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悼夫人老仆吐真相,憐寡婦書蔚笑因緣

轉眼春日将盡,今年的春尤其短,姹紫嫣紅不見,霎時也顯得冷清。如今郁府沒什麽人煙,書蔚一人總帶着秋兒逛園子,夾道梅林,惜園花草,塵璧煙波。秋兒喜歡在如畫的景中來去,只是,他常問起他爹娘。書蔚不知如何答他,只說他們去了遠方。這便是最敷衍的答案,秋兒卻信了。大抵孩童單純,易生情,也易忘卻。

袁靳還常來替書蔚請脈。起先書蔚怕他麻煩,總是客氣推辭,後來也就慣了。如今郁府冷清,多個人走動也總是好的。緋玄是徹底沒了音訊,書蔚派人去北平打聽過幾回,皆是無果,連帶着滌蕊也尋不見。人事都散了,眼看着只她與秋兒守着這碩大的園子,到底凄清些。

這日清晨,袁靳照例來替書蔚請脈,秋兒在內室同乳母玩。書蔚墊了蘭花絲帕,袁靳搭上脈,默了半晌,只道:

“你近日睡不好?”

“秋兒夜裏哭鬧,難免費心的。”書蔚道,只呆望着絲帕。

“乳母在呢!”袁靳看了她一眼,“你也該寬些心。”

“乳母也總有顧及不到的地方,我幫着,多少是好。”

“那也該顧惜自己。”袁靳撤了脈,徑自收拾起來,“經了那麽些事,若不知保養,哪裏還耗得起?”

“我沒病,是不是?”書蔚微笑道,帶着些得意,似乎在嘲笑袁靳的唠叨。

袁靳亦輕笑,卻有些落寞:

“心病。”

書蔚自嘲一笑,卻道:

“吃杯茶再走吧。”

她就寫手邊茶盤,倒了杯毛峰。本是才泡上的,茶香袅袅,她玉指婉轉,隐在朦胧清煙裏,遞上去,袁靳道了聲“有勞”。

正巧苑兒打簾子進來,見着袁靳,笑道:

“大少奶奶安,袁大夫也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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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走了。”袁靳邊說邊背上藥箱。

“我剛來你便要走,敢是不巧了!”

袁靳只笑笑,便告辭去了。

“苑姐姐親自來了,可是有事?”說話間書蔚亦倒了杯茶給苑兒。

苑兒忙接過:

“不敢不敢,我自己來。”

她飲了口,只道:

“原是門房那裏來了個落魄老婦,說是太太舊人,像來投奔的。可太太……我人年輕,也不大認得,來請奶奶示下。”

“既是如此,先請進來吧。”書蔚道。

少時,苑兒便回來了,後面李管事家的領着老婦,書蔚已遣了秋兒與奶娘下去。那老婦衣衫褴褛,緊抱着随身包袱,只低着頭,不敢看人。她骨瘦如柴,眼見着便是逃難的模樣。

“叫大娘坐。”書蔚道。

李管事家的忙推了一把老婦,道:

“快見過大少奶奶!”

那老婦一時不敢坐,忙俯下磕頭。

“這是做什麽?快扶起來。”書蔚道,“我人年輕沒個知覺,李嫂子也不知攔着!”

李管事家的賠笑着扶起老婦,拉她坐下。又向書蔚道:

“這是王氏,二十來年未見,方才我一眼竟沒認出。她原先是貼身伺候太太的,後來跟着夫家去外地,便再未見過了。如今見着,想來大家都老了!”

“原是府中舊人,”書蔚點頭,“倒是咱們怠慢了。王大娘可用過飯?”

那王大娘起身回話,先行一禮,一見便知是郁府□□過的人。她聲音沙啞着:

“大少奶奶賜飯,原不敢推辭。只是,二十年來,老仆心裏念着太太,可否一見?”

四周的人皆相視不語。書蔚沉吟半晌,嘆道:

“大娘晚了一步……娘她……前些日子已去了……”

王氏聞言,竟恸然大哭,撲倒在地,拳頭直往地下捶!一面放聲哀嚎“太太啊!我對不起你”!李管事家的見這陣杖,忙和苑兒去攔。

書蔚免不了也哭起來,一面拿手帕揩眼淚,只道:

“王大娘重情義,逝者已矣,還請節哀。這會子,倒惹得我也想起先妣先夫來。”

李管事家的只向王氏勸道:

“大少奶奶新寡,難得近日好些,你還偏說這些!快別哭了!”

聽聞丹青亦不在人世,王氏哭得更厲害。

“李嫂子別怪她,到底是人之常情。你與苑姐姐先下去吧,我同王大娘說說話。”

李管事家的遂同苑兒下去,臨走時還向王氏耳語“快別哭了”!

見她二人離去,書蔚親扶起王氏,卻道:

“王大娘方才說,對不起娘,是甚麽意思?”

王氏卻向書蔚磕起頭來,又問:

“如今,那二小姐,可是放出來了?”

書蔚蹙蹙眉,若有所思地看她:

“前些年出嫁了,如今……”

“如今怎樣了?”

書蔚不知如何說,難道告訴王氏,她成了畫中白菊麽!這樣的荒唐話,誰會信呢?

“如今也不在了。”書蔚又道,“她自小體弱,那時随夫家回揚州,舟車勞頓,路上便沒了。”

那王氏眼見着快止住,卻又哭了起來:

“造孽啊!都是孽啊!”

書蔚一時神思緊繃,轉身自踱步。王氏的反應着實異常,先前又說對不起太太。提起朱墨,她又是磕頭又是哭的。眼看着她涕泗滿面,書蔚強扶王氏坐下,只道:

“王大娘有甚麽話,同我說就是了。如今家中只剩得孤兒寡婦,我還勉強可以做主。”

“大少奶奶,這件事,憋在我心裏二十年了。如今我男人死了,我逃難回蘇州,想着總該向太太請罪,誰知……”王氏欲語還休。

“究竟何事?!”

“二十年前,我做了對不起郁家血脈的事!那二小姐,本不是郁家骨血!”

王氏一臉懊悔,書蔚猛屏住呼吸,只聽她道來。

“那時太太難産,生下的孩子不會哭,一轉眼工夫便夭折了。偏是在我懷裏斷的氣!我怕極了!當年太太因着二姨娘,心緒本就暴躁些,一身指望全在孩子上。若太太知曉,我哪還有命?我是真吓壞了!”

王氏如今提起,還直直發抖。

“既如此,那日後的二小姐……”書蔚也有些顫抖。

“哎!”王氏先嘆一口,“說來也巧,我本不能生養,我家男人偏喜歡女兒,前些日子正買了個女嬰。當年怕太太動氣責罰,我……我便拿買來的孩子……替……替了去!衆人聽到的哭聲,是這孩子哭了一聲!”

“什麽!”書蔚猛驚得起身,只顫顫望着王氏。

“不對!”書蔚搖頭,“産婆呢?她也由着你?”

王氏跪下磕頭,只道:

“大少奶奶不知,産婆向來是極重名聲的。若接生的孩子早夭,日後她哪來的生意?再後來,老爺又進房裏搶孩子,人也都吓傻了!都只圖個平靜,少惹些是非,産婆就算瞧出端倪,見着老爺那樣,也不敢說了。”

書蔚看着她,一時不知言語。

“這事在我心裏一直是個疙瘩,二十年來,每每想到也睡不安穩。”王氏邊哭邊道。

“這二小姐,從來便不是太太的孩子?”書蔚顯得難以置信。

王氏又磕頭,道:

“是一對落魄夫婦逃荒至此,賣予我們的。聽聞是雙胞,另一個賣進了昆班。”

雙胞,昆班?莫不是玉箜?呵!難怪,她二人出奇地相似,若非親近之人,哪裏分得出!這天下之事,原都不過一個“巧”字!能怪王氏麽?她不過是個膽小怕事的婦人,哪裏知道日後的牽扯!若她最初并非他妹妹,今日的一切,是不是便不同了?

沒有他們的相遇相知,沒有祠堂的算計,沒有郁府的人死人散……自己,是否便不是孤身一人了?天下的巧事竟趕到一處,這是天意,是天要亡郁家的!

書蔚忽笑了。

什麽府門臉面,什麽仁義道德,這些年争的護的,卻是莫須有的事!她生生斬斷的,不過是一條本不存在的血緣。笑話!一場大笑話!只是,娘若多撐一陣子,丹青朱墨若多撐一陣子,此時聽這番話,又會是甚麽模樣呢?

她又開始苦笑。王氏看着她,身子發顫。書蔚笑谑地望着周圍的一切,一爐沉香将要燃盡。她執起茶杯,輕折手腕,澆滅那爐香,雲淡風輕。

“氣數盡了!”書蔚嘆道。

王氏只一味地磕頭,書蔚看着她,只覺好笑,遂自語道:

“二十年了,卻又說出來做什麽?他心裏認她是妹妹,便永遠是他妹妹……死了、走了、入畫了,那都是他妹妹……他對他妹妹好,呵!天經地義的事……”

她看向王氏,扶起她,冷淡道:

“方才的話,你沒說過,我也沒聽過……大娘老了,想來日子也不好過,便在郁府頤養天年罷……”

“多謝大少奶奶可憐!”王氏感激涕零。

打發了王氏,書蔚一時只覺心中空落。想來,這幾年的時光,到底是荒唐。她寧願朱墨是他親妹妹,至少,郁家不會顯得那般不值。自己,亦不會那般不值吧。王氏會騙她麽?那又有甚麽必要?又有甚麽要緊呢?人,都不在了……

眼見着快入夏了,夜裏時有蟬鳴,吵得人睡不安穩。書蔚房裏守夜的丫頭總領着人半夜捕蟬。有時書蔚起夜瞧見,隔着窗看上半刻,侍兒們耳語交談,低聲輕笑,她開始羨慕她們的年輕與無憂無慮。

某日無聊,見她們捕蟬,書蔚也寫下首七絕:

早夏還添幾份衣,驚殘故夢舊簾帏。

深沉黛瓦深沉路,不許鳴蟬說是非。

作者有話要說: 友情提示:這一章王大娘出來之後的內容,也可以不看。

不看就是親兄妹梗~~最初也是這樣設定的,但是不過審,你們懂的~~~

所以加了個王大娘來破梗~~~

喜歡僞兄妹的就當這章存在吧,喜歡親兄妹的,可以直接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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