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飄零章臺新曲一闕,潦倒秦淮故人半生

自袁世凱倒臺,護國運動的風波也算是平息了些許。盡管各方勢力仍暗流湧動,但面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繁華昌盛,紙醉金迷。

要說享樂的去處,莫過于金陵古都。夫子廟前,秦淮河畔,那時節,十裏煙波,畫舫成群。夜裏掌了燈,盈盈豔豔,絲竹不絕。公子的調笑,姐兒的軟語,都映襯着這般朦胧的風情。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倒也不那麽要緊了。

緋玄至南京時,已是傍晚。他還清楚記得,那夜泊雍自盡的槍聲,還記得自己是如何急匆匆逃出北平。那時匆忙,傍身之物也不及準備,只拉了滌蕊便出城去。一路上靠典當維系,已是山窮水盡的地步。

“少爺,到南京了?”滌蕊顯然有些疲累。

緋玄點點頭。

“總算是快到家了,”她吐了口氣,“這一路颠沛,算是到頭了!”

緋玄依舊不語,似有心事。北平是險,蘇州是亂,他皆不願去。當日信誓旦旦說要離開郁家,如今這個模樣回去,平白又是一番笑話。況且,娘與杏姨,他又該如何面對?娘不是娘,杏姨不是杏姨,他本不是郁家人,又有甚臉面回去?

二人行在秦淮河旁,岸邊是排排花船,飄出陣陣絲竹清歌。本是些過耳煙雲,只是其中一支倒特別:

白骨煙花巷,

紅杏王謝堂。

怨從琵琶訴,

春盡自成殇。

緋玄一時感慨,朝那邊瞧去,只見一紅衣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長發飄然,一雙杏眼盈盈流波。他忽覺一種莫名的親近,竟不自主地駐足。琵琶點點,凄然無奈,歌聲婉轉而清冷,襯着夜色與紅衣,顯得怪異又悲哀。

此時,又聽得旁邊結伴的公子哥交談道:

“瞧!尹蕙姑娘又在唱了!”

“提她做什麽?”另一公子哥道,“成日只唱這個,偏還是個不解風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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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又有人道,“船頭的風情值幾個錢,帳裏的風情才是第一要緊的!”

說罷了,一群人只吃吃地笑。

“可不是,聽聞前些日子,張少爺還與她好過!”一人笑道。

“瞧瞧去!瞧瞧去!”一群人說着便往那花船湧去。

緋玄望着船上的女子,覺得有些可憐,更為她的唱詞感傷。此時恰又在秦淮河,正對着古時的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樣的故事太多了,他頹然嘆了口氣。

“少爺……不高興麽?”滌蕊試探道。

緋玄這才意識到滌蕊也在,路過這樣的地方,着實尴尬些,自己還偏看這麽久。

他轉眼看向秦淮河面,只道:

“滌蕊,我怕是,回不去了。”

滌蕊一驚,只睜大眼睛望着他。

“我……不回了……你自己回去吧……”

緋玄言罷,只見滌蕊早憋了滿眼的淚,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這是?”緋玄不解。

滌蕊忽一聲哭了出來:

“少爺當我是什麽人?說帶出來便帶出來,說趕回去便趕回去!”

“你……”緋玄一時懊惱,“我如今的境況,你也瞧見了!你跟着我,能有什麽好處?”

滌蕊忽而低下頭,還抽噎着,只是聲音小了些:

“我跟着少爺,難道是為着好處麽?”

緋玄有些恁住。滌蕊似乎察覺自己失言,她默了一陣子,遂一把擦了眼淚,又笑道:

“還在這處說話呢!咱們先尋個客棧住下吧!”

緋玄狐疑地瞧着他,只道:

“也好。”

二人尋了處小客棧安頓。正是晚飯時分,店裏甚是熱鬧,統共只三桌子人,卻顯得擁簇得很。一桌漢子像是剛下了工,正在鬥酒,地上滿是果殼碎屑,并着吃剩的骨頭渣子。一漢子裹着棉衣,臉色通紅,将大碗高粱酒一飲而盡,罷了又向旁人勸酒,十分豪氣。

鄰桌兩位大娘,邊吃邊聊,多是些家長裏短,不時還相視一眼,吃吃發笑。

緋玄嘆了口氣,只提着行李往樓上去。二人關上門收拾起來,樓下喧鬧依舊聽得清楚。緋玄搖搖頭,洗了把臉,只坐在床沿發呆。從前一應用度全是家中支持,眼下身無長物,銀錢殆盡,住在這樣的客棧已是難支。從前哪裏受過此般的苦?連吃口好茶也要思索半日,便是家中丫頭小子們,也未經歷這樣的境況。偏他不願同家裏伸手,連一封平安信亦未寫過,到底存着口硬氣,只是難為滌蕊一個女孩子,偏受這些委屈。

樓下喧嚣還在繼續,是愈發熱鬧了。滌蕊捧了熱茶來,道:

“少爺,喝口熱茶吧。粗糙了些,勉強解渴也就是了。”

緋玄雙手接過,飲了一口,問道:

“如今咱們,還剩下多少?”

滌蕊心中盤算,前些日子當了個把玩的玉貔貅,手裏寬裕,便住了幾日頂好的客棧。緋玄花錢從無計較,過去大手大腳慣了,又不願同家裏低頭,那幾日,用度流水似的,如今卻只得委身此處。天上人間,一瞬間的事。

她心中也聰明,只試探道:

“回蘇州總是夠的。”

緋玄知她好意,只是如今他又憑什麽身份回去呢?即使還是郁緋玄,終不過寄人籬下,錦衣玉食的日子,到底是從慧隐那裏偷來的。

滌蕊卻是一心想着回郁府,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緋玄哪裏不知她的心思,只好言道:

“我日後,應是四海為家的。你當真不必跟着,自回蘇州便是了。”

滌蕊只當緋玄又要攆她,急得直跺腳,忙擺手道:

“不不不!少爺可是惱我了?我再不提了!”

緋玄見她模樣,分明是會錯意,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釋,只得默然不語。

滌蕊卻甚是勤快,這夜端茶遞水,捏腳捶腿的,忙得不亦樂乎。分明以為緋玄生氣,一幅讨好模樣。緋玄覺得有些好笑,只由得她這般。畢竟跟了自己許多年,終究是有情分的,自己不在蘇州,郁家也不定待她很好。如今雖說衣食不比郁家,二人相依為命,知冷知熱,到底有份真心在。

次日清晨,天有些悶熱,樓下巷子早喧鬧起來。正對着窗下,是賣小籠包的攤子,攤上老妪也不要喝,行來路過之人,買上半屜,再并着皮蛋粥一起吃了,便是一日起始。對街的攤子賣些煮幹絲,南京市井頂愛這樣的早飯,用過飯便精精神神。

這些日子奔波勞累,緋玄又一貫擇床,睡眠自然淺些,今早是被樓下包子氣味熏醒的,睡了一夜,早已是饑腸辘辘。恰此時,滌蕊端了一屜包子上來,熱騰騰的,還冒着煙。緋玄忙起床接過,一面道:

“你起這般早,也不多睡睡!”

“樓下攤子是過時不候的,再晚些便沒得吃了!”滌蕊笑道。

緋玄咬下一口,蹙了蹙眉。滌蕊看着他,亦跟着蹙眉,她顯得有些抱歉:

“都是些粗糙吃食,難為少爺。”

緋玄忽憶起從前家中做的松茸雞汁包子,又看一眼手中這尋常香菇菜包,從前家中做菜包皆是用菜心,一顆菜裏只取那麽三、四片。他搖搖頭,拍拍滌蕊的肩,又咽下一口。

滌蕊忽而一恁,餘光輕瞟肩頭,僵直着,一動也不動。

緋玄偏頭看她,笑道:

“怎麽了?”

滌蕊只低頭狠搖着腦袋,雙頰分明一陣潮紅。

緋玄又道:

“咱們住在此處也不是辦法,過會子出門去尋尋,賃個房子,也好安頓。待安頓畢了,我便去找差事。”

“賃房子……”滌蕊沉吟,“怕是不夠了……”

“我随身的象牙扇,倒還值幾個錢。”

“那可是大少爺繪的扇面啊!”滌蕊驚道,“四少爺傍身之物也只剩這個了,如此當了,豈不可惜?”

緋玄取出扇子,嘆息道:

“如今,也沒別的法子。”

滌蕊嘆了口氣,自知緋玄執拗。他不願回蘇州,也不是今日才有的心思。當日匆忙南下,泊家亂作一團。有官職之人,無不受到牽連,泊家二老是因着年老,方才躲過一劫。如今緋玄不願回去,一來是為着骨氣,二來,大抵也是怕累了郁家。

早晨的南京并不喧嚣,千年古都的氣勢與滄桑,滲入在南京的點點滴滴。二人乘人力車至太平路,先前同旅店掌櫃打聽,說此處有一春風齋,多收書畫扇面。只是沒想到,春風齋卻是個門庭若市的去處。

今逢亂世,朱門落魄,也不在少數。故而,争相典當這些東西的,自然就多了。說到底,書畫再名貴,不過是一張紙,說當也就當了。

緋玄握緊扇子,領着滌蕊進去。二人皆着從前衣物,夥計見了,忙迎上來,賠笑道:

“二位貴客,快內室請。”

過去還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但這般的熱情是司空見慣的。從前家中的下人,莫不如此。緋玄坐定,滌蕊立在身後,便有侍女上茶。緋玄飲了一口,正是今年的雨前龍井,他有些晃神,許久不曾吃到這樣的茶了。

掌櫃的趨步相迎,面目堆笑:

“怠慢了!怠慢了!”

緋玄點點頭,把扇袋推至掌櫃眼前,道:

“您看看。”

扇袋樣子精致得緊,頂上乘的蘇繡,冰絲流蘇亦是名貴。扇骨露出半截,盈白如玉的象牙骨,線條柔和,宛若天成,行家一看便知難得。

“這一眼便知是書香家的雅物。請恕我多嘴,見少爺模樣,非富即貴,這樣好的東西,何至于當掉呢?”

“總是有些難處的,您見笑了。”緋玄有些不好意思。

掌櫃見他頭回典當,也不多說什麽,便取出扇子來瞧。剛打開扇面,他便是一驚:

“郁……郁丹青的畫作!”

掌櫃一時嘆息:

“這幾年,他鮮有畫作傳世,自他去世,更是難得。太難得了!”

掌櫃的還把玩着扇子,緋玄只恁着,道:

“您說……郁丹青去……去世了?”

掌櫃見他模樣奇怪,只得惋惜地點點頭。

“怎麽會?他那麽年輕,身體底子也好……你我所說,怕不是一人!”緋玄難以置信。

“當今畫壇還有幾個郁丹青啊!”掌櫃搖搖頭,“姑蘇郁府大少爺,郁明遠,郁丹青!”

緋玄一時哽咽,難以自持,眼淚直往外湧。掌櫃看向滌蕊,她亦一臉哀情。他悄聲相問于她,道:

“莫不是郁丹青舊識?”

滌蕊看了緋玄一眼,只答道:

“是多年的朋友了,許久未見,竟是天人永隔。我家少爺難過,您見笑了。”

掌櫃見他難過的模樣,生怕他後悔典當,忙出了個高價錢。說來,他誠不必擔心,緋玄如今這樣的地步,便是再不願當,也由不得自己。衣食住行,皆需自己維系,全指着這一把扇子了。

緋玄心中哪裏不清楚,掌櫃只見他們穿着體面,并非急于出手,才有這樣的好價錢。大哥的遺物,竟這樣當了麽?也罷,他本不是郁家人,又哪來那樣有名的大哥呢?

收了銀票與當票,緋玄與滌蕊只在街邊游走。人群來來往往,緋玄卻周身染着落寞。

“少爺,你別難過,我還陪着你呢!”忽聽滌蕊弱聲道。

緋玄看向她,笑了笑:

“想不到,最後與我相依為命的,是你……”

二人漸漸淹沒在人群,郁緋玄這個身份,已是歷史……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歌姬尹蕙是誰~~~四少爺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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