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母祈福

莊府碧泉居內,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兩旁植以兩片萋萋芳草,草上堆以嶙峋怪石。

青瓦映朝陽,院內正室的隔扇“吱呀”一聲被人打開,門邊緣看得見丫鬟探出來的半張臉。

雕花隔扇正中間的位置,施施然走出個娉娉婷婷的小姑娘,白淨玉盤臉,剪水杏眸,浮彤臉頰态若春雲,頭插一根素白玉簪,身着鬥花月白褶皺裙,外穿直領對襟寬袖衫,前襟不施袢紐,十四五歲的年紀,名喚莊顏,是從五品禮部左侍郎莊守義的嫡女。

莊顏兩臂微擡,放在腹間,對丫鬟蘭兒道:“把我的東西準備好,等我回來。”又對蓮兒道:“你跟我去母親處請安罷。”

蘭兒、蓮兒兩個丫鬟,分別着桃紅比甲粉色挑線裙、湖綠比甲翠紋裙,先後應了一聲,蘭兒轉身進屋,蓮兒緊跟在了莊顏身後。

走在熟悉又安靜的甬道內,莊顏腦子裏開始想着別的事,聽聞一心無挂、四大皆空的平南侯開始選妻了,也不知是他本人的意思,還是他長公主母親李婉的意思。

兀自搖了搖頭,莊顏笑了,長公主在城外靈雲寺內常伴青燈已久,即使龐致是她親兒子又如何?但凡是這塵俗中的事,長公主都不會操心,如若不然,老平南侯去世的時候,她也不至于連個面都不露。

憑着十幾年的記憶,莊顏游着神到了父母親所居的常喜堂。門房見四小姐來了忙跑進去通報。

莊顏踩着灰白色的石磚走到正室門口的時候,邱媽媽從屋內快步走出來,笑道:“四小姐,夫人在屋裏等您一道用早飯呢。”

莊顏眉眼舒展,應了一聲便往裏走,屋內圓桌上擺了幾樣小菜和兩碗清粥。

莊府二夫人黃氏見女兒過來,從榻上起身繞過屏風走到羅漢柏桌邊,笑道:“就在這裏用飯吧,今日陪我去靈雲寺祈福。”

“祈福?替誰?”有了平南侯選妻的風聲,去靈雲寺祈福的人多了。只是不知道母親為何也要去,難道黃氏也聽到了龐致選妻的風聲了?可自己只是從五品禮部郎中之女,王宮侯爵家的正妻,萬萬是輪不到她,若是去做妾,黃氏也是絕對不肯的。

黃氏柔柔一笑,道:“先吃飯。”

莊顏也不急,漱口擦了嘴,等到黃氏動了牙筷,她才動手。

母女兩個安安靜靜吃完了早飯,漱了口,擦了嘴,等下人撤了殘羹冷炙,黃氏才道:“今日是要替你弟弟祈福。”

“哪個弟弟?吉哥兒?”莊顏不解。

莊顏的爹莊守義是莊家排行第二的庶出子,與黃氏成婚十餘載,只得了莊顏這麽一個女兒。莊守義耿直木讷,嚴于律己,婚後不曾納妾,膝下子嗣單薄,所以莊顏并沒有一母同胞的弟弟。

但她大伯的次子莊保吉比莊顏小幾個月,年十三,在莊顏這一輩裏行五。如果不是這個堂弟,那是哪個弟弟?

黃氏臉驀地一紅,莊顏驚喜掩面,随即牽起黃氏的手端詳她的小腹,驚喜道:“娘,我……有弟弟了?”

黃氏羞澀地點點頭,喜不自禁道:“終于盼來了,終于盼來了。”

“娘,你怎知是弟弟?”

黃氏臉上的笑容淡下來,道:“你爹說還想要個兒子,一雙兒女湊個‘好’字,他連名字都想好了,我便盼着是個兒子,聽聞靈雲寺的觀音很靈的,今日你陪我去求一求。”

莊顏捏了捏手心,她也希望是個弟弟,因為大伯母霍三娘平常沒少拿這事擠兌她娘,若是個兒子,母親在家裏也可少受些氣。

這靈雲寺莊顏自然是要去的,正巧黃氏又有孕,那她更該去了。

莊顏回到碧泉居,叫丫鬟蘭兒把她提前準備好的東西也一同帶上了馬車。

一路上,莊顏說着各種各種的趣話逗黃氏,想減輕黃氏內心的緊張。

黃氏看着比以往更雀躍的女兒,感動道:“顏兒,不管這一胎是男是女,娘還是會一樣地疼你。”

莊顏嘴角露出兩個小梨渦,道:“娘,我知道。”

黃氏嘆了口氣,拍着女兒的手傷感道:“可惜你已經大了,留不了兩年了,娘已經習慣你在我身邊撒嬌玩鬧的日子了,這個孩子來的真是及時。”

有時候不是孩子離不了母親,而是母親離不開孩子。

吸了口氣,莊顏略紅着眼眶低頭道:“女兒才十四,還小呢。”

黃氏愛憐地摸着她的頭發道:“我的顏兒已經十四了——你放心,在你及笄之前,娘肯定替你物色好人家,若是我身體不濟,也會叫你爹多上心的。”

莊家三兄弟,大房莊守仁乃嫡出,與妻商賈之女霍三娘居于莊府福喜堂內,和庶出的兩個弟弟向來不親近,還不說大夫人霍三娘向來刻薄,莊顏的婚事丁點都不能指望大房。

三房莊守禮雖和莊顏的爹乃一母同胞,可兩人脾性相去甚遠,三房又在西邊買了隔壁的宅子,和莊府鑿通了一牆之隔,共稱為“莊府”,實則行了分家之實,莊顏一家子和他們咫尺天涯,兩房關系也不必細說了。

好在莊顏打小随着父親習文,跟從外祖父習武,在女子中算是文武雙全。逐漸養成了細膩兼闊達的性子,是個極有主見和心思的人。婚事她倒不多擔心,以她的眼光和能力,尋不世間最好的兒郎,也不至于是最差的兒郎。

一路閑話不表,母女兩人終于到了靈雲寺。

莊顏帶着淺色的面紗,攙扶着黃氏下了裝扮簡素的馬車。

一下車,黃氏微微訝異,這靈雲寺怎麽熱鬧得和年節時候一樣了?她想了想,今日雖正好是月半,但并不是什麽節日呀。

黃氏目光移到女兒臉上,只聽莊顏道:“娘你這幾日在家養身體所以不知道,聽說平南侯要選妻了,不信您看看這周圍的人,有沒有那麽一兩個是身形相熟的?”

黃氏依眼掃了一圈,睜大了眼睛道:“還真是……”忽然捂了嘴道:“啊呀,是靜姐兒。”

順着黃氏指着的地方,莊顏看了過去。

莊靜身着紅底綠繡藕蓮裙子,猶如荷花荷葉相互照應,好不嬌豔!她乃莊守仁次女,行二,長莊顏一歲,将将及笄,因性格驕縱還未定好人家。月十五來祈福,怕也是為了和平南侯龐致“偶遇”來的。

平南侯的母親長公主就隐居于靈雲寺內,龐致有時會在月半來此探望她。今日又逢五月十五,外頭還傳出平南侯選妻的風聲,待嫁的貴女沒有不期待良緣的。

母女兩人本想躲開,偏莊靜眼尖,已經看到了她們。若是以往,莊靜肯定避開了,但今日遇得“太巧”,便上前來打了招呼,朝黃氏行了個禮,又上下打量了莊顏道:“妹妹今日就穿這樣來?”

莊顏但笑不語。她雖也有野心,但還有腦子。今日貴女奇多,穿的再豔麗醒目又如何?落到那人眼裏說不定就被歸類到“俗人”一堆裏,平南侯既是四大皆空的性子,真要娶妻也是以端莊賢淑,宜室宜家的為先。

莊靜譏諷道:“平南侯乃上之親侄,定不會娶庶支之後,妹妹快回家去吧。”

蓮兒是個直脾氣,聽了這話怒目圓睜,微微上前一步,瞪着莊靜不言語。

莊顏笑道:“國母說英雄不論出處,你若有異議,當她的面說去。”誰不知庶出乃當今皇後的痛腳?!誰人敢提此事?

按說莊顏其實是個好脾氣的,但凡人家不辱及爹娘或是踐踏她的尊嚴,輕易不會回嘴。

“你!”莊靜怒道。

莊顏又道:“堂姐,快去拜菩薩吧,萬一美夢就變成真的了。”說罷,挽着黃氏帶着丫頭走了。

莊靜在她身後氣得咬牙,礙于大庭廣衆,不好再發作。

蓮兒是個憋不住話的,當即冷哼道:“大夫人到底是商戶之女,二小姐的性格真真像極了她。”

莊顏只瞥了她一眼。

蓮兒駭地低了頭,四小姐賞罰分明的性子她可太了解了,當即認錯告饒。莊顏故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此事就此揭過,不許再提。

黃氏雖是武将家族出身,但年幼多受母親影響,嫁人後又不掌中饋,加之現在又懷有身孕,脾氣愈發溫柔,看起來倒不如女兒有威嚴。

……

靈雲寺一月開放五日,月半這日正是籍了平南侯的光,入寺做買賣的百姓絡繹不絕。大門口處多是賣的犬、貓、禽的攤子,偶有奇珍異獸,不久便會被搶購一空;第二道門處,庭院裏會架起諸多彩色幔帳,甚至還有露天的棚屋和賣零雜的攤子;大佛殿的邊上擺的則是王道人蜜餞、各類字畫。至于左右回廊,全被尼姑們制作的絨花、抹額占滿了。

正殿被來上香的女人們圍堵的水洩不通,莊顏攜母自夾道行至偏殿,又從側門入,到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前面,她陪着黃氏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便退到門外,留下蓮兒,帶着蘭兒去了偏殿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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