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黃家再遇

暗紅色的雕花靠背椅上,黃氏帶着柔和的笑容道:“崔大人跟你爹來往頗多,也算是知根知底,且又在京都,若是受了欺負,好歹你還有個依靠。”

話是這麽說,可真臨到頭上,莊家能不能護她還要另說,還得夫家靠譜才行。

黃氏接着道:“崔大人的嫡長子崔博文今年十七了,他小時候我曾見過,生的白淨,五官端正,模樣不差。他也只有個嫡親的妹妹,再沒別的兄弟姐妹,将來嫁過去也不怕妯娌不和睦。”她自己吃了妯娌的虧,崔博文沒有兄弟這點,最合她的意。

莊顏低着頭思量着,簪上的玉墜子輕輕蕩悠着,燭光的照應下,輪廓曲線柔美,像一副朦胧的美人圖。

黃氏抓着女兒的手道:“可惜你托生在娘的肚子裏,否則以你的容貌,配這天下最好的兒郎也是行的,只不過女人這一生還是該安分守己些,潑天富貴也不要求了,能順心地把日子過好,已是不易。”

這話莊顏不敢茍同,但最後一句她是懂的,高門大宅的日子不是那麽好過,順心二字豈有那麽容易。

莊顏咬着花瓣一樣的下唇,緩緩擡頭道:“聽說他還有個妹妹,不知道那個妹妹好不好相與?”

“崔玉冰已經十三了,再過兩年也要出嫁,你們也處不了多久,這個不必擔心。”

“又或是……我與他娘發生了争執,又該怎麽辦?”莊顏下意識考慮了一大串,自己就給這門親事設置了一大堆的障礙,說白了,她心裏頭還有那一輪明月沒有得到過,不肯輕易移情。

黃氏撫摸着女兒順滑柔軟的墨,“娘剛出嫁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想東想西,女人總要經歷這個過程的,反正你才過十四,也不着急。若是害怕,便再等等,崔家公子也才将将十七,不急着趕鴨子上架。”

莊顏點點頭,往母親懷裏依了依。她在這個家裏都沒被寵愛夠,這麽快就要去新的家庭了嗎?若是将來的路都不好走,那便選最好的那條吧!過兩日,她還要去黃家。

夜來風聲,碧泉居的院子裏小簇竹子随風拂地,油亮的石凳上映着淡淡的月光,一旁的水缸裏發出“叮咚”異物落進去的聲音。

蘭兒帶了件披風搭在莊顏身上,蓮兒在石凳上墊了個繡着月季的軟墊。長夜漫漫,莊顏難以入眠。

龐致隐沒在黑夜裏,遠遠看去,已成了屋脊厚重輪廓的一部分。

“小姐,餓不餓?”蓮兒問。

蓮兒雖潑辣直爽,但也心細,這院子哪個丫鬟婆子不對勁,都躲不過她的眼。蘭兒也細心,但沉默不喜言語,伺候主子只是潤物細無聲。

莊顏托腮走神,潤亮漆黑的眼眸看向遠方,為何她近日常夢見平南侯呢?若他也有意,為何總不來見她呢?或是連個偶遇都沒有。

迷迷糊糊的,莊顏想起了小時候,端午節後,她因給母親編制繁複的長命縷忘了背書,父親打了她的掌心,母親給她上藥,還勸誡她下次不能忘了父親交代的話;還有一次,那時她才七歲,因吉哥兒跟人學舌,說她娘生不出兒子,莊顏和他打了一架。事後莊守義罰她跪了祠堂,母親想替她求情卻又不敢。

長大以後,莊顏變得很聽話,因為她明白,為人子女也是有責任的,若是不守規矩、敗壞了名聲,是會失去父母的寵愛的。

當然了,外祖父很是寵愛她,無關別的,就是寵愛她。但她到底外姓人,黃家又不是外祖父一人的家。偌大的莊家才是她的家。

午夜的多思催出了她的淚水,朦朦胧胧間,莊顏仿佛看見那個男子從天上來……

耳邊是蓮兒的低聲:“小姐要睡着了,将她扶進去吧。”

兩個丫鬟,一人攙一邊,将莊顏扶了進去。

龐致捏緊了拳頭,手裏的蟬型玉佩出現了淺淺的裂痕。

借着月光,他仿佛看見了她晶瑩的淚水,今夜莊顏還反常地晚睡,難道他的嬌嬌在莊府受了什麽委屈?

她的心裏有心事,到底是什麽樣的心事這樣令她難過呢?

隔日起來,莊顏眼睛發腫,塗了不常用的桃紅胭脂在眼皮上方,才稍稍好看一些。

去黃氏處請了安,母女兩個商量着送一套文房四寶給吳昊,适合寫臺閣體的七紫三羊毛筆、出自曹素功之手質細的徽州油煙墨、一整刀青檀皮的宣紙和青綠色淺墨池的玉硯。

黃昊是黃家唯一的嫡長孫,是衆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別的人都可以不送,這份禮送了黃家人再不好推辭,也能表現出莊家的心意。

裝好了禮品,莊顏帶上暗綠帷帽,細軟的綠紗上有她親手繪的“風雪夜歸人”的圖。帶着蘭兒,主仆二人坐着馬車去了黃家。

車檐上懸挂的彩色珠滴發出清脆細小的響聲,莊顏挑起菖蒲紋四方簾子朝外看了一眼,道路兩旁有賣旋煎羊白腸、姜豉、紅絲、麻腐、沙塘冰雪冷丸子的小攤。

叫停了馬車,莊顏吩咐道:“蓮兒,去買份凍炸魚頭來。”

莊守義從不許莊顏吃這些路邊攤,黃則武在軍營裏摸爬打滾過,不忌口這些,有時兒子帶回來一壇子好酒,還非得這些販夫走卒賣的菜下酒不可。莊顏幼時在黃家住過一段日子,随了外祖父這口。

蓮兒把裝好了凍炸魚頭盒子,擱在膝蓋上穩穩地放着,偷偷抿唇笑了笑,她家小姐也就是去外祖父家的時候敢碰一碰這些吃食了。

到了黃家,大門緊閉,看門的人一個都不見了。

蓮兒敲了敲門,好半天才來了個婆子把門打開,“大白天關什麽門?是來了什麽貴客?”

那婆子噓了一聲,“是有貴客來了,表小姐快進來吧。”

莊顏心裏躁動起來,難道是平南侯?

正廳裏,黃則武和黃不羁父子讓龐致坐在上首。

黃則武從來沒和皇親國戚這麽近距離的相處過,一時間還有些緊張,倒是黃不羁不拘小節的性子讓他看起來更落落大方些。

黃則武看着自己兒子不知所雲,擠眉弄眼暗示了幾次,又咳嗽兩聲,見實在叫不住黃不羁,方出聲道:“束之,喝茶。”

黃不羁還真渴了,喝了一口又開始滔滔不絕,大論佛道。

直到下人來報,表小姐來了,黃不羁才住了口。龐致喝茶的嘴角浮着一絲笑容,伴着入口的清茶,帶着淡淡的清香。

龐致難得開口:“你屋裏那只甜哥兒有趣,我還想去看看。”

黃不羁起身做了個請的姿勢,“平南侯先請。”

黃則武行了個禮,待人走後擦了擦腦門上吓出的汗。他的混蛋兒子到底走了什麽運,竟能結交上這等貴人同他逗趣一只鹦鹉,那平南侯完全不像是跟他兒子一樣玩物喪志的人啊?

平南侯和黃不羁穿過游廊和主人家的外書房,一齊往院子裏去。

莊顏脫了帷帽回避在暖閣裏,透過六角花窗,她看見龐致和黃不羁并肩走過。前者挺立孤拔的身姿卓然出衆,仿佛察覺了有人在窺視,忽地側眸朝這邊看了一眼,露出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少女驚地低下了頭,往後退了一步。

聽見暖閣裏的桌子上,傳來茶杯茶壺碰撞的叮叮聲,龐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黃不羁還以為自己看差了,再扭頭看的時候那笑意已經殆盡。

暖閣裏的莊顏趕緊扶好了茶杯,無人看清她喝了酒一樣酡紅的臉。

他看到她了嗎?

等到外面清靜了,莊顏才敢出來,去正廳把禮品和單子送到外祖母手上,順便問了問:“外祖母,可是平南侯來了?”

陳莺擔憂地看向外面,“是啊,也不知道束之怎麽結交上這樣的人。”若是在這種人面前讨喜還好說,萬一得罪人家了呢?黃家人只求安穩,對權勢沒有太大追求,因是外人眼裏的好事來了,他們第一反應竟是擔心。

莊顏寬慰道:“小舅看起來不着調,心裏明鏡似的,那平南侯看起來也不像是愛斤斤計較的人,無妨的。”

陳莺點着頭道:“他能救束之一命,想來也不是什麽惡人。”

黃則武攬着妻子的肩道:“随他吧,束之自有他的造化。”

兩老回院後,莊顏去了大舅母的那裏,可巧潘夢蝶頭風犯了正在歇息,她只得去花園溜達。

不知不覺走到夾道盡頭,到了黃不羁的風雨閣,甜哥兒不知為何脫了鐵腳鐐,撲騰着翅膀飛了出來,發瘋一樣往莊顏臉上撞,這會兒她已經脫了帷帽,驚叫着捂臉,生怕被鹦鹉撓花了。

一只大掌伸在她面前,一把抓住了腦袋随意轉動的甜哥兒,龐致認認真真地正視着莊顏,放柔了聲音道:“沒事了。”

莊顏擡起頭,清麗的容顏上還帶着懼色,明亮的杏眸上一雙細眉蹙着,“謝……謝謝。”看着眼前蜷曲着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她想起了院子裏親植的一小簇竹子,好像也是這樣一節一節的,幹幹淨淨,十分好看。

回過神來,莊顏往後退了一步,行了個禮。

甜哥兒嘴裏繼續喊道:“嬌嬌,嬌嬌。”仿佛是在喊莊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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