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門簾打開又放下,包廂裏驟然的冷清叫月皎皎經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包廂裏,望着滿桌子的誘人菜色,幽幽冒着的熱氣撲到她蒼白的臉上時只剩下冰冷的水意,涼意自心底裏蔓延出來。
他叫她在這裏等他一會,她答應了,于是,她就坐在原地,看着他下樓,望着他牽起對他有盈盈笑意的女子,盯着他的背影和她一起消失在門口,混跡在人群裏,再看不見。
那女子臨走之前望了她一眼,眼角下的朱砂痣随着主人眼中帶起的嘲諷一起,給了她一個堂而皇之的下馬威。
她不想承認腦海中浮現出的那個女人的名字,畢竟,她并不認識她,不對,她在這裏,其實誰也不認識,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酒肆叫什麽名字,只曉得它看着很奢華,趙奪其實并不喜歡。
菜已經重熱過好幾輪了,他依舊沒有回來。
他還會回來嗎?
她不知道。
她什麽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走了,把她一個人丢在這裏,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她根本不記得來的路,只能望着手邊,他給她的芙蕖花燈,薄如蟬翼的白色宣紙,其實脆弱不堪。
她強忍着喉間的酸澀,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伺候的夥計見她出來了,殷勤的就過來問候是不是菜不合口味。
她苦笑着搖頭,望着外頭漆黑的夜色,連一絲星光也無,寒風穿過空蕩蕩的中堂,叫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已經這麽晚了啊……
食客歌姬早已經紛紛退下了,大堂裏的夥計打掃都結束了。
其實要是她再不出來,夥計就該詢問她今晚是否住下了。
她搖了搖頭,想結賬卻發現自己身上原來沒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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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好意思說出來,只好先到樓下去,想看看,是不是有什麽認識她的人會經過。
三更的綁聲敲響的時候,她坐在樓下,望着外頭瓢潑的大雨,一個人除了冷,更多的是無助。
夥計已經收拾好退下了,因為她的身份,只熄了二樓的燈,在桌上留給她的燈倒是點起來的時候,亮堂堂的。
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原本熱鬧的四周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點聲音。
外頭風吹的厲害,聲音如同野獸的嘶吼,她聽得渾身汗毛直豎。
她怕,怕這樣的夜晚,更怕這樣子只有一個人,她真的怕極了。
好在,她還有一盞燈。
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強迫自己忘掉那些她腦中隐藏在黑暗裏的鬼怪;強迫自己相信趙奪,相信他的承諾。
流着淚的紅燭,燈芯“噼啪”的響了好幾次,一陣涼風吹過來,燭火晃了幾晃,竟然經不住,滅了……
酒肆裏陡然一片漆黑,聽着屋外瓢潑大雨擲地的空明,她茫然的睜着眼睛,望着她不敢關的門,望着那個黑茫茫的方向,望着那裏的虛無——他叫她等他一會。
他說就一會。
一會?
一會是多久?
從傍晚到午夜,這樣的一會,超出了她的認知。
她嘆了口氣,明明已經怕到後背發涼、頭皮發緊,卻依舊在安慰自己。
這裏太暗了,太暗了,他找不着她了。
要趕快把燈點起來,叫這裏亮起了,叫他知道,她還在這裏,還在這等着他。
摸索着站了起來……
燈?
拿什麽點燈?
她沒有火柴,這裏的人都沒有火柴,他們不用這個,更不用說打火機了。
花燈?
那盞燈……
對了,她還有一盞燈,一盞芙蕖花燈。
火油,老伯送了她一包火油。
老伯說,宮九很照顧他的生意,所以送了她一包點燈用的火油。
還好還好,還有火油。
還好還好,她還有光亮,她還能等趙奪。
笨手笨腳的什麽也做好,手心裏燙了好大的一塊,手指卻機械的繼續嘗試點着她不會用的點火工具,其實不難,真的不難,只是因為她不會而已。
沒有人教過她……
沒有人知道,她也有需要自己點燈的時候。
手心的傷口其實并不很疼,她只覺得眼淚大顆落在手背上的時候,濕熱的溫度很折磨人,折磨的她一整顆心,喘不上起來。
還是點不好燈籠,明明燃起了火焰,卻因為手心裏的傷,一下子抖落在了花燈上,薄如蟬翼的白紙,被火苗蹿起來的那一瞬間,聽見屋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月兒!”
這樣的暴雨夜裏,她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出陣陣水花。
這樣心疼的驚呼——是趙奪來了嗎?
她的心有一陣狂顫。
他來找我了。
他說就一會。
她相信他。
被緊緊環在一個溫暖的懷裏時,她甚至沒來得及回過頭。
她感受到他劇烈起伏的胸口,她不知道是因為他太過激動還是跑的太急,有暖意從他的胸口傳遍全身,叫她一直提着的心終于可以舒緩下來。
暴雨從檐下蔓延成透明水簾,唰唰的撞擊聲不止,冷風穿堂而過,宮九擋在她的身前,他欣長的身子高了她一大截,足以将這個小小的人兒環在胸口,護在他的心頭。
懷裏的人抖得實在厲害,她沒經歷過這樣的恐懼,他忙松開了她,不停地輕拍她的臉,口中是一直以來想要給她的安慰:“別怕別怕,月兒別怕,我來了,別怕……”
她聽着他低沉的嗓音帶着慌亂的喘息,卻能叫人聽着安心的很。
她目光裏的空洞對上那張臉,俊逸絕倫的臉,慌亂的失去了平日裏所有的風度。
她望着那張叫她安心、總在她痛苦的時候給她安慰的臉。
她看着他,終于辨認出他不是趙奪,而是宮九。
她愣在原地,有很久都沒能反應過來。
她聽着他口中一直叫她別怕,她不明所以,直到随着他叫人安心的嗓音真的安慰了她,她這才發現,原來她全身都在不停的發抖。
她以為自己很鎮定,她以為自己很堅強,所以,在黑暗裏,也可以一個人行走,也可以等着趙奪,也可以追尋他的腳步。
她以為她掩飾的很好,可是身體的反應卻出賣了她。
她抖得實在太厲害了,如同行走在一個懸崖的危索上,她不敢動,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只曉得緊繃着自己的身體,握着那只可以給她依靠的手。
她實在是脆弱不堪,靈氣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她這副模樣,從來沒有人見過,以至于面前的那個人,慌到連碰上她的手都在發顫,生怕她不小心吓到。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就這樣流啊流,面前的那個人也不再給她繼續擦眼淚了,直接讓她靠在他的肩頭,搜腸抖肺的哭個痛快。
她背上始終有一只溫熱的大手,輕撫着安慰她。
雨停了,天也亮了,他陪着她坐到了天明。
望着她哭了一夜通紅的眼眶,很想心疼的吻了上去,“眼睛疼不疼?”
被她拒絕了之後,心更加疼。
溫熱的毛巾換了一塊又一塊,直到她舒服了些才放下手。
真的不放心她的身體,她瘦的叫他想不出來吃了多少苦。
望着泛起魚肚白的天空,她終于明白,她要等的人,不會來了。
身邊的宮九替她披上自己的外衫,他陪了她一夜,急色匆匆的找到了她,卻不責備她,只在一旁,靜靜地陪着,給她所能夠的所有溫暖。
桌邊花燈的灰燼殘枝已經叫夥計收走,幹淨的不留一絲痕跡。
一起都恢複了原狀,一切都是原來那個安詳的模樣。
昨夜的恐懼、無助、悲傷,仿佛被輕易的抹去了,不複存在。
昨夜,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好像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自顧自在腦中的幻想。
頭疼的像是要裂開,她腦子裏亂哄哄的轉着,轉着不屬于她的那張臉,那個聲音。
溫柔……
吻……
合梨殿……
歡好……
帶着薄繭的手……
還有,那碗強灌下去的避子湯……
所有被強行忘掉的一切,如疾風驟雨般狂湧而至,淹沒她的期待。
她開始懷疑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是不是都是在自作自受。
或許她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可她錯在哪裏呢?
她愛上一個男人……
她愛他,愛的發狂,她第一次愛上一個男人,第一次知道情愛的滋味,她不知道兩個人相愛應該是什麽樣的,只曉得委屈自己,只曉得卑微的伏下身子,求他看一眼。
可那個男人不停地、肆無忌憚的傷害着她。
後來……
那個男人說,他愛上她了。
愛上了?
然後?
當着所有人的面訓斥了她,當着她的面罰了所有的人。
那個男人是誰?
他的臉怎麽看着那麽模糊。
他的名字記不太清楚了。
他是誰?
他……叫她等他。
她一直在等他。
天黑了等、下雨了等,打雷了也等、失血到快要暈過去還在等……
他什麽時候能來?
對了,他叫趙奪,康王府的主人,那個叫她當初驚鴻一面的男人。
他臉上的輪廓有近乎冷酷的弧度,那些個記憶裏不真切的溫柔,那些對着雪白的梨花才會揚起的嘴角……
她真的亂了……
她頭一次真的開始懷疑自己……
她頭一次,在心裏,一遍一遍的問自己,是不是當初太任性了……
是不是,她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錯的太過徹底。
說不定,她只是一個人走進來的。
說不定,趙奪根本就沒陪她出來。
她這才想起來,他根本沒給過她承諾,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句漫不經心的、叫她滿心歡喜的無心之言。
她說想回家,卻不是回康王府。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整個人都迷迷糊糊地,被抱上馬車的時候,靠在一個溫熱的懷裏,這樣的溫暖,叫她沒忍住往他懷裏縮了縮。
她聽見了他劇烈起伏的心跳,耳邊還有他喑啞着嗓音,從喉間傳出痛苦的喘息,破碎的勾勒出主人此時痛苦的心境。
朦朦胧胧的聽的并不清楚,她不斷的咳嗽聲,背上的溫熱的大手一直在輕撫她的背,耐心的、溫柔的,想叫她舒緩下來。
他的話,在她終于能緩下來,靠在他結實的臂彎裏,沒力氣睜開眼睛的時候,斷斷續續的能聽到一點。
“……當初不該跟你怄氣……”
“……你才多大,哪裏懂得人心涼薄……”
“月兒,我愛了你五年,等了你五年,難道就比不過他給你的恍然一面?”
“都說你長大了,長高了,可還是太傻了……”
“……你終于可以嫁人了,我以為我終于要等到你了……”
他喉間的哽咽着,說出來的話已經無法連貫,他眼中的她,因為水霧不斷的升起落下,面容都已經模糊。
他和她才多久沒見,她竟瘦到這個地步,整個人憔悴的叫人看不出她原來是多麽的恣意潇灑,身子骨輕的沒有重量。
苦澀的水意落在她的唇上,蒼白的沒有血色的唇。
昨晚若不是重夏經過煙陽醉,若不是他幫忙診治受傷的歌姬,他根本不知道她會一個人被趙奪丢在那裏,她怕黑、怕冷、怕一個人……
他知道她任性,也由着她使小性子。
趙奪不愛她,處處傷害她。
他宮九拼盡全力去寵的女人,憑什麽落在他手裏,連吃一頓飯都要看別人的臉色,憑什麽要斂着性子,處處活的低微小心。
這一次,他發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叫她再回到趙奪身邊。
懷裏的人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掉,輕顫着睫毛痛苦的喘息。
他望着手上沾着的她的血,他是真的怕了。
她月事的日子明明不是這幾天。
早些時候就發現她的身子不對勁,可她偏又強忍着。
心慌和恐懼迅速占滿他的內心。
車輪在飛速的轉動,一如他慌亂如麻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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