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葬禮舉行得比較順利,倪相平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陸承隔了他好幾個座位,他也聽得見陸承低聲地哭泣。

最後屏幕播放着沈池安生前錄過的視頻和拍過的照片。

有幾張是他和倪依岚的合照,倪依岚年輕的時候頭發還是染成了橘紅色,倒沒襯得她自己有多白,反而把她旁邊的沈池安映得白白淨淨。

最後幾張是沈池安和陸承沒有公開過的婚照。

陸承的西裝是黑色,沈池安的是白色,兩個人拿着同一捧紅玫瑰,沈池安笑得很開心,陸承的目光就只在他身上,沒有向着鏡頭。

陸承止不住哭,被人扛着離開了會場。随後也有一些親人嗚嗚地哭着走了。

這幾日都沒見陸承表現得很悲痛,所以悲傷積聚起來一下子砸在陸承身上,陸承也承受不了。

倪相平撐着頭,心緒在沈池安和秋嵩祺兩人間來回切換。

秋嵩祺剛才說,他要去A城出差幾日,會幫自己了解那裏的房子和工作,以及那個全天候的治療所。

倪相平比較意外秋嵩祺沒有糾纏,反而幫起他來。

該這樣的吧,倪相平想,秋嵩祺糾纏了這麽久,這段時間大大小小的事也發生了不少,他也應該累了。

就着這次去A市,就算是真的各過各的了。

比起現在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擡頭不見低頭見的,A城離F市并不近,坐飛機也得畫上一個多小時,到時候估計是一個月見一次都挺難。

倪相平想到這裏,心驀然沉下去,如果可以,他不介意就這麽待在F市,雖然秋嵩祺總時不時來叨擾一下,但至少,日子裏有了這麽個人,有時候他挺高興的。

雖然高興之後無一例外地無奈。

但比起以前每日每夜的争吵和冷漠以待,倪相平挺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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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不切實際地指望秋嵩祺能改變多少,所以一點點改變都彌足珍貴。

以後如果真的少了這麽個人,倪相平不清楚自己要花多少時間去适應。

葬禮結束後,倪相平離開了會場,想出去透會氣,他看到遠處秋嵩祺坐在路口野花旁的石頭墩子上,折了一朵野花給海海。

海海似乎挺喜歡的,拽住花兒,低頭搗弄。

秋嵩祺俯看着海海,看着他頭頂的發旋,和不濃密的發絲。

“是不是還是晚了一點,你都快上小學了。”秋嵩祺擡手撫上海海的頭發,寬厚的手掌覆蓋住他整個腦袋,搖一搖,“秋爹對不起你。”

海海一如既往地沉默,摘下一片花瓣,丢在了地上,又摘下另一瓣,繼續丢在地上,直到這一朵花被摘空了,他就換另一朵繼續。

“相平對你很好,他才是爸爸該有的樣子。所以你要聽他的話。不要總是哭鬧,他很辛苦。”

他停頓幾秒,又繼續說:

“秋爹每個月都出差去A城,會每個月來看你,會多待幾天,盡量待上半個月。你也可以來秋爹這玩,想要什麽秋爹都給你買。”他低聲哄着海海。

四歲多了,快五歲了,明年這個時候,應該是小學生了。

海海可能不會背着沉甸甸的小書包——書包裏塞滿了零食而不是作業。但他會去接受自閉症孩子的教育方式,也許會成為一個畫家。也許什麽也不是,一輩子要人照顧。

但沒有關系,秋嵩祺覺得自己養得起。

“你就是個十足的啃老族了。”他半開玩笑,掩蓋住心裏的難過。

秋嵩祺知道秋海海左耳進右耳出,甚至可能沒進去過。

“秋爹愛你。”秋嵩祺親一口海海的額頭。

“秋,爹。”海海把花瓣撕開,扔在地上,簡單地重複。

海海學過的詞只有這一個,倪相平只教過這個,其他的海海都學不會。或者說,學了沒用。

海海幾乎沒有說過話,開嗓并不甜,甚至還有點糙耳。像喉嚨裏混着棉花糖,含糊不清,不仔細聽,秋嵩祺聽不出來他在說什麽,只感受到幾個音節。

秋嵩祺呆滞半秒,鼻子酸酸的,彎下腰抱着海海哭。

倪相平在遠處看着,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看見秋嵩祺抱着海海,好像在哭。

他猶豫了一會,沒有過去打擾,往後山的墓地上去。

秋天來了,這木棉樹葉子也還是油綠,仿佛冰冷的霧氣帶不走它們的盎然。陽光在葉子縫隙中吐露。

墓碑已經做好了,立在一棵樹下,青灰色的,摸上去會有石砂的顆粒感。

“你和秋嵩祺怎麽樣了?”陸承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捧了幾朵白花,放在沈池安的墓碑前。

墓碑前已經放置了好些不同科類的花,它們只有一個特點,白得發光。

和木棉不一樣,木棉開起來會是紅的。倪相平瞧着,想,如果到了春天,木棉花會掉在草上,落在墓碑旁,和白色的花夾雜在一起,也是一番景色。

只可惜沈池安自己看不見。

“為什麽這麽問?”倪相平反問一句,不知如何作答。

“秋嵩祺剛才不是在停車場哭麽,你應該看到了。”陸承臉上褪去了剛才葬禮上的悲傷模樣,眼神灰蒙,說話語氣也很平淡。

“之前他說你和他離婚了,其實我挺詫異的,後來以為你們又和好了,現在我倒看不明白了。但是為什麽要這樣,秋嵩祺沒有不愛你。”

倪相平沉吟一會:“可是只有愛不夠的。就像你對沈池安,只有愛是不夠的。”

陸承哽咽一下。

那還需要什麽。陸承沒有問出來,他心裏有了答案。

“你們打算怎麽辦?”

“我要去A城,他的話,大概是留在這裏。”倪相平聳聳肩,心裏卻壓着一塊石頭,“以後就随緣吧,三十的人了,陪他鬧着小孩子脾氣談着小孩子的戀愛太累了。人還是要務實一點。畢竟我還有個兒子要養。”

陸承沒有反對,只說:“那秋嵩祺呢?他怎麽辦?我不認為他會好過。”

“他會理解的,總有一天會的。”倪相平笑了笑。這個笑容不盡興,只不過是自我安慰。

陸承嘆口氣,走了。

倪相平定定地站在墓碑旁,站了一會便蹲下去,把上面的花拾掇好,合攏,以至于不會散開。

嘀嗒。

一滴水落在一片柔軟的花瓣上,倪相平擡頭望天,天還是藍的,沒有下雨的跡象。

他用袖子蹭蹭臉,袖子浸了點水顏色就深了一個度,原來是自己哭了。

倪相平埋頭哭了一會,扶着墓碑重新站起來,和沈池安告別。

“池安,你會祝我幸福的吧。不過你可能會罵我沒出息。但我一直沒什麽出息,你也知道,我真的很愛很愛他。”

“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

倪相平一邊說一邊哭。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和他在一起。我還是會把海海生下來。”

“只有愛到底夠不夠。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倪相平眼淚不斷地掉在花上。

他哭了好久,才離開這裏。

“喂。”秋嵩祺抱着海海,略失神,恍惚地坐在幹燥的烈日之下。

“秋總,您今天晚上八點半的飛機,去A城,您還記得吧?”阮熙的聲音帶着官方腔調,讓秋嵩祺當下聽着很不舒服。

“知道了。”他擡眼,就看到倪相平從遠處走來,便挂了電話。

秋嵩祺不确定自己臉色看起來是否足夠好,好到沒有哭過的痕跡。

倪相平走近了些,秋嵩祺就說:“我明天去A城,我去了解一下那裏的房子和治療所,大概十一號左右回來。”

倪相平抿嘴擡頭望向他,也不吭聲,不點頭,像個木頭。

秋嵩祺和他對視良久,提到十一號,就想起點什麽,他轉身從花叢裏摘了一朵白色的野花。

攤開手掌,不大不小的野花在掌心紋路之上,他遞給倪相平:“那個,我七月沒給你過生日。生日快樂。”

倪相平沒有接,秋嵩祺便把花夾到倪相平耳上。

“你好土。”倪相平沒有摘下來,眼睛紅紅的。

“我……你想要什麽?”秋嵩祺問。

“複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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