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合梨殿的下人已經忙活的一夜,新換上的長明燈照的整個院子如白晝一般雪亮。
所有人都注意到月皎皎越變越慘白的臉色。
她坐在那裏,捂着小腹的手已經緊緊的抓着衣服,胡亂的揪成了一團。
她望着來來往往的人群忙碌着,實在沒力氣站起來跟他們一起。
她現在唯一的寄托只有香茶帶回來的消息:
月家二老不同意她不回來省親,說是明日天一亮便來接她。
可以回家了。
太好了。
她靠在門框上,仰起頭望着東方泛起的魚肚白,宮燈燃了一夜已經熄滅,柔和的光暈伴着清晨鳥獸輕鳴,她只覺得這聲音恍恍惚惚,似從天際傳來,一如詢問她需不需要去休息的安遠。
管家已經将大夫叫了過來,她瞧着他們臉上的擔憂,望着自己裙擺上沾上的鮮紅,算了算日子,便執意要他們退了下去。
香茶伺候她換衣服的時候,她的額角已經全是細密的汗珠。
紅糖水喝下去,卻并沒有緩解多少。
她想,這身體還真是弱啊……
來個大姨媽疼成這樣。
血是沒打算止了,在香茶的幫助下坐在了床邊上。
因着習俗,她一身火紅的華服在香茶的攙扶下來到王府的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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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她也是這樣的一身衣服,只不過那時候,是趙奪背她進的門。
如今:
她站在繁華深處,卻始終見不到那個人的影子。
她執意在門口等了許久。
他才說過他愛她。
她想:他會來送她。
或許會來吧。
月母帶了一大批人浩浩蕩蕩的,一早便來到康王府門口,一見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憔悴成一副花骨朵的模樣,心疼的不要不要的。
她忙應了過去,眼窩一下子就濕潤了起來,望着自己出嫁之前活蹦亂跳的女兒在冷風中搖搖欲倒的模樣,一把便握住了她的手,喉間更是哽咽不已:“我的兒,怎麽成這模樣了啊!”
她一早便知道這康王爺不會真心待她,可沒想到連個當花瓶的禮遇都沒給她。
她瞧着自家女兒瘦的脫像的下巴,心裏更是對他恨得牙癢癢。
她家再怎麽不入他康王爺的眼,那也是對國家有功,他再怎麽不願娶她女兒,那也是禦賜的婚!
她深吸了一口氣,多年來做生意養成的喜怒不形于色終究叫她忍住了。
秋風帶來絲絲縷縷的寒意,康王府奢華的紅牆粉瓦,月皎皎孤身一人,日光下,樹影婆娑,再奢華的一切也不懂她此時寂寞的心境。
她已經在門口站了許久,也等了許久。
昨晚他轉身之後,又在院子裏等了一夜,她怎麽也沒等到他。
小腹痛的渾身的骨骼都在打顫,她怕錯過他的臉,硬是強忍在原處不肯離開。
月母不想女兒是這樣的癡情,派出去打聽康王爺下落的人回來禀告之後,她聽了消息差點沒氣的渾身發抖,可望着月皎皎一張小臉憔悴不已,一雙大眼睛帶了期盼望向遠方,她沒忍心告訴她真相。
她嘆了口氣,臉上帶着慈祥的愛意:“我的兒,你爹盼你盼得緊呢!昨個聽香茶說你不想回來,差點沒氣的眼前黑過去。”
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望着她因為羞愧而低下的臉,柔聲的動之以情:“他早半個月就把手頭上的事情給結了,剩下的能推都給退了,這不,現在在家,非要親自張羅着做你愛吃的菜,從前你最喜歡吃的雪蓮羹,還是叫人從天山特地采過來的新鮮的。”
月皎皎聽了兩位老人家為她這麽費心,她卻為了別人傷了愛護她的人的心。
她很是不好意思的、第一次開口,叫着面前這個慈愛的中年女人一聲“娘”。
月母已經有許久沒聽自家女兒叫過她了,高興的眼淚差點沒掉出來。
她揩了揩眼角,濕潤的眼窩裏盡是心疼。
康王府的下人除了幾個跟着月皎皎伺候的,其他的人都回去了。
明明是王妃,待遇還不如在自個家裏。
她沒想再說什麽,只想着女兒這次回家,定不能讓她再回這個沒良心的王府吃苦。
香茶替月皎皎提着裙擺,這樣的華府,若是從前,必然襯得起她的貴氣,可如今,怎麽看怎麽別扭。
衣服裏的人,瘦弱的身體根本撐不起來這件衣服帶來的重量。
他康王爺的富貴,她家不是沒有,只是他施舍的愛,對她來說太過沉重,比這身衣服還有叫人痛苦百倍。
扶着她上馬車的時候,瞧見了月老夫人使的眼色,悄悄地點了頭,便下了車,告訴排頭的領路人往長情街的方向繞行。
月皎皎乖乖的坐在馬車裏,月母柔聲的關切叫她原本強忍着的酸澀,從喉間如潮水一般蜂擁而至。
她伏在母親的膝上,抑制不住的哭泣着。
她原本以為,月母會教訓她當初可笑的執意,可她沒有。
她只是輕輕的拍着女兒的脊背,就像她小時候因為害怕打雷,躲在母親的懷裏,尋求着最讓人安心的慰藉。
月皎皎哭了許久,直把月母的衣服都哭濕了一大片,再擡起頭的時候,腫着一雙眼睛,很不好意思的邊抽噎邊道歉:“對不起,把你衣服弄濕了。”
月母替她理了理被眼淚濕的淩亂的碎發,“傻孩子。”
馬車裏,月母無微不至的關心叫她溫暖,她甚至感念她沒有追問趙奪是否對她不好。
她不知道怎麽回答。
幸好她沒問。
她聽着月母給她說着她出嫁這些日子裏,月府發生的許多趣事,她養的波斯貓生了一窩小貓,現在都能上蹿下跳了;她養的那只貓頭鷹,三天兩頭飛到院子裏,跟貓兒混熟了,一路排過來,咋一看竟分不出個所以然來……
月皎皎被她的話逗的笑個不停,同時也真的期待起在月家的生活。
她很想知道,別人愛着的、關心着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鳴泉馬車的車輪帶着泉水叮咚的清響一路向前,走了一會,月母挑起一小塊窗簾往外看了看,随後是不經意的微笑的:“月兒,明日便是花燈節了,街上已經開始挂上了花燈,從前你最喜歡了,快瞧瞧哪個好看,明日啊,叫上宮家的那位,叫他給你多猜幾個燈謎,多拿幾得幾個花燈來。”
月皎皎聽着花燈,想着因為總在王府有規矩壓着,三從四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她看到這裏才知道,原來,外頭的世界那麽精彩。
她點點頭,眼中露出了向往的笑意:“那明日,我叫香茶陪我好好的玩一玩。”
月母一聽就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定是在王府裏壓抑壞了,她笑吟吟道:“你宮家的哥哥啊,他一早就在咱家候着了,就想着見見你,這不,前幾日還幫着你爹……”
“娘……”月皎皎低着頭打斷了她,“女兒已經嫁人了……”
月母見着她委屈的模樣,心裏雖然又急又氣,可到底沒有發作出來,但又不得不提醒她:“傻女兒,今日你省親,你丈夫可來送你了?”
她咬着下唇,搖了搖頭,本想就這麽算了,可聽着月母口中對趙奪的埋怨,這才知道省親沒有夫家來送,那是大事!輕者是說這個女人不受寵;重者,人們會懷疑這個女人婚內不忠,白白的毀了姑娘家清白的名聲。
她不知道只不過因為他沒來送,連帶着月家的聲譽都将在煙陽城裏顏面掃地,可又下意識的想替他辯解:
“他只是最近太忙了……只是……”她說着,連聲音都低了下去:“他這幾天都忙得沒回來過,連覺也沒好好的睡過……”
月母聽着她這般的維護那個男人,曉得女兒年輕,愛上了就不管不顧,不曉得在愛情裏,如果迷失了自己,那将什麽也沒有了。
言語中的失望夾雜着心疼:“我怎麽聽說,你在王府過得很不好,你瘦成這樣,他可有心疼?”
月皎皎不願意叫趙奪在月母心中的印象變差,忙替他打圓場:“他對我很好……對我……”她趕忙搜尋着那些他對她好的蛛絲馬跡:“他給我……給我送過荷花……還給我……他……”她實在想不出什麽了,只能不停地說着“他”……
月母嘆了口氣,“他既對你好,那你怎麽瘦成了這樣?莫不是那康王爺不僅脾氣不好,連眼神也不太好?”
月皎皎發覺自己的話出現了錯漏,可依舊咬着牙撒謊:“他不是,他最近真的太忙了,連吃飯的時間都不夠……”
話才說道一半,簾子外頭那個熟悉的身影依舊高大,本該在她口中忙得腳不沾地的康王爺,此刻卻挽着一個她沒見過的女人,那樣溫柔細心地替她挽了挽額間的碎發,連給那女人的一個吻都是情意綿綿、絲毫不在意旁人眼光的。
兩人俨然一對金童玉女,他耐心的給她挑着只有夫妻才會互相贈送的鳳凰和玉簪。
月皎皎的一張小臉在見趙奪的那一刻,瞬間變得煞白,她的腦袋“嗡”的一聲快要炸了,想安靜一會兒,但無論如何平靜不下來。
她的眼珠像生了鏽的鎖心,落在他的脊背上再也轉不動了。
慌亂只是一下。
有清涼的風吹過來,女子的帕子随着風飄到空中,雪白的像一只無助的蝴蝶。
他回頭想替她尋回帕子的那一個回眸,窗簾像是變成了燙手的滾油,燙的月皎皎的手猛然縮了回來。
厚重的錦緞遮蔽了馬車所有的光線,月皎皎一雙小手握的骨節發白,黏膩的冷汗、指甲陷進掌心的疼痛、內心無止境的荒涼……
她伏在月母的懷裏,無助的哭了出來。
車輪依舊在轉動,帶走了她痛苦到窒息的心。
帶不走的,是趙奪停留在原地、震驚的心亂意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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