墨顯得尤其狼狽;可那明晰的神色,竟又使得她光彩照人。

郁大爺又接連問了幾回,二人皆不言語。堂上之人看得莫名其妙,屋外一衆族人亦不明白,早已竊竊私語多時。那些人本是看笑話來的,卻見堂上兄妹二人風姿不凡;其落魄之态,盡似美玉蒙塵,仙谪人間。任是人心涼薄,也不免生出幾分唏噓。況且郁大爺所言之事,在世人看來,到底荒唐了些。

卻是二人沉默間,刁師爺已呈上了郁老爺遺書。郁大爺一揮手,只讓堂上之人傳閱。得見遺書之人,無不瞠目結舌,皆往堂上兄妹瞧去,似見了肮髒之物,滿是鄙夷嫌棄。

丹青與朱墨兩兩相望,似乎為着對那些目光的叛逆,從前那般羞愧,竟弱了些;哀情與炙熱,愈發滋長。二人皆聰穎,想着父親離世的日子,郁大爺又拿此事做文章,算來也知寫了些什麽。朱墨許不明晰,丹青卻清楚,那夜白雪秋千下,心緒被梅香引逗,是不自主地吻了她。只是那時,他還不知,原來那樣的心緒,已超出了一個兄長該有的。那夜父親于書房作畫,想是晚歸瞧見了。

竟是自己氣死了父親麽?丹青緊咬着牙,手掌攢成拳頭。可朱墨不知,為何父親那時便知二人有情,那個時候,連自己亦是不知的。

郁大爺見衆人皆已閱過,遂道:

“此為亡弟遺書,意思已然明白。他家長子與次女,不尊天道,罔顧人倫,活活氣死了自家父親。”

朱墨猛地擡起眸子望丹青,丹青只對她淺笑寬慰。他最不想的,便是她知道,父親是被他們氣得發病。朱墨眼中滿含着淚,視線早已模糊。丹青心中似千刀萬剮,她的不安,她的驚愕,自己的……情不自禁……

此時四下再無憐憫,再無唏噓,皆是鄙夷與不屑,直壓得人發瘋。

“大伯。”

忽聽得一個女聲,堂上靠後的地方,一抹欣長的芥藍色身影,向郁大爺行了萬福,不是書蔚是誰!

“大伯聽我一言。且不論遺書真僞,大伯所言之事,确是可笑。”

書蔚此話既出,倒叫人疑心遺書真僞了。四下免不得又是一番争論。她瞧了四周,勾起嘴角,又道:

“一則,這樣的事,着實荒唐,我是聞所未聞的。再則,我丈夫有家有室,待妻妾皆是禮儀周全,家中衆人皆知;我家二妹亦是訂了親的人,大爺可別冤了二妹,教夫家找你來!”

郁太太聞言,猛地抓緊桌角。朱墨何時訂了親?這便是她的主意麽?随便把自己女兒給嫁出去?

丹青、朱墨亦是面面相觑,提心吊膽。郁大爺心道,郁丹青有家室,是人盡皆知的。可那二小姐,竟是何時定的親,族中卻是不知。

“你既說郁氏宜倩訂過親,且把夫家道來。大少奶奶可知道在祠堂說混話的後果?”

“自是不知。”書蔚淡淡道,“卻也不必知。二妹夫家系城北泊家,定親的正是泊家獨子——泊雍。”

一提起泊家,衆人便想起前日那個大張旗鼓的寧春園,吵鬧了好些時候,弄得人盡皆知。尤其底下族人,又議論起來,皆說泊少爺是為着親事回浥城的。

“既訂了親,且把婚書呈上。”郁大爺道。

“不必了!”

只聞得一男子聲音,中氣十足,身後跟着自芳與另兩個着洋服的男子。而行在最前,方才說話的男子,是着了件簇新棉袍,器宇軒昂;眉生得比丹青厲些,一副清貴模樣,乍一看下,亦有些士大夫般的官架子。

那男子并非他人,正是泊雍。

見泊雍來勢洶洶,衆人皆稱奇。泊雍亦不行禮,只聞得他道:

“在下泊雍,來接未婚妻子。”

泊雍言語間,上前扶住朱墨。朱墨不知所措,猛地怔怔望着他,忽一個知覺,只無辜望向丹青。丹青見他徑自扶着朱墨,氣不打一處來,只冷言道:

“泊兄。”

聞得那語氣,泊雍纨绔一笑,緩緩放了手。

“泊少爺,此是郁家宗祠,不是你來的地方。”郁大爺道。

“我為郁家女婿,如何來不得?”泊雍又是一笑。

“泊少爺所言,亦是有理。”五老爺向郁大爺耳語道。

“既是如此,且請坐下。”郁大爺眼神瞥了郁太太附近的空位。

“大伯客氣。”泊雍此時方作了一揖,“晚輩接過未婚妻便離開。”

“你左一句接人,右一句接人,也太猖狂了。此是郁氏宗祠!”

“哈哈哈……”泊雍竟大笑起來,“大伯,如今是民國了。我追随大總統這些年,這些粗淺法律還是懂的。你們私設公堂,就不怕省裏查下來?便是從前省裏縱容,可如今,已欺負到我泊雍頭上!”

泊雍四下環顧,厲聲道:

“還不放人!”

朱墨被吓得猛一顫。丹青望着泊雍,他為何會來幫他們?是書蔚的緩兵之計,還是娘真要将墨兒嫁予別家?思索間,額頭是滲了許多汗。

祖爺爺神色亮了亮。堂上家主們聞得泊雍此話,知他不簡單;又見那氣勢架子,并不是可輕易得罪的。原本想着看郁府笑話,如今他們卻有些畏懼了。

“你以武力威脅,縱使我放了人,族中亦多有不服。”郁大爺呷了口茶。

泊雍一聲冷笑,點頭道:

“好!我便與族長說理。我與郁氏宜倩早已定親,哪有你們诟病之事?我這回便是回浥城下聘,擇個良辰吉日。誰知回了浥城,才知我那可憐的妻,竟被爾等欺負冤枉。你們用用腦子,若她德行有虧,我怎還能娶她?”

五老爺在一旁點頭稱是,其他人皆是議論。

“老夫亡弟之書,亦不是玩笑。”郁大爺仗着得郁老爺遺書,氣勢不減。

泊雍笑得雲淡風輕,道:

“岳父遺書?誰知道呢?既是遺書,族長可問問,郁家人有幾人見過?人人不得而知的遺書?族長說笑呢!”

方才,書蔚已質疑過遺書真僞;如今,泊雍又提及,難免不叫人生疑。他二人皆是聰明不凡,質疑一前一後,點到為止,不落刻意,直是唱得一出好雙簧。

郁大爺一時語塞。五老爺四下瞧了,遂道:

“如此說來,那遺書雖是郁老爺筆記,也保不齊是別有用心之人為之。這般真假難辨,不若棄了它,別失了公正。祖爺爺說呢?”

一直一語不發的祖爺爺微微擡了擡眼。他架了副西洋眼鏡,頭發與胡須皆白盡了,辮子還留着。冬季天寒,他還戴了頂氈帽,身材幹瘦,搖搖欲墜。

祖爺爺又瞧了朱墨、泊雍兩眼,道:

“族長可有其他證物?”

“還有個丫頭,此事,由她得知。”郁大爺道。

祖爺爺點點頭:

“人呢?”

“是,是沒見着。”郁大爺有些亂了,“早前答應她,不提她姓名,亦不叫她上堂的。這也是祠堂從前的規矩,未免他人報複。”

“祖爺爺,”五老爺喚道,“她心中若無鬼,怎的不敢示人?只怕她是此事關竅。”

祖爺爺點點頭。

“怕是,不好上堂。”郁大爺做為難模樣。

“可容老身說一句?”郁太太忽開了口。、

郁大爺不說話,卻是祖爺爺道:

“你自進郁家,便恪守婦道。這堂上,你說得話。”

郁太太欠了欠身子:

“到底老人家是心疼我們孤兒寡婦的。族長方才言及,那告密的丫頭不便上堂。可知,若此例先開,日後心術不正之人随意誣告,豈不正助了不正之風。且不說我一家受害,在座的家主們,可容得這般小人行徑。”

堂上各脈當家之人,聞得郁太太此言,皆是猛然自危。尤其離上座近些的幾位家主,掌心額上已冒了不少冷汗。郁氏子孫頗多,那麽些年,哪一家沒得些不可為外人道之事。座上之人面色皆是猶疑,議論之間,話鋒卻倒向了郁太太。

“那丫頭若真為着公道,何懼上堂?”有位家主忽道,氣息有些焦急。

還未言罷,另幾位家主也附和起來,不多時,堂上之人皆是随聲附和。郁太太冷淡一笑,偏是觸及自家利益,這些個老賊才說得出好話!否則,即使不對郁府火上澆油,也必是坐視不理的。

書蔚心中卻暗暗祈禱,願萍兒已離開浥城,再別卷入這些事了。

“各位家主的心情,族長都明白。”五老爺道,“各位且安靜些,族長,是吧?”

郁大爺陰沉着臉,偏偏不語。祖爺爺等了一陣子,只道:

“讓那丫頭上堂來。若還在城南,叫馬車接了過來,到晚了,明日再審便是。”

泊雍趁着衆人說話言語,盡視了堂上之人。對他的出現知情的、不知情的、幫郁家的、害郁家的、做牆頭草的,幾眼之下,他皆已辯得清晰。又趁郁大爺沉吟之際,泊雍饒有興味地瞧着丹青、朱墨,果不是尋常兄妹的模樣,他們眼裏有炙熱,有情,那是活的眼睛。

書蔚信中說是冤枉,其實,哪裏冤枉呢?只是,即使他們愛得那般卑微,亦免不了被趕到臺面,受盡唾棄,受盡指點;更難以承受的,是餘生背負的道德枷鎖,和整個世界的叛離。

可堂上之人,又有幾個是幹淨的?他們盡可在此處道貌岸然地鄙視那對兄妹,似乎他們更高尚。亦或是,五十步而笑百步,卻還帶着可悲的優越感。泊雍立在朱墨身旁,感知着她纖細而直立的背脊,兄妹二人的心,竟是坦蕩無瑕的,卻也卑微可憐。

“祖爺爺,”郁大爺喚了聲,泊雍猛回過神,“那丫頭,昨夜實已到了。只是,怕不好上堂。”

祖爺爺不語。卻是五老爺道:

“族長幾番推脫,是甚末意思?”

底下家主們,也鬧了起來。郁大爺無法,忙拍了驚堂木:

“帶上來!”

泊雍只暗笑。不多時,兩個族人擡着架子似的東西進來,其上覆了層白麻布,皺巴巴的。看着那東西,任誰也知是什麽。難怪郁大爺不願傳那丫頭上堂,原是如此。

書蔚猛抓緊了衣角,眼角唇角全然繃緊,身子抖得厲害極了,目光始終離不開那一抹白色。郁太太見了書蔚模樣,暗斥了句:

“你做甚麽樣子!”

書蔚聞聲,僵直了身子,滿溢的不安與委屈直往下沉,深深地下沉,沉至無邊無盡的黑洞。眼神亦是直直的,堅硬又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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