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傷故人遺恨莫遺夢,憶往事相看不相親

且說祠堂正堂處,郁大爺位于上座,待衆人退下,只得郁大爺與郁太太兩兩相望。

“你坐。”郁大爺忽變得柔聲。

郁太太微微颔首,保持着良好的風度與禮儀。她在靠西的太師椅上坐下,不待坐定,郁大爺便道:

“坐此處吧,好說話些。”

郁大爺指了自己身旁的位置。郁太太掃了一眼那位,淺笑道:

“大爺有心,只奈高處不勝寒,坐于當下之處,也是一樣的。”

郁太太早已斂了怒氣,此時只冷臉冷面對着那坐于高位之人。手爐早已涼了,她卻驀地捂着,似不知覺。

郁大爺飲了回茶,看向郁太太,只注視着她早生的華發,不過四十來歲的年紀,眉目間卻憔悴得長了十歲有餘。只她從前的驕傲依然不減,那個眼高于頂的魏家大小姐,那個……眼中無他的……當家太太……

郁大爺又飲了回茶,舔了舔嘴唇,道:

“他們的事……”

不待郁大爺說完,郁太太忽冷笑了一聲:

“他們的事,不過是大爺一句話,有甚好說?”

郁大爺目光淩厲地看向她,郁太太低頭又是一笑:

“不如,說說咱們的事……”

郁大爺端着茶盞的手忽而一顫,滾燙的茶潑了些,盡在手上。郁大爺強忍着,紋絲不動。

“你們暗暗争了一輩子,”郁太太淡淡道,“争權、争錢、争地位、争女人;如今,你除了守着祠堂,再無其他,他也死了;有甚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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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大爺擱了茶盞,默然不語。

“可我還活着,你何必牽扯小輩?”郁太太緊捂着冰涼的手爐。

郁大爺定了定神:

“他二人,并不冤枉。”

郁太太一聲悶哼,只道:

“你看過他的遺信,知曉他是被一雙兒女氣死。這結局,你還不滿意?更待如何?”

“是。那夜他作畫畢了,路過家中梅林,見一雙兒女同眠秋千,已覺有失體統。誰料,你們引以為傲的長子,竟偷吻了自家妹妹!他最在乎郁家臉面,又不得張揚,這氣憤羞惱間,卻引了陳年之疾……”

“閉嘴!”郁太太有些急躁,“那不過是兄妹情誼,那是誤會!”

“誤會?”郁大爺忽笑了起來,“他對沅笙便是那般的情誼!他能辨不明?哈哈哈,你自欺欺人了半輩子,還不夠麽?”

沅笙是郁家二姨娘閨閣之名。她本也是大戶人家之女,只奈家道中落,若非如此,哪裏肯給人做小婦!郁大爺自有了二姨娘,便十分寵愛,郁太太那裏,難免就冷落了。

“那賤人!你竟有臉提!”郁太太火氣漸漸上來,“那時太老爺還在,若非你從旁指點,她怎能如此輕易便進了郁家!”

郁大爺但笑不語。

“你步步為營,唯一算漏的,是她待老爺的心。”郁太太見郁大爺面色鐵青,忽而覺得輕松,遂又道,“她不再幫你偷看賬目,不再為你傳遞消息……可她如此狠辣,卻妄圖取而代之,竟是要害我的……”

郁大爺眼底忽閃過一絲悲哀,卻立刻收斂了:

“此事,我是不知的。”

“你自然不會知道。”郁太太苦笑,“他亦不會知道。你是明白我的,人敬我三分,我敬他十分;人若欺我三分,我必還他十分。她以為在我飯食中擱了慢性致死之物,便神不知鬼不覺了?呵呵!我不過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竟然是你!”郁大爺震驚。

“可別說,你真當她得了頑疾!連郁守中都是不信的!”郁太太神色忽而轉悲,道,“可憐我那女兒,被他生生關了十六載!我奪走他最珍視之人,他是在報複我!什麽和尚道士,也不過是那賤人的把戲!”

“我從不知,她做了那些事……”郁大爺嘆道,“總是我對不住你……”

“你不該說這話,”郁太太直着背脊,“二十多年前,你便沒這資格了……這一生,你都沒資格了……”

“我這些年,最執念的,不過在此。”郁大爺擡起頭,凝視着郁太太。

“咱們的家族,給了我們潑天的富貴榮華;自然,平常人家沒有的苦楚,亦是該受的代價。”郁太太卻不看他。

“若當初,不是他,而是我,一切會不會不同……”郁大爺輕嘆。

“這不是你我可做主的。”郁太太搖頭。

郁大爺忽站起了身,步向郁太太:

“如今,他的兒女,我卻可以做主。”

郁太太驀地站起來,怒目瞪着郁大爺:

“你要做什麽!”

郁大爺輕笑,是冷笑,又有些落寞。

“你不過是要贏他!如今你贏了!兩個孩子何辜?”郁太太緊張地聲音有些抖。

“他被他一雙兒女的龌龊心思氣死,這是報應!”郁大爺面上有些怒氣,俄而,又是那股子落寞,“可我輸了你,卻是再不會贏了……”

郁太太聞言不語,眼中閃過同樣的落寞,卻又變得悲涼:

“那一雙兒女,亦是我的。我比你更恨郁家,它像個籠子,像個牢房;可我活一日,便護得它一日;我只恨這條賤命,怎的這般長!可那兩個孩子,他們日後路還長,他們不該受這樣的苦,不該的……”

“他們的事,确是事實。郁家的人,總得為自己的欲念付出代價。你我如是,他們亦如是。”

郁太太不語,羞愧低下頭。

“你放心,他們性命無憂;只是,郁家的臉,是丢定了。”

“你便是要毀了他們!留着被人指指點點的後半生,困死在郁家!”郁太太怒目圓睜。

“他們并不冤枉。”郁大爺變得越發像族長,徑自拂袖而去。

郁大爺自後室而入,餘郁太太一人站在空蕩的大廳。天色已大亮,茶亦涼了,郁太太深蹙着眉,步出正廳。苑兒正候在門外,忙迎上前去。她輕扶着郁太太,神色不甚明晰,只得先回了地室的境況:

“少爺小姐那裏都好,借住在一處呢。二小姐吃過藥,飯食也用畢了。”

郁太太點點頭。

“太太這裏如何?大爺可好說話?”

郁太太又頹然搖頭。本自郁太太出來時,苑兒已知不好,卻又存着一絲僥幸,斟酌之間,也只得開口問了。她見郁太太如此模樣,竟是不敢再細問,話及子女,免不得又添一重傷心。

苑兒替郁太太撣了一回雪,好言安慰:

“太太也別太擔心,好在大少奶奶那裏可靠。”

郁太太頓了一頓,不說什麽,亦沒什麽示下。苑兒心下雲霧重重,不知郁太太是個什麽意思,也只得攙着她上了馬車,一路再無甚話。

且說郁太太主仆回到郁府,已是晚飯時分。苑兒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小菜,郁太太草草用過,想是一日一夜颠簸疲憊,便提早睡下了。這正月初一的晚上,郁府竟是出奇的寂靜。往年老爺還在,時有宗族親戚過府拜年,便留了人用飯,男子高談闊論,女子輕語呢喃,一時之間,好不熱鬧。那時,亦請昆曲班子連演幾日,三小姐是最愛看的。如今,莫言絲竹,便是半點人聲也無,一夜光景,天壤之別,哪有個過年的樣子?

苑兒正兀自感傷,忽進來個丫頭,臉生得很。

“苑姐姐。”那丫頭輕喚了聲。

苑兒舉手招了她來:

“你是哪房的?瞧着眼生。”

那丫頭着一件淺橘色短襦,系一條芥色芙蓉合歡裙,雙環髻微垂,眉尖生得伶俐。她朝苑兒福了福,道:

“我是侬玉居的澗子,原不在房裏伺候,難怪姐姐不認得。”

苑兒心道,從前皆是萍兒來傳話,如今,萍兒也不在了。澗子又道:

“大少奶奶記挂太太,叫我來瞧瞧。”

“大少奶奶有心了,”苑兒道,“太太已睡下。”

“大少奶奶說了,若是太太睡下,便請姐姐過門一敘吧。”

苑兒瞧了眼內室的郁太太,又囑咐了其他丫頭幾句,便随澗子去了侬玉居。天色暗沉,飄着大雪,二人提着燈籠前行,時有一二來去的丫頭,也比不得往日。從前,年初一的夜,也要熱鬧一番的,一家人圍在一處,說些笑話,講些新鮮事,老爺亦不大約束少爺小姐們。

今年,是各自閉門不出的。苑兒舉目望着周遭的一切,沒有燈火如晝,沒有莺聲燕語,亦沒有穿梭不息的紅紅綠綠;枯柳枝在夜裏張狂,眼裏只是無盡的黑,無盡的寂靜。唯她與澗子,執着幽微的紅光,顯得鮮豔異常。可今夜是初一,竟是該寂靜的麽?

恍惚失神間,卻已至侬玉居。侬玉居亦黑沉得緊,唯正堂燈火通明。苑兒進去才知,原是一大家子皆在此處;三小姐、四少爺、便是莫姨娘,亦抱着秋兒在此處。大少奶奶還是那般端和,正坐于主位,眉目間瞧不出什麽情緒,倒是嘴角,微微向下,是一股子無奈,卻是不易察覺的。

苑兒瞧書蔚經了這般事情,依是面不改色,到底是個當家人的模樣,心下佩服得緊。反是四少爺在屋中來回踱步;三小姐僵坐在椅上,手指不停攪動絲帕。秋兒卻是沉沉睡去,莫姨娘怕擾了他,亦一動不動的。

苑兒還未開口,是四少爺先迎了上來:

“大伯如何說?究竟是怎麽回事?”

苑兒與書蔚相視一眼,随即安撫道:

“四少爺別急,族有族規。咱家清白,斷不能冤了咱們。”

“苑姐姐可見着大哥二姐?”彤烏亦按捺不住,“他們可好?這鵝毛大雪天,二姐還病着,哪裏受得住?”

言語間,卻是不住落淚。苑兒被她勾得,又憶起今早丹青朱墨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

“三小姐放心,地室雖潮濕,二小姐那裏已添了被褥火盆,送去的藥亦吃了。大少爺那處雖無這些,好在男兒體健,并不防事。”

她瞧了眼書蔚,依舊是方才的模樣,又道:

“大少奶奶也請放心。這莫須有的罪名,大少爺與二小姐皆是不認的。”

書蔚此時,方才緩緩走下位置:

“此事,不在他們認不認。大爺手中,有爹遺書。”

苑兒一時語塞。

“爹的遺書,到底寫了什麽?”緋玄脫口而出。

屋中驀地鴉雀無聲,屋中人人皆好奇,卻無人敢問,雖說大致也能猜着,但畢竟是不明晰的。書蔚嘆了口氣,看向緋玄,只道:

“總是對家裏不好的話,還是別知道的好。”

書蔚無意間,竟一語道破衆人不願問及之原由。對家中不好的話,無人願意知道,無人敢知道,無人敢承認;那,是郁家的臉面,是郁家的“德”。偏緋玄心思單純,不假思索,竟問了出來,不免叫人尴尬。

苑兒霎時對書蔚佩服得緊。此事哪能叫三小姐與四少爺知道?如今郁府上下早有閑話,只是面上全當丹青朱墨受了冤屈,郁大爺編派些荒唐話來,此事再不得多叫一人知曉了。便是能瞞一時是一時,能瞞一人是一人。

苑兒只得安撫道:

“如今要緊的,是如何救出大少爺與二小姐。四少爺只瞧,那遺書在大爺手中,難免不出些冤屈。”

書蔚知苑兒苦心,亦點頭附和:

“苑姐姐所言有理,如今要緊的是想個法子。”

“大娘已去過,亦是無果,還有什麽法子?”彤烏急得在一旁掉眼淚。

書蔚手執絹帕,替彤烏抹眼淚,又道:

“你別急。自昨夜起,我便研讀了近二十年來的《郁氏宗族要注》,倒明白些事。如今,是三位族老管着祠堂。第一位,便是咱們大伯,娘已去尋過他,是指望不上的。第二位,是宗親中一位長者,因年歲甚長,又德高望重,故請了來理事,多也是做做樣子;關于他的記載不多,族人皆喚他‘祖爺爺’。至于,第三位……”

屋中之人聽聞前兩位無果,皆是垂頭喪氣;忽又聽聞第三位,皆瞪大了雙目,以待後話。

“這第三位,族中喚作‘五老爺’,他父親與咱們爺爺是為堂兄弟,如今他的獨子,還被關在祠堂地室。”

苑兒對書蔚越發欽佩。書蔚一日一夜竟讀完二十載的要注,又一眼瞧出可稍加利用的恩怨。聰穎如她,便是尋常男兒也比不得的。此事既出,她本是最委屈,心中卻還顧全大局,護着郁家體面,想着救人,這又是怎樣的胸襟!

“他會這般對待自家獨子?”緋玄不解。

“那自是犯了錯。”書蔚道,“他兒子喚作‘郁明逖’,曾因拐帶朱家小姐,被朱家告上祠堂。”

“此人我記得。”苑兒想起地室那位幹淨而有風度的男子,“今晨去看少爺小姐,不遠瞧見一眼。”

“如此說來,這位兄長,我倒也有些印象。”彤烏道,“從前來咱家小住過,與大哥同歲的。”

緋玄聽彤烏一講,也想了起來:

“是了是了,那時我只四、五歲的光景,記得父親還誇他才學好。”

“那便是了。”書蔚點點頭,“書中所載,他少時聰穎,頗通文采,其父母愛之甚。如此人才,他父親哪舍得大義滅親?關在那不見天日之處,手段如此不留情面,那是大爺的行事。”

苑兒猛地一驚,書蔚竟想到了這層利害。遂訝道:

“大少奶奶果是明察秋毫,看來族中管事,并非齊心。”

衆人皆是點點頭。

“只是,”苑兒道,“他連自己的兒子也救不了,如何救少爺小姐?”

“一來,他兒子礙着這層關系,他反倒不能多言。二來,并非指望他救人,救人之事,我已有對策,只需他在一旁幫腔打鼓便是。”書蔚道。

“也是許多年不來往了,他肯賣咱家臉面?”苑兒有些擔憂,畢竟書蔚來郁府時日尚短,許多事也并不那麽明晰。

“總不會和錢過不去。”書蔚道,“我打聽過了,自郁明逖入了祠堂,家中只兩位老人,人丁不旺,難免家道中落。再則,郁氏宗祠是有名的廉潔,并無甚麽油水可撈。如今家中靠着幾畝薄田,賃不得幾個錢,早晚是坐吃山空的。”

“如此,便有路可尋了。”苑兒點頭會意。

“只是,此事還得勞煩姐姐。”書蔚拉起苑兒的手,“一則,姐姐既看得丹青與二妹,可知大爺對姐姐是不設防的;二則,姐姐對族中之事最是熟悉,說話行事亦最合度,不至叫咱家失了臉面。”

“大少奶奶擡舉,自是義不容辭。”苑兒也握緊書蔚。

“明日,姐姐去賬房支些銀錢。”說話間,書蔚已在苑兒手心寫了數字。

苑兒猛地擡眼,如此數額,而今的郁家,怕是……從前賃出去的房屋田地,這些年并不景氣;又逢亂世,許多生意也便關了;前兩年還賣了處宅子。再者,二小姐、三小姐皆未出嫁,四少爺亦未成家立業,再往下,還有個秋兒,哪處不是大筆的銀子,豈非掏空了?

書蔚哪裏不知苑兒擔憂,她自己心中亦是惶惶。可那五老爺,到底也是見過些世面之人,如此送去,人家還未必肯收;若再少些,反倒失了自家體面。

“救人要緊。”書蔚定睛看着苑兒。

此話倒是不假,苑兒無奈點點頭。

自然,這些數額,是不得叫彤烏、緋玄、莫然知道的,本就幫不上忙,還白白添了擔心。若叫外人瞧出來,那更是了不得的。郁家仗着于藝壇之地位、并潑天的富貴,多少讓人有所忌憚。如今郁老爺身死,大少爺又出了這等事,況百藝德為先,這藝壇的地位早已是搖搖欲墜;若連那金玉富貴也不比往日,誰還敬着郁家,早晚是撐不住的。

這道理,苑兒明白,書蔚更是明白。二人相視會意,并不再說話。此間苑兒偷瞧莫然,這一晚,唯她一言不發,只抱着秋兒,對她們的話題,似乎也并不在意。

那夜是初一,外頭依舊是煙花爆竹,郁府依舊是黑暗凄清。苑兒在床頭掌了盞小燈,似乎明些的光亮,都是對郁府的諷刺。微光晃這床欄,苑兒眉間眼角盡是倦态,她脫下琉璃多寶簪,擁絲衾假寐,腳底蹬着湯婆子。如此溫暖的冬夜,心中卻寒涼透了。

苑兒心中暗自盤算,這兩年郁老爺離世、秋兒的出生,加之明日将去的那些銀錢,郁家還剩得多少家底?家中還許多大事不曾辦得,見太太的模樣,是管不得事了,左右還是大少奶奶一人撐着。她再能幹,畢竟年輕,能否撐住,誰也不知。

苑兒心下亦埋怨莫然不管事,不知幫襯。方才她一語不發,似是局外之人。從前大少爺也不曾虧她,怎的一出事,便如此涼薄!縱使她從小便是沒心沒肺的性子,也不該不聞不問啊!眼下再如何,好在人是無恙的,若哪日大少爺先她去了,還不知是怎樣的決絕!

苑兒盤算許久,也沒個定論結果,恍惚間,卻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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