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秋爹
倪相平和他對峙良久,擡起眸子,目光游離在秋嵩祺臉上。秋嵩祺眼睛冒着火一樣。倪相平知道他此刻是真誠的。
倪相平聽了這些話,心裏就開始打退堂鼓。
相信秋嵩祺,和不相信他,兩件事情對倪相平來說,并非相互排斥。
倪相平明白自己已經相信他了,而且心裏又一次原諒了他。可是理智在告訴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轍。
重蹈什麽覆轍,倪相平沒想清楚,仔細想想,秋嵩祺以前沒說過這種話。
秋嵩祺從來沒有提過日日夜夜地到底在忙什麽,沒提過他知道倪相平辛苦,沒提過對海海的感情。也就不存在重蹈覆轍。
不存在的話,是不是可以放下一點顧慮。
倪相平當即止住了自己的想法。他讨厭自己對秋嵩祺屢屢放寬限度。一顆糖就能哄好自己。
談戀愛的時候就算了,結婚了之後還這樣,離婚了居然也沒變過。倪相平疑惑是自己對秋嵩祺期望值太低,比較容易達到。
還是秋嵩祺不管做什麽,自己都不會打心裏去讨厭他。只是會産生看不着邊際的失望,仿佛在海中漫游,偶爾見到島嶼就以為是大陸了。
倪相平失望自己這幾年沒有長進,沒有學會吃一塹長一智,在秋嵩祺身上跌倒了又自己堅強地爬起來。
這次不過是被秋嵩祺推倒了又扶起來。自己就立刻心活面軟了。
倪相平垂下眼簾,盯着地板,兩雙鞋尖之間隔着約莫三十厘米。
“相平。”秋嵩祺又喊了喊他,向前走了小半步,于是距離就變成了二十幾厘米。
“走吧。”倪相平後退一點,嘆口氣,妥協了,“開門。”
“好,好!”秋嵩祺高興地眼睛亮起來,裏面的火星子亮成了小燈泡,又上前半小步就抱住倪相平,下巴就自然地抵在他肩窩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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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好”字音調降了下去,倪相平本就還在燒着,頭很昏,這個字聽得他耳根神經牽着後頸發麻。
像一股即将要穿入脊椎的電流,被倪相平硬生生打斷。
倪相平陪着海海坐在了後座,偏過腦袋靠在汽車頭枕上,這個角度正好看得見秋嵩祺的鼻梁。
光線從車窗透進來,暈在他臉部輪廓,像一輪聖光。細細小小的絨毛湊近些也能看得見。
但盡管如此,倪相平也看得出來秋嵩祺是老了。
輪廓沒有以前硬氣。
其實自己也老了,兩人都老了。
“你睡一會吧。”秋嵩祺瞄一眼後視鏡,并沒有看到倪相平的臉,只有他傾斜的肩,白皙的鎖骨窩淺淺地凹進去,“到了就叫你。”
倪相平搖搖頭,很久沒有坐秋嵩祺開的車了。之前但凡有什麽事,秋嵩祺不是讓倪相平自己開車就是讓司機去接送。
秋嵩祺現在很少自己開車。想當年他們都喜歡坐在天窗大開的車子裏兜兜風,沿着城市的河邊,一路開到城郊。
倪相平想看久一點,然後記住。他盯了片刻,才合眼。
“睡了?”秋嵩祺見他遲遲不做反應,稍微回頭看一下,倪相平閉眼睡着了。
睡了就好。
他睡着後,秋嵩祺心情也平靜了些,把駕駛座的車窗關了起來,暖氣彌漫一會兒,秋嵩祺就聞到了熟悉的花香。
玫瑰。好像種了滿院子。
如果此刻可以把車開到人生結束就好了。
“相平,我這段時間都很想你。”秋嵩祺目光向着灰溜溜的油柏路,車速放慢了一點,“你什麽時候搬回來。”
秋嵩祺不指望有回複。
和倪相平離婚說久也不久,對于像“習慣形成只需要二十一天”這樣子的概念,秋嵩祺知道自己沒有做得很好。
至少他到現在也沒辦法習慣天天吃番茄炒蛋——就算如今又多了一道研究了半天才學會的辣椒炒肉。
他也沒辦法習慣一個人一張床。大半夜醒過來上洗手間都害怕鬧鬼,房子很大,越大就越空。
倪相平心髒連着睫毛顫幾下,微微睜開了眼,他看不到秋嵩祺的表情。
“你不是想要我去那個什麽小區麽?”倪相平避重就輕地問。
“你……沒睡啊……”秋嵩祺倒吸口氣,“哦,那個,那個你又不去,再說了,在哪都沒家裏舒服。對吧呵呵呵……”
秋嵩祺幹笑幾聲,撓撓頭,又不太安分地捏一下耳垂。
“秋嵩祺,但是……”倪相平剛開口,秋嵩祺就急剎車一番,右路穿進來一輛卡車。
倪相平身子由于慣性往前傾出一個角度,左手當即扶住了坐旁邊的海海。
“你,你還是當我沒說過吧。”秋嵩祺長籲一聲,他知道倪相平又要把“已經離婚”這四個字挂在嘴邊。
他認命一般踩一腳油門,車子再次緩緩開起來,車內還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海海的臉,怎麽傷了?”倪相平扶住海海的時候,才發覺他臉上有一兩道紅痕。
“哦這個,幼兒園老師說是被小孩欺負的。當時氣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她那個态度,好像在說咱兒子就是活該一樣……”秋嵩祺想到這裏就心裏讴火,絮絮叨叨念個不停,其實幼兒園老師的态度他并沒有太在意,只是單純地想生氣。
卻找不到人發洩,總不能把那幾個欺負海海的黃毛小子拉出來揍一頓。老師就成了替罪羊。
“也不是第一次了。”倪相平輕輕碰一碰海海的傷口,感覺上是快好了,上頭附了一層薄薄的紅痂。
“你怎麽不和我說?我回頭去教育一下那些老師。”秋嵩祺嘟囔着發牢騷,“幼兒園總有孩子打架怎麽行。”
“嗯。”是說過的。
倪相平點點頭,把話題轉開:“我們商量一件事。”
“說。”
“我想帶海海去A城生活。”倪相平不冷不熱地陳述這句話,眼神飄在窗外。一棵棵木棉樹嘩嘩地過。
秋嵩祺愣了兩下,不太明白,驚訝道:“突然做這個決定是為什麽?”
倒也不突然,倪依岚在沈池安去世後就去了A城生活,倪相平就這一個至親,他想過去陪她。住得近一點,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更重要的是,海海再過一年多就要上小學了。
F市的資源不足,沒有給特殊兒童創辦的小學。
當下海海還只是幼兒,這還好說——不用學太多東西。
可是一旦進入了義務教育階段,海海不可能适應得了,他的智力比普通孩子低很多,生活能力也不夠。
也不一定有普通小學願意接收這樣的孩子。雖然他們沒有權力退海海的學,關鍵是将來其他小孩對海海的态度——倪相平不認為會好。
就像海海在幼兒園裏會被人欺負一樣,在小學就也會。
而A城有全天候的治療所,給自閉症兒童全套服務和教育,倪相平挺想搬過去。
倪相平一五一十地告訴秋嵩祺他要搬過去的原因,秋嵩祺卻陷入了沉默。
倪相平的想法,他幾乎完全認同。可是他的公司在這邊,秋嵩祺說:“那我怎麽見你們。太遠了。而且,你這樣的意思是不是……”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因為海海必須要去全天候治療所。”倪相平打斷他,“而且我不想離我姐太遠。”
“你知道我不太可能跟過去。”秋嵩祺說。
“嗯,沒有關系。”
“相平,你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再和我生活了。”秋嵩祺問的很小聲,倪相平沒聽清楚。
“什麽?”倪相平下意識問。
随後他看向前行的路,轉進了葬禮舉辦地,他心緒就被打斷,沒再理會秋嵩祺剛才說了些什麽。
他指了指右邊岔路口,那裏的草坪上長滿了野花:“到了。就這裏。”
“我就不進去了。你去吧。”秋嵩祺熄了火,心不在焉,“我和兒子在停車場等你。”
“要很久。你可以先回去,這幾天麻煩你了。海海我帶着就好。”倪相平給海海解開安全帶,安全帶“唰”一聲縮了回去,不帶一點留戀。
倪相平就把海海抱出去。
秋嵩祺被倪相平的生分打擊得支離破碎,再想到倪相平要搬去A城,自己又沒有理由阻止他,心頭就浮起一陣煩悶。
他打開車門離開駕駛位,急匆匆地跟上倪相平:“我抱吧,你燒退了沒?”說着就強行把海海從倪相平懷裏抱出來,苦惱的樣子倪相平看在眼裏。倪相平也很無奈,但是沒有辦法。
“應該退了。”倪相平視線從他雙目間挪開,停下腳步。
秋嵩祺就站在他面前,抱着海海,望着倪相平,什麽話也沒說。
過了片刻,秋嵩祺才鼓起勇氣問:“你一定要搬走嗎?”
他每次認真起來,聲音都喑啞得不像話,垂着頭像個犯錯的孩子。
“這個沒辦法的,我不是想躲着你,你也別想多了,我是要為海海着想。”倪相平冷靜地說,把話說得很清楚。清楚得讓秋嵩祺無從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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