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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瑤想着馬上就要到時辰給爹娘請安,不願再折騰,奶娘勸不成,便強拉着我起身,拉扯中便把我撞倒了桌上。然後她怪我不小心,把我捆着扔到了床上。”

見爹娘眉頭皺成疙瘩,一臉不忍,阿瑤強忍下心中不适。現在還不是做孝順女兒的時候,奶娘在胡家十幾年,也算是老人了。以阿爹阿娘善良的性子,若不說得嚴重些,豈能徹底趕走她?一擊不成日後她有了防範,事情只會更加棘手。

當然她也知道,捏着奶娘賣身契她自然可以随意處置,就算打死了官府也不會管。可凡事講究個以理服人,既然如今還有辦法,她也就沒必要給人留話柄。

“阿娘,奶娘平日常說您如何嚴苛,難道您真會為這點小事責罰他們?”

“阿爹,您不是說女兒才是府裏正經姑娘,難道做姑娘的要事事迎合下人心意?”

阿瑤天真的兩句話,在宋氏和胡九齡心頭湧起驚濤駭浪。

尤其是宋氏,她雖然秉性柔弱,但并非不識好歹的糊塗人。當年生阿瑤時她傷了身子,有心無力之下,只能将襁褓中的阿瑤托付予奶娘。眼看着阿瑤一天天長大,待奶娘格外親厚,她心裏也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她也得顧念阿瑤心情。而奶娘知道這點後,更是使勁渾身解數籠絡住阿瑤。她本就精力不濟,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母女離心。

方才聽到卧房中争吵,她也察覺出不對。不過想到前面幾次想要處置奶娘時鬧得不愉快,她還是強忍住心下疑惑問道阿瑤。見她點頭承認,一如既往地回護奶娘,雖是意料之中,可她依舊控制不住心下苦澀。

直到方才女兒天真的話語将她從夢中敲醒!

“嚴苛?奶娘,這些年你都是這樣在阿瑤跟前排揎我?”

抓住奶娘臉上一閃而過的心虛,看着阿瑤青紫的胳膊,宋氏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老爺,胡家向來有仁義之名,妾身嫁進來幾十年,所行雖不說無可指摘,但無論如何也擔不起嚴苛的惡名。”

“夫人誤會了,便是借老奴一萬個膽,也不敢如此編排夫人?”

跪伏在地上,奶娘肥碩的身軀抖如篩糠。她怎麽都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叫姑娘睡個回籠覺,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以帕拭淚,宋氏繼續說道:“單一個膽子你就敢把阿瑤傷成這樣,湊齊一萬個膽子你不得把天給捅個窟窿。老爺,這事說來也是妾身不好。當年妾身沒有親自照看阿瑤,這些年見她與奶娘親近,也只顧着心下酸楚。妾身只顧自己,倒是忘了阿瑤這麽小個孩子,剛生下來純白地跟張宣紙樣,可不是別人說什麽她便信什麽,哪有心思去分辨什麽親疏遠近、是非曲直。幸虧今早妾身不放心過來,才看到這一幕。可前面十三年妾身沒看到的時候,她得在這老刁奴手下吃多少苦。”

說到最後宋氏淚如雨下,即便用帕子擋着,眼淚也是很快浸透。

胡九齡空着的手安撫地在她背上順順,“這事怪不得惠娘,當年你懷胎時,郎中便斷言這一胎極為艱難,是你不顧安危硬要給胡家留下骨血。生産完後你元氣大傷,能保住命已是萬幸,又怎會有精力照料孩子。”

這本是一句安慰之言,卻叫聽到的阿瑤如遭雷擊。

有阿爹的千嬌萬寵比對着,自幼她便覺得阿娘待她頗為冷淡。又兼之奶娘常在她耳邊言語娘不是,潛移默化下母女關系越發疏遠。沒想到事實真相确是如此,想起常年彌漫着藥味的正房,若不是生她時傷了身子,阿娘這些年怎麽會受這麽多罪。她那麽辛苦、幾乎是搏命把她生下來,又怎麽會不疼她。

“阿娘,女兒真的不知道。是奶娘說當日您想要個兒子,發現生出來的是女兒便不願意再看一眼。”

阿瑤越發覺得自己錯得離譜,撲到宋氏懷中,嗚咽着傾吐委屈。宋氏緊緊摟着她,感受着阿瑤的淚水浸濕前襟打在她身上。生出來十三年,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覺得,懷中嬌小的人兒正是她的女兒,與她血脈相連的親生骨肉。

“阿瑤還這麽小,又能分辨出什麽呢,是阿娘鑽進了死胡同,讓咱們娘倆平白被個刁奴蒙蔽這麽多年。”

胡九齡感懷地看着眼前一幕,餘光瞥向爛泥般癱軟在地上、哆嗦着無法言語的奶娘,他走過去一腳踹向她心窩。

想到愛女所受委屈,這一腳他用足了力氣,直把奶娘跟個球似得踹出門外。

“給我叉出去。”

走到門邊,他又輕聲囑咐跟來的胡貴:“好生審問,撬開她的嘴,我要知道這些年她究竟做過多少好事!”

☆、智救忠仆

奶娘本以為夫人來了,自然借機能分散姑娘注意力,讓她忘了百蝶紗衣。

可她怎麽都沒想到,老爺跟在夫人後面來了,聽到那句“讨價還價”時她就知道要壞事。可她怎麽都沒想到,事情會壞得這麽徹底。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竟然跟變了個人似得,言行舉止處處擠兌她。偏偏姑娘那些話都說得确有其事,弄得她即便有心反駁也無處說起,到最後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眼見胡貴聽從老爺吩咐走來,奶娘打個機靈,忍住周身疼痛仰起頭,朝裏面哀嚎道:“姑娘當年可是吃老奴奶長大的,這些年但凡您打個噴嚏,老奴都緊張不已,難道這些您全都忘了?”

隔着門框,聲音清晰地傳到卧房。

胡九齡皺眉,沉聲道:“都幹什麽吃的,還不捂住這老刁奴的嘴。”

“阿爹且慢。”

阿瑤雖沉浸在感傷中,但也将奶娘哀嚎聽個真切。自宋氏懷中擡起頭,她就着方才洗漱所用布巾擦擦臉,臨水打理下儀容,施施然走到卧房門邊。

邁過門檻,她停在奶娘跟前。繡着繁複暗花的廣袖垂到她強撐起來的身子前,阿瑤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你可知,奶娘這稱謂是何意?”

不用刻意裝可憐,驚懼外加方才心窩一腳,這會奶娘早已狼狽不堪。跪伏在地,她看着姑娘繡鞋上的珍珠。米粒大小的珍珠穿成精致的花型,晨光下閃爍着瑩潤的光澤,這麽雙鞋姑娘只不過穿那麽幾次,不等時日久了珍珠褪去光澤,老爺便已命人送來更加精美的繡鞋。

這般金尊玉貴的姑娘就如天邊的雲,哪是她這窮鄉僻壤裏出來的老婆子所能随意攀扯。

“姑娘,老奴知錯,老奴不該因為您的寬仁便失了分寸。可老奴來這府裏前後已經有十四年了,因在府裏當值,從未喂過自己親生孩子一口奶。不管您信不信,這麽多年來老奴真的是把您當成自己孩子,才會有先前那些随意之舉!”

說到最後奶娘捶胸頓足、涕淚橫流,一副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她看得模樣。情難自禁的神态,引得房中衆人唏噓不已。

若是往常阿瑤定會相信這番說辭,可前世在她最需要錢的時候,就是眼前的奶娘卷着她最值錢的那些金銀細軟逃匿無蹤。當日她在前面給爹娘守靈完,天蒙蒙亮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卧房時,看到裏面一片狼藉,值錢的東西消失大半時那種絕望,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歷歷在目。前車之鑒尤在,她又怎會相信面前之人!

想到這她擡起繡鞋,裝作不經意地踩在她手上,鑲着珍珠的鞋尖無意識地點碾,聲音中卻滿是不可置信。

“奶娘這是承認故意離間阿瑤與阿娘間的母女之情?你……怎麽能這樣!”

奶娘一口老血快要噴出來!她明明是在說自己這些年傾注的深厚情誼,連端茶倒水的丫鬟都聽得明白,怎麽平日伶俐的姑娘這會倒傻了。

手上陣陣疼痛傳來,她聲音越發顫抖,“老奴絕無此意!”

“阿瑤就知道奶娘不會如此狠毒。”

奶娘小雞啄米般點頭:“當然,老爺、夫人和姑娘對老奴這般好,老奴感激都來不及,又怎會害你們呢?”

“感激……”

阿瑤聲音很低,離她最近的奶娘卻聽得真切。二月末寒涼的早晨,跪在卧房門口,她背上冷汗直順着脊柱溝往下淌。是她對不住姑娘,可這麽多年下來她早已騎虎難下。如今她主動承認離間母女情分之事,以夫人的軟和性子,十幾年來好不容易跟閨女親近,應該不會再往下查。

可以前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卻破天荒地沒幫她求情,只怕這會她要正經遭點罪,想到這奶娘剛升起來那點悔恨之心瞬間被怨恨所取代。而在同一時間,碾壓着她五指的珍珠繡鞋突然發力,十指連心,劇痛傳來她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阿瑤聲音擡高八度,素淨的小臉上滿是肅殺。

“沒錯,你的确該感激我胡家。”

“方才我問你奶娘這稱謂是何意,你沒有回答,那我替你答。奶娘,不過是寬裕人家請來奶孩子的下人,歸根結底你還是個下人。你只記得自己奶大了我,且因不能喂養親子而委屈,可你怎麽不記得這些年你吃穿用度出自哪裏,又是誰每月給你發着月錢,還有誰給你兒子安排體面而輕松的差事。你只不過是個下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全家卻皆受胡家恩惠,當然應該感激我們!”

說完阿瑤拍拍胸口,控制住心中激憤。她本不想說這麽多,可一想到前世,她便忍不住想要拆穿奶娘虛僞的面具,讓所有人都瞧瞧她內裏有多髒多臭。

“可你都做了什麽?平日作威作福不說,該你守夜時躲懶還強迫我順從,更有甚者還離間我與阿娘間的母女情。如果這樣的所作所為叫做心存感激的話,那我還真不知道什麽叫狼心狗肺。”

欣賞着奶娘難堪的面色,阿瑤餘光向門口看去。方才被她派去找百蝶紗衣的丫鬟這會已經返回來,隐隐面露急色。

心底有了譜,她蹲下來,目光與奶娘直視:“不說這些,那件百蝶紗衣現在何處?”

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懼,阿瑤最後一絲懷疑也徹底散去。

最後欣賞一眼奶娘狼狽,她轉身邁過門檻走到阿爹跟前,嘟起嘴如被鄰家小孩欺負了的孩子般,理直氣壯地告黑狀:“女兒因病好幾日未曾給您請安,原想着今早打扮得漂亮些去正院。可生辰時阿爹送那件百蝶紗衣卻不見了,女兒想問問奶娘這是怎麽回事?”

胡九齡疑惑地看向愛女,方才站在門邊他将她敲打奶娘的言行舉止看得清清楚楚。邏輯清晰、條理明确,一番話噎的老刁奴無地自容的同時,關于主仆恩情的論斷又敲打了院中其他下人,連他都忍不住在心中喝彩。

若是旁人他肯定幹預大加贊賞,若有可能更會把人帶在身邊,悉心栽培讓他做和興昌管事。可偏偏這人是阿瑤,他捧在手心嬌養大,從未見過風浪的掌上明珠。

明明昨晚入睡前她還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樣,只不過一夜,這變化也未免太大了!

不過看着此刻抱着他胳膊,用信賴的眼神看着他,一臉“有事求阿爹撐腰”的阿瑤,他心下那點疑惑立刻被擠到一邊。天大地大閨女最大,他最喜歡阿瑤有事找他。每次得償所願後看到她滿足的笑容,他那顆為人父的心總會格外滿足。

走到奶娘跟前,他直接問道:“這些年一直是你掌管阿瑤院中事,百蝶紗衣是怎麽回事?”

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趴在地上,奶娘怨毒地看着阿瑤繡鞋鞋尖。姑娘繞這麽大個圈子,只怕責罰她無禮是假,問百蝶紗衣才是真。

把這丫頭片子捏在手心十幾年,沒想到今日卻被她騙了過去。方才她不僅在院中所有下人面前丢了醜,還幫她們娘倆解開十幾年的心結。無端幫別人做嫁衣,想到這奶娘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紗衣事小,可背後牽連着她全家老小,甚至還有她親生的一雙兒女,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說出去。

想到這奶娘冷靜下來,環顧四周,最終她視線定格在門口領頭的青霜身上。這小蹄子屢次對她不敬,今日更是擅自領一群下人進來看她笑話。本想日後騰出手來慢慢收拾,如今卻顧不了那麽多。

“老奴雖管着姑娘院中事,可哪有精力事事過問。這百蝶紗衣繡工精致,正好咱們院中青霜精通繡活,老奴便叫她妥善保管着。”

青霜……這名字聽着怎麽有些耳熟。

還沒等阿瑤想清楚,門口青霜撲通一聲跪下來:“奴婢知道姑娘喜愛那件紗衣,便小心地挂在側間那個一人高的榆木衣櫃裏。隔三差五也只在衣櫃外面掃掃灰,并不曾再動過。可誰想方才奴婢去取時,紗衣已經不見了,奴婢真的沒有偷。”

“那側間一直是你負責灑掃,鑰匙也在你手上。不是你偷的,難道紗衣還會自己長腿跑了不成?”

“奴婢冤枉。”青霜急得眼淚都要落下來。

奶娘依舊不依不饒,“當日見到紗衣上那些活靈活現的蝴蝶你便直了眼,說不是你偷的誰信?”

青霜也知道這事自己說不清楚,姑娘前腳剛借奶娘說完何為下人,她後腳便出了這樣的事。偷竊主家財物,這得是多大的罪名,想到這她眼中淚水越積越多,終于止不住往外淌。

阿瑤看着她無聲流淚的眼睛,眼前閃現出前世她被誣陷時泣出的血淚,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我信。”

“什麽!”

不止奶娘,青霜也滿是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後宅灑掃丫鬟輕易不得出府,即便出府門房處也都會有記錄。麻煩貴叔查查,近一個月內青霜可曾出府,出府時又帶過什麽東西?”

胡貴很快拿着記錄府中下人出入的花名冊過來,“自姑娘生辰至今,三等灑掃丫鬟青霜統共出府一次,時為本月中旬,當時身上只系了個荷包。”

“看來紗衣并未被帶出府,只能是藏在住處。青霜,你可願命人搜查住處,證明清白?”

青霜如今看自家姑娘,就像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這會自然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三等丫鬟住處并不大,片刻功夫就被查個底朝天。那裏面哪有什麽百蝶紗衣,甚至連個料子好點的布片都見不着。

“紗衣莫非真的長腿飛了不成?”

阿瑤走到奶娘跟前:“我隐約記得,這院中任何房間鑰匙奶娘那都有一把。而且尋常丫鬟出門多有不便,奶娘卻打着我的名義來去自由,甚至好些時候都不用在這花名冊上記錄。這樣一來,奶娘想往府中弄點什麽東西,可再簡單不過。”

奶娘自知在劫難逃,這會也不哭天搶地了。看着阿瑤,她滿臉萬念俱灰。

“跟在姑娘身邊這麽多年,老奴卻落到如此下場,實在是無話可說。”

“沒想到我胡府竟然養了如此一只碩鼠,老刁奴,看看你幹的好事,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在命胡貴将人帶下去時,胡九齡就已經命另一人搜查奶娘所居之處。奶娘在府中呆了十幾年,早已在阿瑤的寬容中失了謹慎,她夥同家人倒賣府中物件的賬冊,就擱在箱籠底下。

胡九齡本就是買賣人,拿到賬冊随手一翻便知數目何等巨大。心下怒火上來,他再次一腳踹過去。這一腳力氣比方才還大,直踹得奶娘一口老血吐出來,轱辘幾圈落地後看到旁邊熟悉的賬冊,心知被識破,她腦子一轟暈了過去。

“擡下去好生看管,我胡家從不會要下人性命。”

胡貴點頭,老爺的确不會輕易取人性命,他只會讓那些得罪他的人生不如死。如今奶娘惹得的可不是老爺,而是老爺最重視的獨女,這可比惹着老爺還要嚴重。

喚兩個家丁過來将奶娘擡走,一道跟着退下後,胡貴又極為周到地喊了十幾號家丁,叫他們去“請”奶娘夫婿、兒孫等人過府“探病”。

後面這事阿瑤并不知曉,折騰了這會天已經大亮,宋氏便做主将早膳擺在她這。

色香味俱全的各色吃食擺滿桌子,丫鬟們悄無聲息地退下。熱氣襲來,面對着單聞味道就讓人食指大動的早膳,桌旁三人卻無一人動筷。

阿瑤擡頭,坐在對面的阿娘正一臉感傷地看着她。視線稍微左移,與她相鄰的正座上,阿爹正用從未有過的嚴肅目光仔細打量着她。

☆、玄衣少年

湯盅剛掀開時的熱氣散去,桌邊一家三口氣氛陷入凝滞。

心下最煎熬的不是阿瑤,而是當爹的胡九齡。但凡愛女如命的親爹都有一個共性——希望自家閨女永遠是長在溫室中的嬌花,一輩子不經風霜雨雪,喜樂安康到老。雖然理智上他知道這不可能,但那顆寵女的心,還是促使他在阿瑤降生後這十三年将她牢牢地保護起來。

可方才對上奶娘時那犀利到紮人的言辭,冷漠到凍人的語調,莫說是被他嬌養長大的阿瑤,就算是自幼跟在長輩身邊踏足生意場的他,自問十三歲時也不一定能做到,這般反常讓他不得不産生懷疑。

“阿瑤往日不是最信任奶娘。”

阿爹果然懷疑了,聽他問出來,阿瑤懸着的心反倒放下來。

宋欽文的背叛影響尤在,但還不至于讓她對從小把她寵到大的阿爹失去信任。不過重活一次的經歷太過玄乎,說出來不一定能取信于人不說,以阿爹對她的緊張,指不定會認為她被什麽邪祟附身。

稍微想了想,她決定換種說法。

“阿爹,女兒昨日躺下後做了個夢,半夜腹痛驚醒後就覺得靈臺清明,好多往日渾渾噩噩的人情世故,這會不用旁人多點撥,也能将其中各人心思、利益揪扯看得明白。往日女兒身邊最近的便是奶娘,方才又是她最先進來,頭一個看明白的人便是她。”

說完她十根嫩蔥般的手指拱在下巴前,杏眼眨巴眨巴盡顯靈動後,嘴唇微微嘟起。

“女兒也沒想到,奶娘竟會是那樣的人。”

胡九齡的注意力全在女兒第一句話上。到底是什麽樣的夢,才能讓人一夜間變化如此大。

“不會是被什麽髒東西盯上了吧?”

年輕時走南闖北,胡九齡也聽說過不少各地的奇異手段。比如西南沼澤中的南诏人善用蠱蟲,北地草原的鞑靼祭祀能溝通天地,甚至連大夏戲文《龜丞救主》中,那龜丞相化身的空海大師也是令下凡歷練的龍宮公主起死回生。

阿瑤頭一歪面露無奈,她就知道……

而一旁的宋氏再也顧不得賢良淑德,直接在桌下踢了夫婿一腳,不悅道:“戲文中的孫猴子一朝受菩提老祖點化,都能從石猴到七十二變無所不能,有奇遇後大徹大悟的人多了去,為何阿瑤不行?”

阿瑤也趕緊配合娘親,委屈道:“難道阿瑤聰明了,阿爹就不喜歡了?”

胡九齡趕緊搖頭,“阿爹高興都來不及,這不是怕什麽不好的東西傷着阿瑤。”

邊說着他邊細細打量着愛女舉止,發現阿瑤神色如常,眼神中看向他的親昵一如既往、甚至比往常還要多些依賴後,他總算稍微把心放回肚子裏。

夫妻一體,敏銳地察覺到夫婿的不放心,她又加上一句:“老爺也是關心則亂,不過妾身看阿瑤應該沒事。被邪祟附身之人大都乖張暴戾,哪會像阿瑤現在這般心思靈透。阿瑤快別不高興了,你阿爹也是不放心你。”

被她勸着胡九齡又放下幾分戒心,擡頭看見阿瑤撅着嘴,臉上就差用毛筆寫上“不高興”三個大字,他條件反射地開始耐心哄勸。

“你阿娘說得對,阿爹這不是關心你?快別生氣了,小嘴再撅就要成小豬嘴了。來喝碗鹌鹑湯,炖湯的廚子可是府臺大人府裏出來的,阿爹知道阿瑤愛喝湯,專門給你請回來的,嘗嘗合不合胃口。”

拿起湯勺将牡丹錦雞菊瓣碗中舀到八成滿,胡九齡拿湯匙輕輕攪拌吹着,一直到隔碗的溫度不涼不熱,他才巴巴地遞到阿瑤跟前。

自從阿爹死後就再沒人這般耐心地給她吹過湯,熟悉的一幕牽動阿瑤思緒,雙眸中升騰起一層薄霧。

胡九齡急了,“都是阿爹不好,阿爹不該懷疑阿瑤。阿瑤冰雪聰明,想明白這點人情世故又算什麽,不哭啊。”

越是在熟悉的人面前,阿瑤越發控制不住自己情緒。這會聽到阿爹最後近乎哀求般地三個字,她本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再也忍不住滾落下來。

俯身撲倒阿爹懷裏,聞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前世三年的孤苦伶仃、眼睜睜看着家道中落的無力、得知真相時對宋欽文的怨恨、以及被沈墨慈紮成篩子時的疼痛,各種情緒一齊湧來,在最讓她安心的懷裏徹底釋放。

眼淚決堤任憑悲傷宣洩,她只覺有一雙溫柔的大手把她抱在腿上,如幼時那般輕輕搖晃着,耐心地哄勸着。

不知過了多久,待她把淚水哭幹時,擡頭就看到阿爹原本自帶三分笑的臉愁成了苦瓜。本來精心打理的胡子沾上她的鼻涕眼淚,一绺绺張牙舞爪,凝結成奇怪的形狀。

“不哭了?”

胡九齡長舒一口氣,宋氏奇怪道:“阿瑤是怎麽了?”

将所受委屈全都哭出來,阿瑤只覺神清氣爽。紅腫的雙眼直盯着阿爹胡子,恢複理智後她又有些難為情。

“阿娘!”頓了頓,她随口說道:“還不是阿娘,剛才拿女兒跟個石猴子比,女兒才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這什麽破孩子!宋氏目瞪口呆。先頭的不适過後她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以前阿瑤對着她禮數很足,讓人挑不出絲毫錯處。這雖不是什麽壞事,但禮數都是對外人的,嫡親母女間哪用得着一板一眼。如今阿瑤嬌聲指責,挂滿淚痕的小臉上無絲毫怨恨之意,親昵之态讓她倍感舒服。

“還說自己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看你那副猴樣。”

阿瑤将阿爹脖子樓得更緊,十三歲的姑娘身段剛剛開始發育,乍看起來還一團孩子氣,縮在高大的父親盡顯嬌氣。

“阿爹願意讓我撲棱!”阿瑤吐吐舌頭。

宋氏眉眼洋溢起愉悅的笑容,心下卻越發篤定:阿瑤肯定沒染什麽髒東西,不然怎麽會如此惹人憐愛。此時此刻她徹底理解了老爺心情,這樣的小嬌嬌,真是讓人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她跟前。

有這樣想法的不止宋氏一個,晨間的濃霧散去,城中心錦元街兩側商鋪開門迎客,街上挑着茶水爐賣各色早點的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錦元街東首一處鬧中取靜的茶樓,蘇州評彈柔軟的語調自樓內隐約傳出,二樓包廂內臨床坐着位玄衣少年,少年對面坐着位身背羅鍋的老僧。

老僧正在烹茶,爐子上滾沸的泉水沖進紫砂壺中,連續幾遍溫好茶壺後,放進一小撮茶葉。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多久袅袅茶香傳遍整個包廂。

倒一杯給對面玄衣少年,老僧微微揮袖請他品茶,自斟自飲後滿意地點頭。

“青城山泉甘甜,泡出來的茶水倒是有滋有味。”

少年不置可否地點頭,入鬓飛眉下深邃的眼睛看向窗外,隐約眺望遠處寧靜幽深的宅院。

“傳聞這泉水還是從胡家地頭流出來的。”

聽到胡家,少年終于收回目光,捧起茶盞皺眉嘗了一口。甘甜的滋味傳來,想到記憶中那張同樣滋味的小臉,他眉頭微微舒展。

“胡家?”

老僧假裝沒看到小侯爺陡然和善的面色,狀若無意地說道:“正是青城的皇商胡家,山泉自胡家別院的一處縫隙發源。因滋味清甜,城中不少人家喜歡用來釀酒烹茶,每日清晨去山腳等候取水的人家不知凡幾。胡家知道後非但沒阻攔,反倒趁別院翻修時整理山泉脈絡,以青石在山腳修一池專門蓄積泉水,方便其他人家取用。見微知著,侯爺,胡家仁善由此可見一斑。”

玄衣少年正是奉皇命前來督查今年青城綢緞市場開市的定北侯陸景淵。因近年來北狄蠢蠢欲動,大夏邊境不穩,幾十萬兵卒駐守在那,每日所需軍費都是一筆天文數字。眼見國庫吃緊,今上便将目光投向了富庶的江南。

淮南鹽市與青城綢市占每年江南稅收的大半,其中又以前者為重。江南錦繡膏腴之地,滿朝文武皆知此行是鍍金之旅。可任憑他們再眼紅,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原因無它,只因今上一母同胞的嫡親皇姐,寧安大長公主已經先行為獨子定北侯求到了禦前。

今上登基時寧安大長公主出過大力,這些年來她一直恪守本分,堪稱京中貴女楷模。多年來今上有心補償都找不到機會,如今大長公主求到禦前,哪個不長眼的敢跟她搶?

好在美差有兩項,小侯爺只有一位,他吃肉旁人總能喝點剩下的湯。滿朝文武眼巴巴地望着那碗肉湯,果然很快宮中傳來消息,今上欽命小侯爺為欽差,前往淮南鹽市。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正當滿朝文武将目光投向青城綢市,甚至連幾位王爺都躍躍欲試之時,小侯爺卻親自進宮,以自己初入朝堂手段稚嫩為由推掉稅收大頭的鹽市,轉而去了綢市。

聞此不少人暗地裏笑小侯爺傻,有龍椅上的人撐腰他怕什麽?非要把功勞往外推!只有那幾位久居朝堂的老狐貍,才暗贊一聲小侯爺好手段。有皇上撐腰還愁功勞?這時候最忌諱的便是貪心不足磨掉皇上情分!

任憑滿朝文武想破腦袋,也絕對想不到。小侯爺不是不稀罕功勞,更不是有意收斂,他來青城的原因特別簡單。

“不識好歹的丫頭!”

輕嗤出聲,他盤算着青城最大的兩家綢緞商。胡家和沈家,雖然胡家有皇商名頭,但實際上沈家的水要比胡家深好多。

“孰是孰非,本侯心中有數。”

這事他閉着眼也不會辦錯,端起茶盞一飲而盡,二樓開着的窗戶內飛進來一只信鴿,陸景淵随手抓過來。從鴿腿上竹筒中取出一張紙條,看完後他臉色一變。

“沈墨慈派人去了胡家西角門?”

神色一黯,他朝門外吩咐道:“派人跟上去。”

☆、阿瑤打算

在阿爹懷中痛哭一場後,阿瑤前世最後三年的孤獨苦悶消去大半。

這麽一鬧騰,桌上飯菜也已涼了大半。湯湯水水原本金黃的色澤凝結成淡黃色油脂,各色茶點也不複剛端上來時色澤鮮亮,或烤或蒸而緊實的外皮如青春不再的肌膚般失去光澤。

見此宋氏随口說道:“東西都不新鮮了,還是叫廚房的人再另外做些。”

說完她便轉向門邊,剛準備開口喊下人進來撤掉盤子,就被阿瑤攔住了。

“阿娘且先等等。”

說完阿瑤端起面前的牡丹錦雞菊瓣碗,裏面裝着方才胡九齡哄女兒時親自盛得鹌鹑湯。青城地處江南,本地菜色口味偏清淡,連帶着傳來的外地菜色也被同化,少了幾分濃油赤醬,多了幾分清淡爽口。面前這碗湯雖沒了絲毫熱氣,但湯色依舊澄澈透亮,比在京城小院時她亂炖一通的那些湯不知要好多少倍。

細瓷湯匙舀起大半勺喊入口中,初入口時帶着點黨參的微苦,過後唇齒留香。

阿瑤已經許久未曾喝過這般美味的肉湯,前世阿爹去世後她沉浸在悲痛中、茶飯不思,然後是守靈時忌葷腥。等到後來家道中落,已經供應不起她先前那些奢侈的享受。如今乍喝到,一個沒忍住她便多舀了幾勺,直到旁邊太過強烈的目光讓她再也無法忽視。

坐在阿瑤對面,宋氏親眼看到她舀起放涼了的湯,一勺接一勺喝起來,心下驚訝不亞于方才親眼見她疾言厲色地處置平日最寵信的奶娘。這還是她那個被老爺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莫說是冷掉的湯,就是火候稍欠點的湯,這麽多年阿瑤也從未喝過一口。倒不是她本身多嬌氣,而是老爺什麽都要給最好的。平日做買賣精打細算,可關于阿瑤的任何事他都是不計成本,完全是“胡家萬貫家財敞開花、随便花”的豪爽。

這般嬌養起來的阿瑤,竟然喝冷掉的湯,見到這一幕宋氏眼珠子快要驚掉了。

“阿爹、阿娘,你們幹嘛如此……”

“驚訝”二字還未曾說出口,阿瑤已經明白過來。現在可不是三年後家徒四壁靠典當為生之時,阿爹阿娘更不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人間百态。

放下湯碗,輕捋鬓發她故作輕松:“即便女兒貌美如花,阿爹阿娘也不是第一日見到,為何要如此驚訝。”

這孩子!嗤笑過後宋氏仔細打量着對面女兒那張小臉。他們夫妻雖都只是中人之姿,但耐不住阿瑤這孩子會長,盡挑着兩人身上好看的地方長,這般組合起來的小臉當然精致。加之她“昨晚奇遇後大徹大悟”,原本天真嬌憨的臉上中多了幾分懂事成熟,矛盾的氣質長在如此嬌小的人身上,更是讓人移不開眼。

她不得不承認,阿瑤那句“貌美如花”并非王婆賣瓜。

即便如此,多年的習慣也讓宋氏忍不住揶揄幾句:“哪有這樣誇自己的,瞧瞧你身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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